林清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被撲麵而來的熱烈氣息震驚到後退數步。
周圍是來來往往的人,林清的忽然出現好像並不引起他們的驚異。帶著異域風情的妖嬈曲調不知從何傳來,空氣中彌漫一股極淡的香味,配合此處嘈雜的環境,有一種極強的割裂感。
這是一個地下城。
一處巨大的空間中,建起一棟繁華大樓。雕梁玉欄,飛簷琉瓦,映襯著背後粗糙的岩石,像大漠中走來一位江南美人,美人卻奏響羌笛。
他如今應該是在樓中的某一處,躁氣沸騰,沒有魔息。
林清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穿梭,這些人中有修士,也有普通人,還有拿著靈符身有庇佑的普通人,在某個轉角處,林清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個相對清冷的角落,燈光昏暗寥落,有人剛從地上起來,拍拍衣袍走人。他留下了一根點燃的香,青煙嫋嫋娜娜,纏在香台後的金像上,為金像渡了一層霧氣。
金像帶著蝶翼麵具,半倚半坐。正是方才破廟裡所供,也是城門外神祇所供,姑帽城人人敬仰的魌神官。
林清將這方供台看了又看,怎麼也沒在記憶中搜集出哪位成了仙神的聖賢叫這個名的。正欲上前看個仔細,身後忽然有人道:“臭小子有完沒完,輸得底兒掉啦?在這占著位置不拜,去去去!”
是個兩鬢斑白的老人,雖著錦袍,但衣衫皺巴巴的,發絲淩亂,像是三天沒個休息的模樣,滿臉暴躁,一隻手拽住林清的袖子,將林清往後扯,自己上前十分熟練地往地下一跪,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他的動作十分流暢,像是做過無數遍,林清看著他一拜再拜,腦中閃過無數念頭,將所有線索串聯起來,最後開口道:“我如何不好說,你才是快輸得底兒掉的那個吧。”
此話一出,老人一滯,然後繼續念叨,對著魌神像行了三個大禮,爬起來,一雙渾黃的眼睛盯著林清,還繞著林清轉了一圈,道:“老子縱橫賭莊這麼久,倒是沒見過你,小子,頭一回來這兒?”
老頭眼中有些不可名狀的精光,林清定了定神,對老頭的打量無動於衷,道:“縱橫賭莊?那怎麼淪落到這裡祈求神官庇佑?”
老頭白了他一眼,完全沒被激將。
“你缺錢吧。”林清再次開口,叫停了老頭的腳步。
老頭頓了好半晌,側過臉來,滿臉不可置信,語氣十分高傲:“五十多年來沒人和我說過這種話。”
林清微微一笑,沒有解釋,踱步朝他走去,然後站停,道:“我很有錢,你需要幫助嗎?”
老頭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神經病,林清隻好笑得更誠懇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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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是個什麼性質,在來到賭莊之後,林清心中有很明確的定義:這就是個黑市。
區域分明,功能明確,吃喝嫖賭樣樣不落,交易物品花樣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甚至還有法器靈符靈草,可謂海納百川,物攬兩界。
這樣一個地下城,誰能運營得起來?
林清一邊思索,一邊跟隨老頭來到賭莊中心。
賭桌上的人沉醉非常,激動得手舞足蹈,聲震頭頂的岩石,路過其中,像路過妖魔鬼怪群舞現場,而其中真正的豪賭,反倒在較為僻靜的角落。
石柱與房梁一並將此間與外麵隔離開來,門口有兩個守衛。
守衛見到老頭,刀削般生硬的五官有了點裂隙,毫不猶豫伸手攔住去路,語氣也生硬:“費老先生,您不適合來這裡了。”
“哼哼。”費老頭從鼻腔裡冷哼兩聲,帶著怪老頭特有的調調,回頭看了林清一眼。
林清會意,上前,從暗袋中掏出個荷包,拽過一個守衛的衣袍,念叨道:“借用借用。”
將荷包裡的碎金儘數倒在袍子上。碎金很重,那守衛見到這麼些東西,眼皮都不眨一下,旁邊的守衛也隻瞥了一眼。
守衛無動於衷:“費老,請離開。”
林清:……
林清拍了拍守衛的肩膀,側過身,兩指探進荷包間,從中夾出一疊折成長條的紙張,將其展開,攤開在守衛麵前。
“二位大哥可還瞧得上?費老頭有沒有進門的資格了?”
東吳地帶水土優良的廣闊田地,當然是瞧得上的。守衛很識貨,認認真真地看了半晌,將地契還給林清,讓出了路,彎腰鞠躬,道:“裡麵請。”
林清笑了笑,拍拍衣袖正要進去,忽然被老頭拉住了手臂。
老頭這會兒倒是不傲了,表情緊繃,一雙渾濁的眼珠盯著林清,像是要給林清盯出花來,“你當真要賭?”
林清點點頭:“贏了,我要七成,你的承諾算數麼?”
“那當然!”老頭壓著嗓子,差點激動到破音,強壓住情緒後,加重語氣道:“要是輸了呢?你真願意把這大把地契給我賭?”
“嘖,”林清輕飄飄地看了老頭一眼,“我以為您有多大魄力呢,你玩不玩得起,不行我另找他人吧。”說罷轉身要走。
老頭趕忙扯住林清,道:“管你哪路神仙,老子今日必定翻身!”
一個時辰之後。
守衛拎著被五花大綁的林清和老頭,來到地下城裡格外靜謐的一角,從腰兜裡掏出鑰匙,解開麵前的門鎖。
老頭臉上挨了幾拳,齜牙咧嘴地喚疼。守衛聽得不耐煩了,斜眼乜他,道:“費老,輸便輸了,何必呢?”
說罷又看向林清,“你也是,圖個什麼?”
門被打開,守衛一手拎著一個,把二人丟進去,然後啪一下合上門。
這是一間麵積較小的殿宇。雕梁畫棟,竹簾垂墜,殿首供著魌神官,長明燈燃著,爐鼎中香火旺盛,嫋嫋青煙將神官繞得模糊不清。
從金像的大小、供品的精致以及殿宇的裝潢來看,這可能是黑市主人特意建造的,整個地下城供神的核心。
怎麼會把人犯關在這裡?林清覺得稀奇。
費老頭沒工夫理會這些,被丟進來之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咽著哭個不停,生生把林清的思路給哭走了。
林清來到老頭麵前,也坐在地上,奇道:“老頭,賭光的地契是我的,你哭個什麼勁?”
費老頭被毆打了幾拳,形容愈發糟糕,渾黃的眼睛淚蒙蒙的,啞著嗓子怒道:“你懂什麼叫得而複失?!老了老了,手藝也敗了,老子這輩子都沒有翻身的指望了!”
罵完,哭得更大聲。
這個邏輯林清無法苟同,他看了費老頭一會兒,又道:“悄悄告訴你,其實地契是假的。”
費老頭哭得認真,三秒後才怔住,瞪大眼睛看著林清,滿臉不可思議:“假的?你、你
你造假地契來這裡賭?!”
林清笑笑,抬手作揖,“一點點小手藝罷了。”一點點小障眼法罷了。
費老頭笑不出來,他瞪著腿遠離了林清幾寸,瞧見鬼似的瞧著林清,“我可不知道這事,你離我遠點,我們不熟……你居然在這裡用假地契,你死定了,這年輕人就是會找死啊……”
林清臉上掛著一派輕鬆的笑,“這裡怎麼了,老頭,就是京都的賭場,也識不出我的技術。”
“這哪能一樣。”費老頭決心和林清保持距離。
“哪裡不一樣,姑帽不過一個邊疆小城,難道有比京都還厲害的人?”林清繼續套話。
費老頭靜了片刻,表情忽然變得神秘莫測,壓低嗓子道:“年輕人,方才知會過,老夫乃縱橫賭場多年,你可記得?”
“當然,”林清笑道,“這不是信了,才賠錢又賠人了麼。”
費老頭約莫覺得丟臉,哼唧兩聲,道:“老夫既然縱橫賭場多年,有些警告你這後生需得記在心裡。這個賭場,它來曆不凡,不能在此放肆,小心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老夫一把舊骨頭,縱是你借我多少地契都收不動你的屍!”
“謔。”林清佯裝驚訝,“老頭,我走南闖北,可也不是嚇大的。你說這賭場來曆不凡,你倒是講講哪裡不凡?”
費老頭見他還不知死活,一臉怒其不爭。周遭除了他們二人並無彆的生物,但還是謹慎地左右張望,然後盯著林清,“我說,你可彆嚇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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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林清趁著夜色,從被攪得天翻地覆的地下城出來,回到庫房。庫房裡那位仁兄並三個壯漢依舊昏迷不醒,林清拽起仁兄的手臂,將人拉到自己背上,背著人,從密道離開。
從破廟出去,月光灑滿石磚小道,林清往背上輸送靈力,打算先將此人帶回客棧,和杜鄞商議後事。
半途中,忽而有一股淩厲、勢不可擋的劍氣直衝而來,林清背著人,行動不便,險險捏了個符,生擋住了強勁的靈力。
一道人影施施然落下,擋住了林清的去路。
月光下,對方的麵容俊朗英氣,麵色不明,盯著林清,“林師兄,這是要帶我師弟去往何處?”
林清幾乎立刻認出了他,正是澤盟會上,杜鄞與李連常那場糾紛中,唯一一位站出來說話的人。
但此刻對方語氣有些冷,神色中帶了點敵意。想必他師弟是背上的這位仁兄,林清意識到對方誤會了,便將背上之人卸下,笑了笑,“雖然很想解釋清楚,但很抱歉,道友可否先報上大名?”
林清:“實在不好意思,上回沒來得及問。”
藍袍少年:“臥江門乾坤長老門下弟子,洛不凡。”
“誰?”
洛什麼凡?什麼不凡?洛不什麼?
“洛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