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稱華麗的一間寬闊臥房內,所有陳設仿佛蒙上了百年厚塵,透著一股子死氣,劉公子安然躺在榻上,據劉灃所言,這位小公子已經如此安睡四個日夜了。
劉灃是個體型健碩長得頗為魁梧的男子,見到床上之人,卻眼眶紅紅,反複詢問林清:“犬子可是中了什麼邪祟?為何長睡不醒?有什麼救法?”
林清一時不知作何回複。
杜鄞便一手摁住劉灃的肩膀,沉聲道:“劉大人,先由我們看看情況。”一邊用眼神示意林清。
林清轉頭來到劉公子榻前。
床上的人麵容十分安寧,麵色略有些發黃,兩頰消瘦,唇色泛白,這是四天米水不進造成的,除此之外,這位劉公子身上一切正常。
可沒有人會昏睡不醒四天。林清半彎下腰,伸手探了探劉公子的鼻息,有些微弱。
就著這個姿勢,林清一邊用上輩子的知識審視劉公子,一邊搜集這輩子的記憶,目光在這張臉上慢慢打轉,也不知過了多久,林清眼神一凝,落在了枕頭上的一縷黑發上。
林清伸手,捏住那縷發絲,與其它鋪散的頭發理在一起,低頭湊近,看了又看。
這一幕在外人看來,是極其詭異的,劉灃此刻是管不了這麼多,杜鄞卻不,他那雙略顯圓潤的眼睛黑白分明,定定地望著林清,隨著林清的動作一點點眯起來,某些情緒轉瞬即逝。
原身的記憶說到底不屬於林清自己,回想起來總得花費些時間,林清有些懊惱地歪歪頭,將那縷頭發放下,直起腰,回頭對著劉灃道:“劉大人,請問劉公子在陷入此狀之前,可有什麼異常舉動,或去過哪些地方?”
劉灃緊著接話,“吾兒一切舉動如常,隻是去過一趟招袖堂,人便是在那裡喝醉了酒抬回來的,吾兒症狀可是與這有關?仙人可有解法?”
林清靜了靜,思考了幾秒‘招袖堂’可能是個什麼場所,道:“心律如常,無傷無病,長眠不醒,直至死於饑餓,這是一招離魂斷命,是修真界十八年前就被封禁的咒術,解法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並不簡單,劉大人,麻煩您將劉公子四天前的所有行動,一五一十,細細講與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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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姑帽城華燈初上,人流交織,是另一幅熱鬨景象。大街坊市裡正在熱火朝天地為祈靈節做準備,而某一處角落裡,卻是彆有洞天。
天空被璀璨花燈映得亮堂堂,彩緞隨夜風飄蕩,甜膩嬌俏的歡聲與靡靡絲樂一同在巷中回響。
林清隻覺呼吸間儘是或幽厚或馥雅的脂粉氣,滿眼是晃來晃去的彩緞紗裙,前方繁麗的花樓上,掛著一幅字體極流麗的匾額,明晃晃的三個大字——招袖堂。
衣著堂皇的尋歡客往來不斷,林清理清情況,抬腳正要往前,忽地頓住,側頭去看杜鄞。
他幾歲來著?
杜鄞也要走,見林清忽然停下看他,自覺會意,道:“師兄放心,銀子足夠。”
林清“嘶”一聲,後退一步上下打量。
這杜鄞雖是個反派胚子,端的卻是一副偉光正大好青年的模樣,渾身上下隻寫了四個字那便是正道的光。這個樣子去逛窯子,瞎子都能看出來不對,於是林清伸手,捏住杜鄞的一邊臉蛋,道:“笑一個?”
杜鄞表情有些許凝滯,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林清,似是詢問。
“不是,”林清鬆開手,朝前方一指,道:“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杜鄞側過頭,倒是仔細地看了會兒,而後認真地對林清說:“有師兄在,我跟著師兄。”
林清:“……”
這會兒倒是乖得像隻小白兔。
所幸來客中不乏修士,林清撐著一副淡定從容,笑得滿麵春風,隨小廝走進主樓。
歡場該是個什麼樣子,千年來也不曾改變。現下倒還沒那麼喧鬨,林清挑了個視野極佳的位置坐好,從懷中掏出個荷包,隨手拋在桌麵上。
瞧著荷包裡滾出的幾顆碎金,小廝隨之熱情更甚,笑問:“二位仙人可有什麼需要,小的立刻為您二位準備上。”
林清一時有些懊惱沒帶把扇子來,不便裝風流,隻好揮揮手,道:“不瞞你說,我今日來,彆的不重要,要緊的是一睹素蘭公子風采。”
那小廝瞬間露出一副了然笑意,猛點兩下頭,道:“仙人寬心,今日素蘭公子定會出台,您隻安心候一候!”說罷便躬身退下。
半開放的廂房不大不小,雖足夠活動,卻也有些許狹促的曖昧感。小廝出門的時候,房中頓時搖曳一陣極蕩漾的細碎珠光,那是珠簾輕晃所致。
這便隔絕出一處溫柔鄉,林清四下環顧,確定廂房無人能窺視之後,自腰間掏出一個荷包,從其中捏出一縷尾部枯燥的頭發。
頭發來自那位兩條腿已經蹬了一條的劉公子。林清為自己倒了杯清水,將頭發浸在水中,一掌蓋住杯口,靈力絲絲縷縷彙入,片刻後,將發絲收回荷包。
所謂離魂斷命,通俗易懂的說法是勾走一個人的魂魄,使其肉身長眠不醒,也就是不吃不喝,不出七天,器官衰竭而死。
當然,後麵的內容是林清自己補充的。修真界的說法是,魂魄離體久久不歸,便會走失在六界中,永遠回不到本體。
對林清而言,比較玄幻的是‘勾走一個人的魂魄’這種事情具象化,而原身的腦海裡,居然還真有關於此類‘咒術’的記載和應對辦法。林清大為震撼。
這時,旁觀的杜鄞適時開口:“師兄,這是?”
林清握起杯子,拿出為人兄長的樣子,努力在未來反派麵前樹立良好形象,道:
“那劉公子所中之咒叫做‘離魂斷命’,是從前流傳的一種咒術,隻需取一人的發絲,即可用此咒牽走那人的魂魄,讓那人七天之內送命。此咒十分陰惡且不易留露痕跡,曾被利用導致幾十名修士暴亡,因而在十八年前被列為禁術,失傳很久了。我方才所作,是一種偏門的追蹤術。”
杜鄞的目光在杯子上頓了頓,似乎是輕點了頭,又問:“為何用追蹤術?”
“離魂斷命唯一的解法便是找回被取走的頭發,將施在其上的咒術破開,可小小一縷被施咒的發絲,想追蹤十分不易,我也沒有十全的把握,儘力嘗試罷了。”林清毫不客氣地將所有信息傾囊相授,末了,又追加一句:“你若想學,改天我教你。”
說完,林清起身,將杯中清水均勻的在地上撒了一圈。
杜鄞的思維短暫地被林清那追加的一句話給打斷了,像有序的毛線忽然打了個結。隨後回過神來,語氣便有些不自然,“所以師兄認為是素月公子割了劉鈺的頭發。”
劉鈺便是那倒黴催的按察使獨子。林清‘嗯’了一聲,放下杯子,糾正道:“是素蘭公子。”
“劉公子是在素蘭公子的房內喝得人事不省,最該查的自然就是這位素蘭,你過來。”林清招杜鄞來到窗邊。
虛空中隱約浮現一道符,眨眼間便不見,隨後,眼前紙醉金迷的銷金窟內仿佛鍍上了一層薄霧,這層薄霧,整個招袖堂內,隻有林清與杜鄞可以看見。
“謔。”林清忍不住出聲。
可視範圍內的男男女女,陪著喝酒的,四處走動的,彈琴唱歌的,掰著指頭數竟有數十位身上都泛起白光。這意味著,這些人都要麼與劉鈺有過關係,要麼收過劉鈺的貼身之物。
這劉鈺,葷素不忌,胃口挺好嘛。林清腹誹,頓感麻煩。
房門忽然被人叩響。
進來的是剛才那位小廝,林清琢磨了一下,負責業務這麼廣的,應該不止是小廝這麼簡單。他來時手中托著個木碟,碟中躺著一個形製精巧的燈籠。
“仙人約莫是頭次來,可來得真是巧,素蘭公子今日以歌舞酬客,要請一位與其惺惺相惜的貴人於雅樓中對談詩酒,您若有意,一會兒便將這花燈掛在窗口,素蘭公子見著了,便要感念仙人的恩情。”這人如是說。
這話聽著怪不對味的,林清在心裡翻譯了一遍,大概是:今天是我們素蘭公子開張的日子,見你頭一次來,給你講講遊戲規則,呐,看對眼了就掛個燈,掛完沒準還要再加些籌碼,夠貴了,人今晚就是你的了。
林清但笑不語,目送這人出門,房內又是一陣珠光搖曳。
木碟並花燈靜靜擺在桌上,旁邊是沒係好口的荷包,幾粒碎金大咧咧躺在刺繡精良的桌布上,晶瑩璀璨的珠光水波似的流轉,奢靡之氣簡直直衝麵門。
這花燈小巧一個,挺有分量,林清拎起來左右瞧了瞧,忽然道:“銀子管夠麼?”
杜鄞道:“本以為夠,如今倒是不確定了。”
充斥整座樓的旖旎曲調漸消,隨著音樂消失,歡笑聲也停了停,燭火被吹暗幾許,升起一陣短暫而奇異的靜謐。
林清複又來到窗前。
台子上,擺上了層層疊疊的紗幔,柔亮的光在其間投射出一道修長的影子,影子略一動,古琴的音色便如一道渺渺煙霧自遠處傳來。
不過片刻,二樓的廂房已經掛上了好幾盞明亮的花燈,在暗色中尤為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