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鄞一直耷拉著眼皮沒說話,直到林清離開,才微抬起眼,注視那道清瘦背影消失。他那漆黑瞳孔中似有幾分光華流轉,便隻一瞬,就重新藏匿起來。
肩上的傷刺痛,他卻好像這時才有了反應,略蹙眉頭,抬手虛扶住受傷的手臂,在四周隨意一掃,最後走到林清指的那顆樹下,靠樹而坐。
這顆樹長在高處,視線開闊,一覽無餘,確是個防守的好地方。
南疆的天無論黑夜白日都是混沌的,此時天上霧蒙蒙仿佛被擦了層灰,四周都是黑暗的剪影,靜坐在地時,寒意與詭寂襲來,裹住人的五感。
杜鄞曲起一條腿,完好的那隻手架在膝蓋上,表情很淡然,忽而想起什麼似的,手往胸口懷中掏出一塊黑石。
昏暗間,這黑石的樣子非常模糊,隻有手上的觸感最真實,略有棱角、被焐得溫熱。
指腹輕微不住地摩挲著黑石,他半垂著眼,凝望在虛空處,心中百轉千回,麵色漸冷。
就在這時,那個在他腦子裡被揣度了百八十遍的人從不遠處現身,手中抓著一把東西,他不由眯起眼,目光重重落在那個人身上,不著痕跡地將黑石塞回懷中。
在黑暗中摸索了那麼久,眼睛已經適應了這個光線,林清看見大樹下坐著的人,莫名其妙鬆了口氣,加快步子前去。
前方似乎有一道目光直射在自己身上,犀利得很。他細看過去,剛和杜鄞對了個照麵,那方就垂下眼,還耷拉下腦袋。
然而他心中有比較急迫的事情,於是暫時不多想,來到樹下,將手中的東西一頓收拾,就開始乾了起來。
他先是找杜鄞借了個火折子,點了一堆火,然後將摘來的闊葉鋪在地上,最後,開始鼓搗幾顆草苗。
如果這時顧子源在可能會很驚奇,他的大弟子什麼時候有這手熟練的技能。清源山大弟子當然是沒有的,而對普通三好大學生林清,這實在不夠看。
林清一邊將摘來的藥草碾成合適的樣子,一邊唏噓自己苦哈哈學了快七年的醫,在這個世界隻能施展這麼一丁點皮毛,真是老天無眼。
碾完,他捧著一葉子的藥草,對杜鄞道:“你把衣裳脫了吧。”
火光不甚明亮,淺橘的光映在杜鄞臉側,眼底也被映的微亮,他目光從那一捧草藥緩緩移到林清臉上。
林清解釋道:“方才在路上看見的,這藥是萬金油,尤其止血效果很好,這裡空氣潮濕,不處理恐怕傷口會化膿。”
杜鄞便很輕地勾勾唇角,權當是笑了,道:“師兄還懂這些。”
林清接道:“閒來無事就愛找些醫書來看,也隻懂得些皮毛,師尊藏書閣裡什麼都有。”
空氣靜了一會兒,杜鄞才終於動動右手,將左側衣裳褪下。
他的動作不快,但很利索,破了口子的衣服布料沾了血,黏黏糊糊的貼著傷口,被一點點剝離開,沒了衣服的遮擋,林清才具體看清那四條傷口,眉角一跳。
最深的那條看起來有點嚴重,林清心裡計算著這點草藥大約不夠,暗暗往草藥裡送了點靈力,挪了幾步到杜鄞跟前。
在敷藥之前,林清仔細打量幾下,傷口從肩膀延至胳膊,不好包紮,深山老林裡也沒什麼工具,於是幾秒後,他使了個巧勁,刺啦一下從自己袖口撕下一截布料來。
杜鄞聞聲側過頭,濃黑的眼珠盯著林清的動作看了看,仿佛無聲的詢問。
林清一手將就著闊葉把草藥貼在傷口上,一手將衣布當繩子把闊葉綁住,朝杜鄞一笑,“條件簡陋,袖子比下擺乾淨,將就將就吧。”
在這山路上跑幾圈,衣下擺早就成了泥色。
大約是草汁觸及傷口刺激性很強,杜鄞的姿勢有點僵,林清打完結,拍拍手站起來,看到僵硬的某人,十分自覺地脫口而出:“肯定會疼,忍著點。”
杜鄞唇角抿著,沒搭話。
空氣濕涼,除了傷口的隱痛之外,還有細細微微的,如同一滴清水劃過的觸感在傷口周圍久久不散,他略抬眼,看到身前人垂在腿側的一隻手。
那隻手形狀纖巧……杜鄞覺得腦子裡冒出來的形容很奇怪,骨骼均勻,五指修長,指尖帶著點圓潤的弧形,細細巧巧的。
杜鄞麵無表情地移開視線。
林清施了個結界,給火堆添些柴禾,便也在樹邊靠坐著,時不時瞄一眼閉目養神的杜鄞。
進度條忽然就漲了,人也莫名其妙來到這個鬼地方,林清有些惆悵地想,這一切怕都是杜鄞的手筆,轉念又覺得,為了和魔界勾結,不惜使出這等苦肉計,也真是位狠人。
在濕氣彌漫的山林裡半昏半醒地挨到天亮,林清是被凍起來的。
夜裡的霧氣打濕了衣服,身上黏黏糊糊的,早晨山風輕輕一吹,雞皮疙瘩從頭冒到腳。雖說他這具身子不那麼容易感冒,但滲進骨子裡的寒意可不好受,用靈力持續烘著內裡的衣物,林清轉頭一看——
杜鄞背靠大樹,左邊的衣裳肩袖底下透出綠葉子,看起來十分可憐,黑衣顏色更沉了幾分,估計也濕了。他雙目緊閉,麵色蒼白,眼睫眉尖沾著幾顆露珠,若腿上再長幾根草,就要和這裡的植物世界融為一體了似的。
喚了幾聲,竟然紋絲不動,林清有些擔心,抬手覆在杜鄞額上,結果兩人都是冰涼的,什麼也摸不出來。
這時,沾著細小露珠的黑色眼睫微顫,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便近在咫尺。
林清愣了一下,縮回手,“你還好麼?”
那雙眼睛瞳孔極黑,卻仿佛清泉滌洗過,一如朝露,乾淨透明。然而那隻是一瞬間的,就像剛醒時的迷茫,很快消散,隨即恢複常態。
“嗯。”杜鄞應了聲,道:“回去吧。”
這次,二人萬分警惕,飛快離開這個地方,返往潛淵穀。
潛淵穀為修真界三大門派之首,位於崇山峻嶺之間,門中幾位長老各據一山,在天地自然間自成一體。
清源山常年修竹茂盛,六月清晨,竹林鮮綠,生機盎然。
回到山門,林清本想回屋整理好儀容再去見顧子源,奈何剛一進門就遇陳景,這位小朋友一見兩位師兄渾身狼藉,簡直跟見了鬼似的激動不已,一手一個拽著人就往清淨堂跑,邊跑邊道,“可急死人了!兩位師兄再不回來,師尊就要下山親自去尋了!”
林清留意到,陳景火急火燎的,估計也沒看見他二師兄帶傷,伸手就拽,要不是杜鄞側身閃了下,好懸就要傷上加傷了。
清淨堂內的香薰嫋嫋娜娜。
兩人形容抱歉,杵在顧子源麵前默然無語,白衣飄然的顧子源看完這個又看那個,最後虛扶額頭,頗為傷眼似的,道:“怎麼回事。”
林清便把事情來龍去脈一一講來。
待從秦府講到南疆結束,林清也差不多嗓子冒煙了。
隻見顧子源從寬大的袖袍間掏出個瓷白的小瓶子,拋進杜鄞懷裡,身子挪了挪,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倚住,眯起眸子,“這麼說,是毫無知覺地進了南疆?”
杜鄞抬手作揖,而後道:“是,徒兒發現後試圖繞出去,卻遭攻擊。”
“附身秦少夫人的妖物可有看清?”顧子源道。
“一直以秦少夫人的樣子出現,最後離開隻見一團黑霧。”這是林清。
顧子源沉默稍許,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秦太師如何?”
林清頓了頓,“太師憂傷過度,心力交瘁,身體有些不好。”
顧子源自顧自地沉思著,沒發話,林清和杜鄞便也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好一會,顧子源才‘嗯?’了一聲,才回過神來,發現被晾著的倆徒兒,揮揮衣袖,道:“去收拾罷,休息休息,杜鄞記得用上那藥。”
二人起身告彆心眼賊寬的師尊。
自那之後,顧子源忽然就忙起來,一天一趟地往主山的議事堂去,從山門中的零星碎語裡,林清得知是在論祁陽魔君和秦笙的事情。
這日,林清例行修煉完畢,預備給自己放鬆放鬆,便漫無目的在清源山上滿山亂逛。
此山奇秀,沒太多人造痕跡,林清也樂得走走看看,感受一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這一逛,還真讓他找到了個好地方。這裡四方開闊,山岩巨大敦厚,令人見之心胸開闊,他還一閃而過個念頭,這裡是個練功的好地方。
林清踱著步子走走瞧瞧,心裡打算以後換個地方修煉算了,忽聞一聲稚亮的清喝。
繞過一個大岩石,一道略瘦削的身影從空中旋轉一圈,落地輕巧,手中一把劍被舞得頗為有模有樣,林清抱著胳膊瞅了幾眼,忽而覺出些熟悉來。
陳景這一招一式間,乾淨利落,果斷快速,風格鮮明。林清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這種風格發揮得最為淋漓儘致的人,在這個世界,他隻見過一個,便是杜鄞。
練完一套後,陳景臉蛋發紅,呼吸急促,腳下還有點發飄,林清便知道,剛才這孩子憋著力氣將這套劍法一點不錯地練完,現在可是累壞了。
他深呼吸幾下,抬劍,竟是歇也不歇,就打算再來一次。林清嘖了一聲,從岩石邊出來,道:“力已竭,肌體僵硬,再練,明天你還起得來床麼?”
陳景一驚,見是林清,有些驚訝,“師兄!你怎麼也在這?”
林清笑道:“我在這很奇怪嗎?”
陳景噎了一下,收起劍,撓了撓頭,似乎不太好意思,“不是不是,師兄修煉刻苦,我從未見師兄在這個時候出現過,是以有些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