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形生物走了進來。
它戴著口罩,身上是燒傷留下的醜陋疤痕,昆蟲般的綠褐色節肢從衣擺下伸出,衣服上滿是尚未乾涸的鮮血,稠密鮮豔,隨著此人的腳步一滴一滴垂在地上。
錢弭靜靜地呼吸,咬緊牙關,從抽屜的縫隙裡盯著此物的一舉一動。
嘩——
嘩——嘩——
聲音很大,沉重的抽屜發出摩擦的聲音聽得人耳朵痛。他看到這個怪物逐個拉開抽屜,伸頭往裡探了探,不知道在找什麼。
怪物步伐緩慢,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他心臟狂跳。錢弭想了想,試圖趁著怪物轉身時偷偷從抽屜裡爬出去離開解剖室。他先是動動手指準備出發,結果手指一動不動;他又試圖活動一下身體,卻感覺自己像是在一團混沌裡掙紮般毫無動靜。
不能控製自己身體的感覺讓他在心裡罵了一句:我*北區臟話*。於是他隻能無能為力地看著怪物離自己越來越近。
景斐成,你都看到什麼了啊?
錢弭緊緊地伏在抽屜裡,聽著怪物“嘩嘩”的動靜,如同淩遲般的感覺讓他心跳加快,毀滅將至。
四步…三步…
兩步。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怪物站定在自己麵前。
一步。
怪物突然消失不見。
還沒來得及慶幸,錢弭身下的抽屜不知何時消失,讓他直直下墜。慌亂中,他沒忍住叫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
他看到,下墜的漆黑中布滿密密麻麻的眼睛,或大或小,猩紅又好奇,窺視的目光幾乎看透了他。
嘭!
錢弭落在地上,感到膝蓋一陣劇痛,身體的掌控權又回來了。
他拾起手槍,插回槍套裡,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所處更像是醫院的走廊,隻見牆壁斑駁,燈光閃爍,血跡斑斑,斷肢隨意丟在角落,發出腥味。
他轉了一圈,卻撞到身後堅硬的櫃子邊緣,發出響當當的聲音。尖銳的痛感沿著腦袋和脊椎一路傳遞下來,但他顧不得這些了。
跑吧。
需要跑出去。
隻有活著,才能去探索景斐成的世界。
他爬起身,感到雙腿還有些不太聽使喚。身後的黑暗裡發出細小的聲音和輕微的呼吸聲,仿佛就在他耳邊。
他沒想太多,七扭八拐地跑起來,連滾帶爬,像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握住走廊儘頭的防火門的冰冷把手,衝進樓梯間。
B1F。
漆黑的樓梯間裡,密密麻麻的窺視著的眼睛還在盯著他。腳下,錢弭感到有種液體浸濕了皮鞋裡絨,寒意透骨,血腥氣縈繞在空氣中。
他抬起頭,看到遙遙的頂部有一個亮亮的白點。
也不是沒有出口嘛。
從負一層的停屍間努力向上跑,借著黯淡的光亮,隨處可見血紅的水和斷肢,還有玻璃牆上的血手印。液麵似乎漲了起來,錢弭下定決心,向著那一點光亮跑了上去,一隻隻眼睛跟著他的腳步,用目光追隨著他。
一,二,三,四…
他在心裡數著跑過的台階數目,一圈又一圈,他已經走了很遠,卻一點都感受不到疲憊。身後,那腥臭的液體緊緊跟著他的步伐慢慢上漲。
2218177級台階。
錢弭停下腳步,台階斷了。
他扭過頭,借著微弱的亮光卻看到自己的軀體,臉色蒼白,浮在血水裡,一蕩一蕩地,順著血水離他越來越近。他看到自己的漆黑的眼睛凝視著自己,透露出一種無儘的恐懼和絕望。
他又動不了了。
血水如同怪物般對著他張開大嘴,將他淹沒在自己的身體裡。
“錢弭。”
巨大的房間裡,巨大的電視機飄著雪花,發出沙沙的聲音,照耀著微型攝像頭和監聽器堆成的巨大的山。錢弭正躺在山頂,疲憊地張開眼睛,被亮光刺了一下,於是眯著眼睛站起身。
拱頂天花板上寫滿了一排血字:2218177。
筆跡各異,透露著同樣的猙獰和絕望。
“他已經死了,”電視機閃爍了幾下,一隻眼睛咕嚕嚕地轉了幾圈出現在屏幕上,發出巨大的聲音,讓微型攝像頭和竊聽器堆成的山震動起來,轟然倒塌,“一切都結束了。”
說完,那雙眼睛變成了紅色,像是燃燒的火焰。
嘭——
錢弭站在山頂,看著撞開大門的怪物。它用三根觸手抓著一柄沉重的碩大鐮刀,濕噠噠的液體從鐮刀落下。
“咯…咯…”
它脫下衣服,身體突然變大,比山還大,比房間還大,房頂的磚礫頂不住壓力,撲簌簌地掉下來。錢弭看到它被分節外骨骼包裹的腹部藏著數不清的眼睛,卻都不約而同地、詭黠地盯著錢弭。它身上還有細密的耳朵,看似堅硬的身體裡偶爾波動著尖銳的嬉笑:
“翡城政府…哮客…情報局…A國…一百二十萬…監聽…”
“…「鳳尾綠…咬…鵑」藥物…”
“死亡…與毀滅同…同在。”
怪物的巨大身體突然爆炸,碎片變成監視器和反射著光的監控,腹腔內炸出數不清的眼球,圓滾滾的,骨碌碌地轉動著,靜止在空中。
錢弭皺起眉,感到一陣恐慌。
什麼?我沒覺得恐慌!到底是誰在控製我的想法?
他的大腦裡突然湧現出一則舊聞:禾而瑪要求特務部門監視與哮客有關的人物,人數一百多萬。想到這裡,他咽了口唾沫,從山上滑下來,離開房間。
離開我的想法!
室外,是一片虛無的暴雨。
聽到了嗎?離開!
錢弭感受不到雨滴落在皮膚上,明明看到樹被風吹得搖搖欲墜,感受到的卻是空曠。他一邊走,一邊想著具體的詞彙描述這種感覺…全息投影,對了,就是這個詞。就像在全息投影裡一樣。
離開!我的!想法!
輕微的呼吸聲。
他心中一緊,胡亂往聲音的方向打了幾槍,呼吸聲消失了。
你*北區臟話*知道手槍怎麼用的嗎?子彈多*北區臟話*的珍貴,讓你這樣浪費!要是打到景斐成怎麼辦?還有,滾出去!
錢弭漫無目的地走著,罵罵咧咧的,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你*北區臟話*的才是貓!!滾!出!去!
由你所見,錢弭脾氣也不算太好。但他現在又無路可走了:因為景斐成的記憶並不完全,在夢境裡,他的世界構成也斷斷續續,像未完待續後麵跟著的省略號。
…你轉得好生硬,去學學寫作可以嗎?
他抬起眼睛,看到雨幕中的遠處有一個亮著燈的值班室,那是唯一有亮光的地方。
夢境荒誕且毫無邏輯,醫院附近有個值班室也是可以理解的。錢弭這麼想著,轉過頭,發現醫院平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搖曳的荒草,枯萎的藤蔓。
他繞開景斐成如同陷阱般的記憶空缺處一路走過,在透過窗戶看到值班室裡的床和水壺時終於放鬆下來。他伸手敲了敲門,無人應答,門卻自己打開了,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他走了進去。
那一刻,燈光驟暗,電燈泡在黑暗中破碎,錢弭被捂住嘴,緊緊扼住喉嚨,喘不過氣來。他感到一把利刃從後腰刺入椎骨,雙腿登時沒了力氣——隨即從下腹捅出。
怎麼辦,景斐成?
他看到腹中噴射出的不是血,是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球。眼前出現黑朦,劇烈的痛楚順著神經元跳躍著傳導,砰砰地抽痛著,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他還沒來得及從夢中「醒來」——
他徹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