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記憶的具象表現,”在去礦城的路上,景斐成抱著厚實的毯子,坐在副駕駛如是說,“你的任務很簡單:從夢中醒來。”
“好的。”
“遇到困難千萬不要硬撐,強行退出就好。你打了抑製劑,我的噩夢影響不到你,記住了嗎?”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推了一下深藍色鏡片的墨鏡,銀質的眼鏡腿鑲著兩顆藍寶石,語氣溫柔低沉,有些沙啞,像一江遙遙的春水。
“謹聽教誨。”錢弭聽著他絮絮叨叨地講著夢境中每種情況對應的解決方法,如何強製脫機,怎樣逃出夢魘醒過來。
他如此緊張兮兮,惶恐不安,像雨中流浪的老狗。錢弭一邊想,一邊靜靜地開車,默默揣測著他的過去。
錢弭曾在之前日子裡試圖打聽過景斐成這個人,信息寥寥。他和舊川港的交集似乎隻有幫派乾部在他那裡買過的不少情報,僅此而已。
所以他大概是個情報販子。
他戴著昂貴的名牌眼鏡,瑙岩產的羊毛大衣,能入住背後和南區政府有藕斷絲連聯係的高檔療養院,想必不是什麼普通的情報販子,甚至可能是南區高層。
他離開前讓金拳他們接著細查景斐成的具體身份,如果遇到危險——危險嗎?連走都走不穩的家夥…他想到了自己那把擦了油的槍。
掛在腰間,沉甸甸的,裡麵安了六枚子彈。
錢弭放心了一點,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
那麼,景斐成圖他什麼呢?
錢?他都用來買書,有時給手下人買點吃的,上次看存折裡隻剩幾百塊錢了。再說了,他要是有錢能給景斐成當清潔工嗎?
人?景斐成圖他什麼?下一條。
舊川港?他隻是個普通的小乾部,主管酒的走私——多虧了南區那部《禁欲令》,禁了煙酒歌舞等一切娛樂項目,禾而瑪那個老女人和基督徒有什麼區彆。
他嘖了一聲。
這麼看來,幸虧北區實際由□□掌管…再說了,上麵內部的消息他接觸不了多少,不過也有從他身上下手的可能。
情報?
身旁傳來笑聲,他扭頭,看到景斐成靠在窗邊笑,不知道在想什麼。
今天,景斐成黑色軟呢帽下那張堪稱可愛而非硬朗的精致臉孔流淌著黃金的明媚和溫柔。他扯起嘴角笑起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笑容純真,孩子一樣。
“我還沒瞎的時候…眼神也不太好,有次把夢魘當做狗,逗了兩聲才發現,被追著繞城跑了三圈。”
聽到這裡,錢弭也悶笑了幾聲,然後意識到——“你看不見?”
“一根煙的距離內,勉強清楚。”
他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眼睫濃鬱卷翹,突然有點煩。他問錢弭要了根煙和打火機,“啪”地一聲點燃,煙草燃燒的味道充滿整個車廂。他咳嗽起來,打開窗戶通風,略帶生澀地吸完一整支煙。
說實話,景斐成並不喜歡吸煙。他隻是享受將沉重過往與煙草的苦澀凝結成鬱氣吐出的感覺,雖然並沒有實質意義,但有一瞬間他感覺解脫。
“一次,我有一個愛人
兩次,我有一個愛人
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我的心自我修複,完美無瑕
我的夢想也修複了它們自己
後來,我意識到我正過著一種完全白癡的生活——”
嘶吼,咆哮,吵鬨的烈曲張牙舞爪地從廣播裡放出來,他坐在副駕駛上,閉著眼睛聽著歌,很是享受。
“音樂,要有靈魂,”錢弭說,老練地繞過柏油路麵上的坑窪,順著大路一路向西,景斐成在呼嘯的風聲中聽到了工廠的聲音,“我不喜歡搖擺調的原因就是它沒有靈魂。”
“天呐,錢弭,你真棒。你的理解超過了半數南區佬。”景斐成略帶欣慰地誇讚他。今天他神清氣爽,身體健康,似乎年輕了一些,不僅話多起來,人也變得活潑了。
“你自己也是南區佬。”錢弭目不斜視地打趣。
“不,我是津川人,以前生活在南區的緋砂。”
錯亂無序的高樓輪廓出現在遠處蒙蒙亮的地平線上,那就是目的地了。“看著不像,”當“24/7鶯之聲”的晨間節目結束的聲音響起時,錢弭將滿腹疑惑憋在嘴邊,甕聲甕氣地問了一句,“你之前…是乾什麼的?”
“一個平平無奇的情報販子,”景斐成語速很快,句尾輕飄飄的,錢弭聽得出來他在撒謊,有些泄氣,“被仇家一磚頭拍暈後才發現看不見了。沒辦法,瞎了還要工作,不然怎麼吃飯。”
“安情九處知道你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買賣情報嗎?”
景斐成咳嗽了一聲,“沒有安情九處。”
安情九處,一個聞風喪膽的名字。
家長常用“你要是再不聽話,安情九處的太保就會把你抓起來”這種話嚇唬孩子,經過代代相傳,效果絕佳,後來僅說“安情九處”這四個字就能止小兒夜啼。
“安全情報九處,誰不知道這個地方?”
“在理論層麵上,我們不承認安情九處這回事,”景斐成把南區可惡的圓滑官腔學了個十成十,正兒八經地哼了一聲,“除了名字,哪裡見過安情九處。”
錢弭扭頭看了他一眼,正對上他故作沉靜的臉,沒忍住笑起來。
“開什麼玩笑。”
“沒開玩笑。說真的,天真冷,我想緋砂了,”北藏清又輕輕笑起來,生硬地岔開話題,問起錢弭的事,“那可真是個好地方,和津川完全不一樣…我記得你在緋砂周邊的鎮子裡出生?”
“從情報裡看到的嗎?”
“專門去了一趟南區。”
錢弭沉默了,他想起了母親。
身邊的人閉了嘴,認真地蓋著毛毯,雙手互相摩挲著深深淺淺的傷疤,吹著空調熱風,困意漸漸襲來,北藏清又睡了過去。
他做了個夢。
他夢見夜間鳥雀掠空,眾水波濤匉訇,遠山默然窵遠,始終立在那裡,不向任何人走來。
他夢見自己站在湖畔,被水淹沒。
礦城,位於津川西南,是一個更加混亂的城鎮。林立的煙囪裡冒著黑色煤煙,讓整個城鎮都灰撲撲的。
路途遙遠,景斐成驚訝自己竟然能挺過四個小時的顛簸。他快樂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雙腿顫顫,扶著錢弭的手臂下車。他捏了捏,錢弭衣服下的手臂硬邦邦的,很強壯,適合當打手。
62號街3幢1樓東。
此處曾經發生過惡性事件,因此房價低得接近白送:一對夫妻獨留三歲的女兒在家,不想龍齒會的幾個嘍囉闖進家門,將女童淩虐至死。被發現時,她幼小的身體破碎不堪,頭首分離,眼球剜出。
“這件事,我記得,”錢弭把景斐成推到門口,接過他手裡的鑰匙,插入鎖眼裡,打開大門,“龍齒會因為這件事元氣大傷,被我們搗毀了三個基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廣播報道過。”
“是的。”
一架巨大的橢圓金屬機器擠在屋子裡。錢弭微微抬頭,打量著流線型的機器,表麵焊接了槍灰色的金屬板和鉻合金條,反射著冰冷的光。
“我按原價的五倍買下了這套房子,”景斐成搖著輪椅跑到機器旁邊,貼在操作界麵上眯著眼睛看著撥盤和旋鈕,試圖認出下麵的小字,“這對夫妻在工廠上了三十年的班,得了肺病躺在家裡…什麼…錢弭,你來研究一下。”
機器兩邊都安置了寬敞的座椅,座椅和設備之間設有金屬支架,座椅上方各有一個頭盔,頭盔內部設有金屬探測器,采用了最先進的神經科學研究成果,通過頭部接觸器與大腦連接,用於讀取記憶。
錢弭以前在舊川港掌管清洗機的乾部手底下待過一段時間,雖然隻是在機器外的實操,還算了解機器的操作。他繞著機器轉了幾圈,又拿過說明書看了一會兒,調試起機器。
“我沒進去過,景斐成,”他想起注射阻斷劑的那天,對景斐成說的話,“我還沒到進去的階段就被調到走私那邊了。”
“你就是天選之人。”
調試完畢,錢弭才突然發現房間安靜得詭異。他悄悄扭頭,看向景斐成——
他很不開心。
是因為發現自己對簡單的事情也無能為力了嗎?錢弭沒說話,走到牆邊倚著,靜靜打量起景斐成:即使用板正精致的服裝努力掩飾,還是能看出他的頹唐和灰敗。
他應該在南區有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時期。
“煩…真是廢物,什麼都做不到,”景斐成在他身後蔫蔫地碎碎念,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提高聲音,打斷了錢弭的思緒,“錢弭,你緊張嗎?”
“有點。”他坦誠相對。
“你還挺誠實,”景斐成被他的老實逗樂了,“嘿嘿”笑起來,不耐的情緒一掃而空,“我也緊張。那我們開始吧,交給你了。”
錢弭舔了舔嘴唇,和景斐成分彆坐在機器旁邊的椅子上,戴好頭盔。
他們墜入夢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