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閣孤影,四寂無聲,薄霧般的帷紗在夜風中起起落落。
雲晞沒能辨太清楚對方的身形容貌。
能光明正大出現在薑府的盛裝女子,她猜測是薑瑤。
奇怪的是,雲晞沒在她身上感受到敵意,甚至還看見她有閃躲的動作,像是沒料到會被雲晞發現,連忙閃身躲進了閣中。
雲晞原本想追上去,卻見四麵八方有一隊隊薑家侍衛提著刀劍朝著她這個方向趕了過來,澄亮的燈籠連接成了一條條明亮的火龍,聲勢浩大,殺氣衝天。
“有人闖進了青花坪,快去搜!”
雲晞凝神屏氣,快速斟酌。
鐵籠中的那些人還未救出,藏珍林的秘密也沒來得及去探查,一個逍遙境的大妖出錢出力攬下一場空前盛大的梅月節,是否有彆的什麼目的,也暫時一無所知。
總而言之,今夜不必暴露。
雲晞揚首再看了眼不遠處無人的高閣,瞬形匿身不見。
既有目的,就不怕這是最後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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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閣。
不止是青花坪至瀚海閣一片區域,值守在閣中各層的侍從也早已被被薑瑤尋了個理由支開。
她輕手輕腳掩上了門,沒忘記自己一趟的最大目的,在頂樓挨牆擺放的木架上找到一個小盒子,嫌棄地擦乾淨上麵的積灰之後再藏入懷裡,笑著轉身欲走。
“哎喲。”薑瑤一頭撞上一個堅實胸膛,揉著腦袋氣惱抬頭,卻在見到薑斐那雙笑容溫和的眼睛之後,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薑斐白衣清雅,側臉鋪灑著穿過窗戶斜照而來的淺淡月輝,襯得五官溫和精致,無一有瑕,不辱九昭城中第一公子的好名聲。
“哥哥,你也是來打掃瀚海閣的嗎?”薑瑤微微側身,心虛地給擺放著珍寶的木架擦灰。
薑斐伸手向她,嗓音溫和好聽:“小瑤,拿出來。”
薑瑤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從懷裡摸出盒子,放到薑斐的手心裡。
九昭城的人都知道薑家家主對妹妹寵愛有加,包容無比,她要什麼就給什麼。可是隻有薑瑤自己知道,當她有一天意識到這個哥哥對她的某些管束顯得有幾分奇怪時,她就不知不覺地對他感到害怕。
薑斐並未細看,督了一眼那盒子就將它放回了原處,語氣裡有些好奇:“小瑤,你若是實在想出門玩,我可以親自陪你出行,可你偷拿我族攻防異寶,是打算獨自一人溜去哪裡?”
薑瑤自知瞞不過,老老實實答:“再過一個月就是秦逍的祭日,我想去青乾見見他。”
“小瑤,你的修為無法藏匿妖氣太久,若是去了青乾,身份隨時可能暴露,到時候不僅是你自己,我們天狐一族都會惹來麻煩。”
薑斐目光不變,仍是好脾氣的模樣,“且不提我們與青乾之間有深仇血恨,秦逍生前,你幾次給他送去信件,他一封未回,這便是連你所謂的朋友身份都不肯承認。如今他死了這麼多年,小瑤,你還在喜歡他嗎?”
“哥哥,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能攔住你,讓你殺了秦逍。我本應該與你斷絕關係,這些年我還留在這裡,隻是因為我不忍再失去最後一個重要之人。”
薑瑤語氣倔強,對視的目光不避讓半分,“以前因為秦逍的師妹與我們有殺父之仇,我不敢讓他知道我的身份,連喜歡他都自知罪大惡極,可如今他的師妹失蹤十年,多半已死,他也被你殺了,這筆賬已經兩清,我連去祭拜他也依舊不可以嗎?”
“不可以。你想祭拜他,在九昭城或者薑府都可以,去青乾不行。”薑斐搖頭,眸底笑意異樣。
薑瑤話音哽住,氣惱道:“哥哥,梅月節上你要殺那麼多人,這可不像是害怕暴露身份,要繼續藏匿下去的意思!”
薑斐問:“小瑤,我為什麼殺人?”
薑瑤又氣又無可奈何,脫口而出:“那還不是為了治愈你的心魄。”
“我治愈心魄,僅靠暗牢裡的那些人就夠了。”薑斐神色不變糾正答案。
“小瑤,你是半妖之軀,從小就羸弱多病,又被千蛇毒重創過脈絡臟腑,十年前本該難逃一死,我以藏珍林中的九續花與生肌果為你續命至今,但若不尋根治之法,你還能繼續活幾年?”
薑斐摸了摸她的腦袋,手掌往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灰,語氣放緩幾分,繼續說:“以梅月節上九昭城中所有人的鮮血與生魄,為你換血融命,你從此往後才能性命無虞。”
出人意料的答案傳入耳畔,令她嫌惡且害怕的陰謀竟然是因她自己而起,薑瑤眼裡露出了深深的驚懼,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
薑斐負手在身後,若無其事地瞧了眼她的神色,迎著昏暈的月輝,麵露一絲期待的笑意,繼續說道:“梅月節後,我會帶領全族去另一個新的住處。況且,天狐一族流著被上古神明點濯過的血,天生不凡,豈能隱姓埋名過一輩子。”
“哥哥,你彆濫殺無辜了!”薑瑤竭力穩住情緒,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深思之後忍著恐懼認真說道,“若是為了我一人活,要萬人死,那不如讓我從此聽天由命,我能活到今天,本就已經是萬幸了。”
薑斐看著她歎氣:“我們是妖,與他們並非同族。”
薑瑤爭辯道:“可我身上……”
薑斐打斷她:“半妖也是我天狐族同類,更何況,你還是我妹妹。”
他始終和顏悅色,卻也正是這一副從沒改變的態度,讓薑瑤有一種無法撼動他的絕望。若是換作旁人站在這裡,定然已經看見他這雙溫和的笑眼之後是無邊的冷寂。
她抓著他衣袖的手觸電般鬆開。
瀚海閣至青花坪的一片夜色終於被密集的燈光驅散乾淨,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讓整個薑府都陷入了緊張又肅殺的氛圍。
薑斐走到閣樓窗邊,將緊閉的窗戶推開,掃了眼地麵上尋蹤搜捕的侍從們。
“小瑤,你連那附近的人都支開了?”
“我怕他們撞見,不讓我上瀚海閣。”薑瑤沒有承認全部,心虛地跟上他的步伐,看向那片通明的燈火,“出什麼事了?”
“有人闖入了青花坪,還進了暗牢。”薑斐在她開口詢問是什麼人之前,不在意地開口,“或許是為了上次那個孤光弟子而來。”
薑瑤目光躲到一邊。
那個孤光弟子的琴彈得很好。
薑瑤在郊外的點香湖上有幸聽得了她那一曲仙樂,便特意把人請來家中教自己學琴,無意間卻發現那人竟然是修行者,順著附近城鎮中的那些失蹤者的線索,一路查到了薑府,以琴師的身份喬裝潛入。
她的琴音,是殺人無形的武器。
薑瑤思索再三,隨便找了個理由大發脾氣,把她趕了出去,卻不料她擔心錯失機會,選擇了鋌而走險,夜裡闖入暗牢,把其中那些意識還清醒的人放了出來。
妄想以一人之力,從薑斐眼皮下底下把人救出薑府。
薑斐派了很多人去追,順便在那些鐵籠上多加了一層血脈禁製。
“她和那些人……找到了嗎?”薑瑤忍不住問。
“不用擔心。”薑斐笑著說,“都殺了。”
薑瑤一下子泄了氣,心中湧出一股夜風也吹不散的煩躁,卻不能表現出來,想一走了之,又怕薑斐正好得了空,親自去抓剛才的那名女子。
薑斐似看不出她的忐忑焦慮,依舊隻關注著地麵上的情況,頭也沒回:“回去休息吧,正巧可以試試我剛讓人給你送去的新的衣裙首飾。至於去青乾的事情,你不用再想,我可不能看到我的傻妹妹滿腔誠意到了青乾,卻惹來仇殺。”
薑瑤心中氣惱不甘,卻也隻能垂頭喪氣地踩著樓梯走下瀚海閣,走著走著不小心踩到了裙擺,差點摔了一跤。
她實在忍無可忍,扭頭又氣又委屈地對薑斐說:“哥哥,我不喜歡你送的那些衣裙,都太長了,我不想穿。”
“可是很好看。”薑斐麵露無辜。
薑瑤抗議地跺了跺腳,然後提著裙子跑下了層層盤旋的階梯。
薑斐眸中含著笑,從她的背影裡看見了溫嫻。
天狐族的老族王,他的父親薑洵,原本與他的母親伉儷情深。
他愛她時,即便已經得知她是死對頭派來的臥底,也執意要娶。他不愛時,就以她是臥底為由,暗地裡親手將她誅殺,不久就娶了個傾城傾國的美人溫嫻回來。
溫嫻是人族女子,的確長得很好看,可惜卻是個病美人。
薑斐九歲時第一次見到溫嫻,她柔柔弱弱的站在薑洵身邊,右手局促不安地搭在左手手臂上。他在薑洵的示意下恭敬禮貌地喚了她一聲娘親,才讓她眼裡的緊張慢慢消失。
那般嬌弱膽怯的模樣,讓薑斐覺得可笑,好奇,最後是喜歡。
被他悉心照顧長大的薑瑤長得越來越像溫嫻,如果舉止再溫婉些,性格再安靜些,就更好了。
薑斐忍不住這樣想,眉眼間的笑意越發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