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1)

異水冰冷刺骨,消噬靈力,黑暗之中一次次漫過臉龐,在即將窒息之前,又悄然退落,給人片刻的喘息,再反複折磨。

沉重的石壁在三天之後再次被打開,陳朽潮濕的氣息衝起漫天灰塵,狂舞在光束間。

池中水位驟然降落至了薄紙般一層,異水沿著孤山鳶的身體分成兩股快速逃走,像是正在躲避什麼極其可怕的力量。

孤山鳶扭頭看去,通紅的火光之中,有一人氣質清幽,瞳色淺淡,像是扶曦天池中浮著碎冰的雪水,澄澈而微冷,說不出的清絕無雙。

所有的戒備與憤恨竟在刹那間凝滯,恍惚之間,孤山鳶想起了一個生死不明之人。

在夜襲失敗,被薑斐關進這裡的第一天,她還能聽見石壁另一麵的籠子裡傳來哭嚎和哀求聲,再後來,那些人竟開始祈禱青乾劍仙能從天而降,將他們從牢籠裡救出去。

尋常百姓被妖邪禍害時,第一時間想起的依舊是青乾劍仙。

哪怕她已經失蹤十年。

孤山鳶原本不服,卻又羨慕,一雙眼眶憋得通紅,在想起八歲那年被雲晞從滾燙的火架上抱出來時,眼尾凝出的一滴淚被洶湧衝刷而來的異水帶走。

那時也有衝天的火光照耀在雲晞側臉,在淺色的眼瞳裡燃起一簇瑰麗的焰光,烏發雪衣之上也躍動著一層暖金色的光影,恬淡而溫柔。

孤山鳶出生世家,在被天狐族害得家破人亡之前,族中的阿姐們有的清冷如蘭,有的颯爽大氣,卻都不如戴著一張麵紗的雲晞一眼驚鴻。

月下冰雪,可擬其魂。

“以同族血肉來供養妖邪,換取沉水玉,你們全村上下還有沒有良知?今日連她這個小孩子也不放過,罪不容恕。”雲晞把她攔在身後,淡淡地掃視聚集在火牆之外的村民,迫人的氣勢讓站在最前方的村民們微微張開雙臂,以戒備和懼怕的姿態示意所有人往後退了幾步。

可雲晞那時也才十二歲。

“你是修行者,難道想對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動手嗎?”

村民之中一旦有人爆發出激憤的質疑,剛剛還心虛後悔的人就會瞬間被同化,凶狠附和的責罵聲比揮舞在手中的鐵鋤斧頭鋒利無數倍。

“她又不是我們村裡的孩子,她偷吃了我們一碗魚湯,報答我們本就理所應該!”

“一個沒爹沒娘的小叫花子,早晚死在野狗堆裡,為什麼不能用她來為我們村子換一些賣錢的沉水玉?”

“就是啊!你趕緊讓開!這是我們村子自己的事情,你一個外人再多管閒事,彆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滾!快滾!”

孤山鳶再一次被這些窮凶極惡的目光環伺,卻哭不出來,從雲晞身後露出一隻眼睛,仔細又安靜地記著火牆之外的每一張臉,卻聽見雲晞清冷的聲音傳來,毫無半點猶豫或為難:

“愚昧殘忍,當誅。”

熊熊燃燒在四周的大火被一陣平地而生的浩大劍風壓滅,連雲晞的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黑夜席卷而來,月輝暗淡的山野之中,眾人隻見一道雪亮的劍光閃過,拿著斧子鋤頭叫囂得最厲害的幾個村民已經倒在了地上,脖頸間的一道傷口十分齊整,過了會才反應過來一般,汩汩往外湧出了血。

孤山鳶和在場的村民一樣,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看了很久,直到村民們驚恐的喊叫聲在沉默之中炸響,孤山鳶才反應過來,她出劍隻分善惡,不分人或妖魔。

“水月妖已經被我斬殺,浮明堰也被我一並填平,今日我隻殺為首之徒,你們全村上下倘若不就此改過自新,再敢尋邪路生財,我一個不留。”

囂張,威嚴,如行神罰。

孤山鳶狼狽逃亡了數月,早已骨瘦如柴,雲晞背著她也感覺不到什麼重量,索性就背著她走了一路。

“你叫什麼名字?”

雲晞當時的聲音與此刻出現在水池邊的女子的提問聲重合。

“我是......”孤山鳶脫口而出後立刻收了聲,覺得丟人,便閉嘴不肯回答。

雲晞仔細打量了孤山鳶片刻,見她不吭聲,也不強求。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孤山鳶身上的水鏈上。

異水能蠶食人的精神與靈力,被異水鏈鎖住的人更是連生命力都在快速流逝。瞧著這小姑娘渾身上下也就腦袋還能勉強動一動,定然被關在異水中不少日子了,體內也難逃被異水入侵,鎖住了脈絡骨骼。

理智倒是還保持得挺清醒,還知道瞪她。

“你彆碰這水,會沒力氣的。”孤山鳶見她右手伸向了池中,抿緊的嘴唇終於鬆開,“你是什麼人?你若是單槍匹馬闖進來的,我勸你快走,這薑家家主是逍遙鏡的大妖,彆在這裡白白送死。”

雲晞哦了一聲,笑問:“那我把你留在這裡等死?”

“我會死在這?”孤山鳶哼笑出聲,明明長著一張秀氣的臉,說的話卻總是不怎麼討喜,“不用你管。”

朝露印正在將異水的力量弱化為普通水流,隻需再耐心等上幾日,她就能掙斷異水鏈,從這裡殺到薑斐麵前,將新仇舊恨一起了結。

她的實力連祝寒宜都能封印,豈會殺不了一個薑斐?被困這裡,不過是因為頭一回隻身一人獨麵狡猾的大妖,經驗不足,被他的陰險手段偷襲成功罷了。

雲晞果真收回了手,在孤山鳶冷淡閉眼的瞬間,並指按在她的胸口,探知術散入體內之後快速遊走。

孤山鳶猛然睜大眼睛,惱怒地瞪著不怎麼講禮貌的雲晞,剛要嗬斥,卻聽雲晞問:

“你的後路,隻是朝露印?”

孤山鳶愣住。

朝露印是扶曦至寶之一,作為拜師禮,被聞山青融入了她的體內,早已與她合一。非高境界者,不可能探知到朝露印的存在。

雲晞無視孤山鳶瞬間變得警惕萬分的審視,語氣和緩耐心,像是在同一個小朋友打商量:“這裡的異水假如隻是一池死水,朝露印早已將其弱化,讓你掙脫。可它源源不絕,你要繼續等?想想你的腦袋瓜還能轉幾天。”

孤山鳶其實早就想到了這一層,且不說異水遇強則強,難尋斬破水鏈之法,這裡也無人可助她,隻能孤注一擲,沒得選。

雲晞無聲等待,見她態度鬆動了些,目光彆扭地往旁邊一躲:“有勞。”

雲晞右手燃起靈力屏障,貼在淺淺的異水中,水流彙成細細的一股線,纏繞成覆蓋整個池底的陣紋,無數水滴從陣中離析而出,竟化形為劍,迸發出一道道淩厲的劍氣。

殺意冰冷,來勢迅猛,霎時間凝為實質。

孤山鳶瞪大了眼睛。

不拘本相,凝萬物為劍?!

孤山鳶不可思議地感受著背後真實無比的劍氣,被誆騙進了死局一般又懼又怒:“你想做什麼——”

水劍直直刺進孤山鳶的身體,殺意澎湃而精準。

它們的目標隻是困縛在孤山鳶身體內外的水鏈,沒有傷到她分毫,在穿出她身體的那個瞬間,碎裂成蒙蒙水霧落了滿身,如雷鳴驟停,風浪歸寂。

牢牢捆縛著孤山鳶的幾條水鏈已經無聲斷裂,落入池中濺起水花。

孤山鳶眼睫上沾了水珠,緩緩地眨了下眼。

以異水劍陣破異水鎖鏈,力道與技巧配合的精準,簡直爐火純青。

“你是哪個宗門的修行者?”孤山鳶按耐不住地問出了口。

她的心中生出了一種奇怪的自卑感與挑戰欲,卻拒絕承認,她原以為這種情緒釋放的對象隻有十四年前初見的雲晞。

雲晞想了想,說:“散修。”

她朝孤山鳶伸出手:“能自己站起來嗎?”

孤山鳶從驚羨中回過神,搖頭,手撐著池壁緩緩站起身來,卻沒想到還是高估了自己,在異水中泡得久了,渾身都使不上勁,僅僅是抬腳的動作都需要咬緊牙關用上全部力氣。

眼看著她一個踉蹌要摔下去,雲晞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冰冷的觸覺瞬間傳遍孤山鳶全身,比異水帶來的噬骨寒意還要出人意料,刺激得她汗毛立起。

孤山鳶不可置信地盯著雲晞,反手回握過去,抓住了寬袖下一隻骨瘦如柴的胳膊。

“你的身體怎麼了?”孤山鳶皺起了眉。

“老毛病,無礙。”

雲晞已經抽出了手,轉身往原路折返回去,經過那一排排鐵籠子時,問:“你知不知道薑家對這些人做了什麼?”

孤山鳶搖頭:“我被關進來時,他們已經在這裡了,那時候他們神誌清醒,還能說話,興許是薑家後來給他們下了什麼藥。”

雲晞又問:“薑家應該還沒有大膽到抓修行者,你是為了什麼主動送上門的?”

孤山鳶把複仇二字忍了忍。

外人熟知的是青州獨孤家上下一百三十五條人命儘喪於妖邪之手,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在薑斐還沒死之前,她便不能讓人知道,她是改名換姓的獨孤蓉。

“我聽說九昭城有妖物作祟,便來救剛才那些人。”孤山鳶回答,不提前幾日無意間偷看了任良宴給宗主的預占,才得知天狐族蹤跡,前來尋仇。

“剛才路過籠子時,你並未看他們一眼。”雲晞隻當閒聊,沒什麼多餘的情緒,“你不願說,可以不答,若是總拿救人做借口,會忘記自己為什麼修行。”

孤山鳶想起了小時候在逃亡路上丟棄的尊嚴與驕傲,以及在扶曦當外門弟子的那幾年受儘的冷眼欺淩。

她盯著雲晞這個陌生人的背影,冷冰冰地承認道:“救人?我拿劍隻是為了救自己,世人與我有什麼關係?”

雲晞原不想同誰說教,但對方既然問了,她便要回應。

“世間最多的是普通人,最少的才是修行者。每個修行者追求的終點不一定相同,有人為力量,有人為頓悟,有人為長生。但你扶曦的終點,是天下,是蒼生,是世間無數的普通人。你的一劍,可護一城。”

孤山鳶輕笑了聲,滿目嘲諷。

蒼生?天下?

是指那些欺淩弱小,帶來不公與恐懼的普通人?

還是包括那些對她處處刁難,卻又在她一戰成名之後巴結討好的同門?

雲晞周身的明離火一路未熄,走得也不急,讓努力跟上腳步的孤山鳶可以蹭到火焰的溫度。

孤山鳶四肢逐漸恢複了知覺,走到甬道入口時,右手好歹可以離開石壁,獨立走上幾步。

夜色無垠,星月無輝。

雲晞走出甬道,指了指院牆。

孤山鳶無視雲晞示意她離開的動作,緊繃著一張臉,問:“你也要殺薑斐嗎?我們合作。”

“你得先回去修養幾天,不然應該禁不住再被關進異水中第二次。”雲晞已經掌握了與孤山鳶相處的方式,一句提醒直戳痛處,說罷微微頷首,“走吧。”

孤山鳶果然麵色一變,憋了一肚子怨氣,權衡之下,幾個縱步躍出了高牆,一襲黑衣融入了夜色之中。

雲晞目送她離開,藏在袖下的樹枝滑落在手中。

今晚一來一回都太順利了些。

她緩步往燈火綽約處走回去,在影壁投下的一大片陰影中抬首。

身著橘金色衣裙的女子站在遠處的高閣上,隔著簷下垂落的輕紗與朦朧燈影,與雲晞撞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