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夢的力量消耗殆儘,燃燒在空中的星火粒子憑空消失不見。
夜色深沉,雲晞剛脫離喚夢,就被迎麵撲來的一陣勁風波及,風中靈力重重炸開,化作冰冷凝實的殺意。
雲晞站著沒動,不分敵我衝擊而來的風暴被無形的力量碾壓,不敢再造次,化作溫和的春風輕輕蕩開她的衣袂。
萬子清和一個黑衣人打了起來,看上去已經過了好幾招了,雙方的臉色都繃得很緊,各自在兩道殺咒衝撞出的氣浪中後退一步,不分上下。
一團黑色的東西從樹影中飛出,掠出一道快如流星的長弧,比漆黑的夜色還要深沉獨特幾分。
雲晞看著它直衝淩鈺而去,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黑焰,從淩鈺的胸膛穿過後,落在地上軟趴趴地滾了兩圈,受驚般振翅飛走了,哪還有剛才掏心不眨眼的危險模樣。
一道靈符從它身上掉了下來,被吞進一簇火苗中。
靈符-異化。
萬子清餘光瞟到這邊的動靜,原本是不擔心的,卻不料接著就看到淩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胸口露出一個鮮血淋漓的大窟窿,燃著一圈黑色的焰火。
年姑娘竟然沒救人?
趁著萬子清片刻的分神,已達到目的的黑衣人撤身就走,被雲晞一道劍氣從身後擊中,撞倒在遠處的院牆上,脊骨斷裂。
雲晞剛要問他真實來曆,黑衣人在血泊中強撐著抬頭朝她挑釁般笑了笑,指尖凝出一道符紋,黑色的火焰轉瞬將他自己燒成灰燼。
雲晞微微蹙眉。
“年姑娘,聚魂陣凝聚的冤魂當真和淩城主有關係?”這是萬子清對雲晞見死不救想到最合理的解釋。
雲晞點點頭,快步走到氣息剛絕的淩鈺身邊,雙手結印,對萬子清說:“準備剝魂。”
萬子清眼瞳一震,被嚇了一跳。
殺咒剝魂,僅聽名字就知它不是被正道普遍接受的術法。修行者講究因果,若非對方窮凶極惡,或者有血海深仇,不會輕易使用剝魂。
然而雲晞不是在同他開玩笑,幾道靈力勾勒出的劍影從天而降,從淩鈺的屍體裡逼出一個不願離開的魂魄。
雲晞殺伐果決,平靜的一雙眼眸中看不出任何猶豫,讓萬子清無端想起那個隻在傳說裡見過的青乾劍仙。
劍仙冰魂雪魄,看得見天下疾苦,劍下救過無數條人命,讓人忘記她其實極具危險性。
她修的是殺道。
出乎自己意料的,萬子清毫不猶豫選擇了信任,指尖咒紋纏繞。
雲晞盯著淩鈺的魂魄,準確來說,是淩鈺未被吞吃乾淨的一絲殘魂和邪靈融合之後,變成的一個嶄新的個體。
它不是淩鈺,也不能算是完整的邪靈,因此在鏡火麵前,它的否認被判斷為真。
但它並不穩定,加之每月中旬倍受濯塵的折磨,有時會短暫的分裂出淩鈺的殘魂與邪靈,前者記憶混亂,後者試圖養好傷後掙脫離開。
剝魂咒命中它的那一刻,萬子清看到了被生生分離開的一縷殘魂,和一團濃鬱的黑氣,瞬間恍然大悟,腦海中卻又冒出更駭人聽聞的困惑。
人人皆知邪靈能吞吃血肉,蠶食魂魄,卻從不知曉邪靈還能與人的魂魄融合。
萬子清迅速從驚愕中回過神,單手掐訣,準備先將淩鈺的殘魂引入地下這個現成的聚魂陣中,再做打算。
一根破碎的紅線清晰出現在雲晞眼中。
剝魂之下,那個獨特的魂魄不複存在,邪靈與殘魂一分為二,記憶與行動都重獲自由。
邪靈分散成一縷縷黑氣,飛速逃離。
雲晞動了動手指,靈力具象為幾道淡金色的劍影極速刺來,懸停在它眼前一寸遠之地。
氣漣微漾,無形的屏障降落在身旁。
雲晞大步走上前,目光很靜很冷,像是堆雪的湖泊,右手還掩在袖中,隻露出一截纏繞著幾段月輝的樹枝。
“是你......!”邪靈看不清當年浮光霧錦下的那張臉,卻清晰記得引月而下的劍招。
折磨了它十年,令它連完整吞噬一個魂魄也做不到,反而被禁錮在這具軀體中,如同恥辱一般。
雲晞迎著它憤怒又恐懼的目光,抬起樹枝指著它,灑滿廣袤山河的月光似乎瞬間收攏在這一刻,被萬劍淩遲的劇痛傳遍它全身上下,無可忍受的痛苦比十年來的任何一次更甚。
停在空中的一道道劍影往四周分散,將嘶吼著不斷湧動的黑氣圍困。
“當年奪走四神器的主使者是誰?你們三個是什麼身份?是誰將你們放了出來?”
雲晞話音漸沉,每個字都如她的劍一樣,帶著不可忽視的威懾力,“說話。”
黑氣在重重劍影之中劇烈的翻滾著,找不到一絲縫隙可以逃脫,痛苦的慘叫聲因為失去所有力氣而弱了下去,似乎到了繼續忍受折磨的臨界點。
它虛弱又恥辱地開口:“主使者是......”
一道熟悉的哨音急促地響起,像是一種比濯塵更為危險可怕的警告。
邪靈接下來的話被掐斷在這一聲警告中,命線寸斷。
方才還劇烈掙紮的一團黑氣從這世上徹底消失乾淨。
雲晞的眼皮不受控製地跳了跳,這次她聽清楚哨音傳來的方向了。
來自遙不可及的天上。
她仰首,似有什麼東西具象在深不可測的夜色中,與她遙遙對視。
“年姑娘。”萬子清這邊也著實費了一番大力氣,唉聲歎氣道,“淩鈺的殘魂不肯入聚魂陣。”
消音障散開,雲晞驚疑的目光從頭頂月朗星疏的天幕上收回,情緒沉入眸底,轉身看向那一縷殘魂。
與其說它是被靈力牽引著引向聚魂陣,不如說是萬子清和它拉鋸半天之後,選擇直接把這一縷拚命了要反抗的殘魂壓入陣中。
“放開吧。”雲晞一時半會講不完她看見的那些記憶,“淩鈺雖然無錯,但死去的老城主夫婦和那位白姑娘都是被淩鈺這個名字所害,他沒有辦法覺得自己無辜。”
萬子清大致能猜到一些,邪靈與他融合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用他的雙手害了他的家人,於是他不讓自己當一個問心無愧的受害者。
纏繞在殘魂上的一絲絲靈力隨著萬子清垂手的動作消失不見,雲晞目光投向那道虛幻破碎的影子,說:“你若是有什麼話要帶給白姑娘,我可以替你找她。”
雲晞心想,雖說道歉無用,但他應當是想為自己的無辜或自責作出一句解釋的。
淩鈺的殘魂沒有任何的回應,消失在夜風中。
往事皆散,不留餘念,唯有喜宴上那隻玉鐲的碎裂聲在消散的記憶中重重回響。
明明是彼此喜歡與重視的人,她對自己的喜歡,最後在橫江城所有人的眼裡,竟然成了一個笑話。
靈力凝聚的一枚重明令從遠處極速飛來,沒入萬子清的手心裡。
萬子清腦海裡傳入一道謝令聞的聲音,讓他立刻明白了黑衣魔族刺殺淩鈺與城主府冤魂之間的因果,以及兩件事情的連接之人。
他將這條傳文轉述給雲晞:“令聞說他循著那道魔氣,竟找到了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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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小巷子中,一扇窗下亮著被風輕輕吹動的燈火。
白薇跪著地上,雙手合十,默誦著往生的經文,身前點著一圈圈快要燃儘的蠟燭,再往前的桌案上奉著兩道牌位。
聽見腳步聲,負劍倚在門口的謝令聞往外探出腦袋。
“子清,年姑娘。”謝令聞放下手,目光點點了地上的白薇。
雲晞低頭掃了眼擺成祈福圖的蠟燭,等著白薇將最後一段經文念完,問道:“白姑娘,淩鈺和李輕音被一個黑衣人所殺,那人可是受你指使?”
白薇起身麵對著他們,與不久前被趕出城主府時的那股淒涼柔弱的氣質不同。
她不流淚時,顯得鎮定從容,這才是雲晞在她的回憶裡見到的模樣。
聽到淩鈺也死了的消息,白薇稍稍露出一絲驚訝,搖頭。
“三位都是神通廣大的修行者,我瞞不過你們,我與那個黑衣人十年前達成的約定,是他替我布下聚魂陣,為我的父親母親聚魂,讓他們可以輪回往生,而我要用四十歲之後的壽命作為交換。殺李輕音和淩鈺不是我向他提出的懇請,至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也不明白。”
雲晞麵露疑惑:“你不恨他二人嗎?若是有人殺害我的家人,將我的真心踩在腳底視為笑柄,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什麼什麼?”謝令聞發現自己錯過了一個秘密,揚聲痛斥道,“淩鈺殺了老城主夫婦?這是什麼人模狗樣的畜牲?”
白薇雙手交疊,緊握在袖下,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顫。
“我當然想殺了他們報仇,我從小讀書明理,深知不可耽於情愛,在他縱容李輕音羞辱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恨他了,不可能再有喜歡或不舍。”
“這十年,我為了不被李輕音趕出府,隻能以昔日情分作掩,糾纏著他,日夜都盼望他這個凶手得到報應。可是那個人說我的血中若是沾染了殺念與因果,便會破壞聚魂陣。”
謝令聞滿腹疑慮地看向萬子清這個內行,尋求解答:“聚魂陣還有這說法?”
萬子清沉默了一會,在白薇也皺著眉頭投來疑惑的目光時,笑著說:“同一種術法經過不同的人改良,無論是作用,上限,還是條件,都有可能變化。”
謝令聞一副又長見識了的表情,深信不疑地哦了一聲。
雲晞在回憶裡以旁觀者的角度看清了這些人的關係,對於那黑衣人想讓白薇置身事外的打算,並不意外,想來那一句用四十歲後的壽命作為交換,也隻是安撫她的一個謊言。
“白姑娘,那個黑衣人的來曆,你知道多少?”雲晞接著問她,語氣比之前嚴肅了不少,似乎很在意這個答案。
白薇想了想,說:“我曾經應該治過他的斷腿,他能從一隻黑貓變成人的模樣,可能是妖,又或許是魔,但他沒有做過害我的事情,與我之間又是公平的交易,不會比淩鈺和李輕音更危險,我便不怕。”
沒問出什麼有用的信息,雲晞也沒露出失望,抽絲剝繭,最需要耐心。
雲晞環顧這間清簡的屋子:“白姑娘今後有什麼打算?”
白薇回答道:“我為了留在城主府中為父親母親聚魂,纏了淩鈺十年,終於熬到今日聚魂成功,我本該從此自由,天下何處都能去走走看看,但淩鈺和李輕音死了,橫江城若是落入其他人手裡,我不甘心。”
雲晞帶了點鼓勵的目光:“回去吧,府中現在需要人主持局麵。”
白薇略有吃驚:“姑娘信任我能治理一城?”
按道理,隻見過她為了愛恨哭哭啼啼的人,應該對她持以質疑的態度,甚至不屑。
雲晞笑了笑:“白姑娘本就是照著老城主照著繼承人的標準培養出來的人選之一。”
白薇頷首致謝,往門外走去。
“咱們現在去哪?”謝令聞讓萬子清講完經過,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要不咱們乘勝追擊,去查查那個魔族的來曆?說自儘就自儘,我看他不簡單,定然是想毀屍滅跡隱瞞什麼更大的陰謀。”
“這還上哪查?他都死得連灰都不剩了。”萬子清伸伸懶腰,打了個嗬欠,“你不困嘛?我看還是找一間客棧睡覺好了。”
雲晞先邁出去一步,不疾不徐地往這附近的一家客棧走去:“他不是魔,那魔氣是假的,應該是用靈符-異化之類的術法偽裝的。”
“啊?”
謝令聞快步追上她,擋著她身前,倒退著走,信誓旦旦地作出保證,“年姑娘,那魔氣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怎麼可能認錯?我雖說下山領任務的次數不多,但也遇見過魔的,還被挾持過,那氣息,我可熟悉了。”
雲晞心說你再熟悉也比不過我。
祝寒宜身上的魔氣不是那樣的,雖然極其相似,但本質決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