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客棧裡,雲晞毫無睡意,坐在燈下刻著一隻木盤,準備在上麵留下一個陣法,做成靈器陣盤。

手中的材料有限,隻能靠著高階的陣法來提高靈器的價值。接下來的幾日,她隻需專注做好賺錢這一件事即可。

銀月光寒,身後的牆壁上突然出現了大片虛幻而模糊的星光,來自另一個竭力向她靠近的空間。

熟悉的氣息在雲晞晃神的這一瞬間變得濃鬱而真實,她轉身一督。

廣袤無垠的星海之中站著一個男人,紅衣束袖,白袍疊雪,束發的銀冠上刻著流雲花紋,墨發在夜風中輕輕揚起,又慢慢落下。

他得到了雲晞的注視,稍稍歪頭朝她笑著,漆黑的眼瞳中露出幾分飛揚的神采。雲晞知道那雙眼睛若是不笑時,就隻剩下血雨腥風裡磨礪出來的冷厲與威嚴。

祝寒宜。

不對,星河界的封印沒那麼容易衝破,祝寒宜隻是用了共影術。

共影術不同於簡單傳遞聲音或影像的術法,它能讓祝寒宜身處的星河界和她身處的這一片空間無限平行,卻不能重疊。

她與他能互相看見,無限接近,卻觸碰不到。

雲晞沒功夫招呼他,回身繼續刻著手裡的木盤。

祝寒宜先是愣住,漾著笑意的唇角立刻就壓了下去。

他原以為這次見麵,雲晞會因為望秋原一戰而對他拔劍相向,他都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可是她怎麼卻像是忘了這一回事?

還有她那張消瘦的臉,泛著病態的蒼白,像是早已遍布裂痕、一碰即碎的瓷盞。

“雲晞。”祝寒宜早已打好腹稿的話題被全部推翻,也沒心思再追究雲晞對他的視而不見,沉下聲問,“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刻刀在木盤上劃刻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半晌,雲晞忙完最重要的一筆,平淡地回答他:“被四神器重傷而僥幸不死,這個樣子已經很不錯了。”

四神器?

祝寒宜眉眼間覆上一層霜色。

他聽著她不甚在意的語氣,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惶,卻維持著鎮定:“你這身體就不治了?”

雲晞沒有回應,算是確認了他的猜測。

沒得治。

祝寒宜不信,也不認。

他如鯁在喉,心裡已經定下了幾個打算,卻隻憋出一句矜傲的解釋:“四神器失竊,與魔族無關。”

“我知道。”雲晞回過頭去看著他,神色平靜,“四神器當年是被邪靈與另一股勢力盜走,要毀魔脈的恐怕也是他們,借此挑起人魔兩族之戰。”

祝寒宜冷笑了聲,雙手環抱在身前:“當年四大宗門當中若是有一個聰明人,也不至於做出向魔族宣戰的蠢事。”

雲晞點點頭:“魔君智勇雙全,深謀遠慮,二話不說就應下了這一戰,魔族的死傷,恐怕不比四大宗門少。”

“這一戰,我曾經的確想打,隻不過時機不對,又有與你的不戰之約在前。”祝寒宜絲毫不掩飾心中所想,時常讓雲晞覺得他坦率得有點不太禮貌。

他環顧這間客房一圈,走到雲晞身旁的長凳邊側身“坐下”,手肘竭力撐在桌上支著下巴,掃了眼她手中的木盤:“這是什麼地方?你如今看起來風吹就倒,青乾怎麼還舍得讓你下山做任務?”

“橫江城。”雲晞放下刻刀,右手貼在木盤上方,掌心的靈力如絲蔓延,構造出完整的陣紋,淺金色的陣法光芒照亮了一張嫻靜而平和的臉龐。

祝寒宜靠得很近,但畢竟隔了無法打破的距離,嗅不到他身上那一股獨有的青竹香,這倒是讓雲晞覺得不習慣。

她扭頭看了眼祝寒宜。

共影術隻能讓他們看見彼此,而非真正來到身旁。

在兩個無限接近的空間裡,祝寒宜說是坐著,身體其實根本接觸不到桌椅,加上這長凳又矮又窄,比不上他那氣派華貴的王座,整個人的坐姿看著十分彆扭,讓雲晞沒忍住,笑了一下。

她一邊引陣紋入盤,一邊接著說:“我被四神器重傷昏迷,錯過了許多事情。那場大戰之後,我就成了失蹤之人,青乾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祝寒宜被封印於星河界,同樣也錯過了許多重要的消息,疑惑地挑起眉頭:“你怎麼不回去?”

他明明看得很清楚,在雲晞心裡,青乾排在第一要緊的位置上,她把那裡當成家,把師門那幾人當成不能離棄的親人。

“因為我醒來時,已經到了隕星原。”

雲晞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即便不是被困在隕星原,那時我傷得太重,自己走不回去,又被神器殘力封鎖了靈力,連傳訊的天涯令都凝結不出,也沒辦法讓青乾的人找到我,帶我回去。”

“更何況,誰能料到邪靈當年竟然從血淵中掙脫了出來,攻入一星澗,師尊因此身死道消,本命劍也化為灰燼。我如今出了隕星原,豈能不先為他報仇?”

這番話描述的處境完全出乎祝寒宜的意料,他很難想象她是怎麼從消沉陰鬱之中走了出來。

雲晞提劍行走世間,看慣了離彆起落便無堅不摧,極少與人說這些壓抑的話。

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在祝寒宜麵前沒辦法停止傾訴。

“我師兄前途無量,原本是青乾默認的下一任宗主,那一戰結束之後,他下山尋找鎮宗之寶,被我曾經殺過的妖族報複。他們殺了我師兄,連他的屍體也要羞辱踐踏,可這些本該衝著我來。”

就好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她無關的故事,祝寒宜無法從她那雙淡色的眼瞳裡看出一絲難過的情緒,她甚至還能朝他笑一下。

可祝寒宜分明能感覺到不對勁。

“雲晞,這些不是你的錯,不可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

祝寒宜很擅長逼雲晞和他動手過招,卻不擅長做安慰人的事,更何況還是安慰她這個一劍就能把人捅個對穿的劍仙,此刻說什麼都顯得乾巴巴的,“修劍者一往無前,絕不能陷入悲傷與後悔之中太久。”

“我知道。”

雲晞神色淡淡,決心堅定不改。

“我隻是覺得難過,我在隕星原的前三年,重傷未愈,形如廢人,每日都為了下一頓能吃上什麼東西而憂心,並不知師姐已經走遍了無數個地方去找尋我的下落,也不知她因為查到了什麼線索而殞命。”

“如今我解除了神器殘力的封鎖,重回世間,報仇不過輕而易舉,卻永遠等不到師姐她接我回去了。”

“我如今想做的事情,唯有抓出凶手,為他們報仇,不懼把大陸重走一遍。”

雲晞抓著木盤的那隻手不自覺用力,盤上的陣紋被霎時錯誤湧動的靈力衝擊斷裂,一根根靈絲被風卷走,散作一縷淺淡的金芒。

她摸著木盤沉默許久,重新結陣,語氣又輕快了一些,像是調侃:“青乾禁飛,登山的路上有雲階三千,來自天上的威壓重重,我如今病骨支離,上不去。”

“那就不回青乾。”祝寒宜眸光乾淨,語氣鄭重如許諾,“等我出了星河界,我接你去魔域,你若還喜歡四極界,還想住雪岫間,我給你造出來。”

一提到去魔域,幾段不堪回首的恥辱回憶重現在腦海中,雲晞驟然動手,並攏的兩指間靈力激蕩,具象出一道燦金色的劍影。

祝寒宜還沒反應過來,麵對她突如其來的戰意,已經做出了本能反應,眨眼間退至牆角的陰影之中,覺得疑惑又好笑。

二人都忘了彼此其實相隔萬裡。

“雲晞,上一次趁你滅殺青州巫邪之後,被巫邪詛咒的反噬所困,將你抓去魔域,逼你與我定親,是我思慮不周,怠慢無禮,我已向你道了歉,且自願挨了你三劍,你瞧,隻要你對我一動殺意,被步塵刺過的地方還是會疼。”

說著,他皺著眉捂住了心口,稍稍佝僂了下去,像是正在忍受著步塵殘力折磨的痛苦。

雲晞安靜地看著他的裝模作樣。

祝寒宜半晌沒等來一句斥責或原諒,有點尷尬地站直了身子,換了一副看待旁人的冰冷表情,讓人不敢輕易接近:“最多一個月,我就能從星河界出來,屆時我去找你,你照顧好自己這條命,若是讓我找不到人……”

雲晞淡淡地打斷他的威脅:“等你出星河界,有得忙。”

祝寒宜挑了下眉,瞬間就明白過來。

魔族以強者為尊,親恩淡薄。

當年魔域五界的界主要麼死在他手裡,要麼被囚禁在暗牢之下,五界得以統一,群臣萬民才會尊他為王。

在他被封印於星河界的十年間,沒有人等他。

祝寒宜目光幽邃,悠緩的語調中似含譏諷:“如今魔域是又被人分了,還是換了人掌權?”

雲晞在留了陣法的木盤上覆了最後一層靈力,仔細檢查了一遍,算是做好。

她把東西放下,拿杯子倒了茶,慢慢喝了一口:“東南的幽沼、雷霆兩界被強者分據,戰亂不休,剩下三界換了君主,名叫禇風。”

“果然是他。”祝寒宜想起那雙抬起在地下暗牢中的眼睛,滿不在意地笑了下,“不足為懼。”

雲晞不關心他要用什麼手段把魔君的位置拿回來,慢騰騰起身,揉了揉肩膀和腰,擺擺手下了逐客令:“我很困了。”

祝寒宜很識趣地準備從她眼前消失,卻又停住,最後問了一句:“你見到我,怎麼一點也不意外?”

嘩啦的水聲響起在木盆中,雲晞擰乾了棉帕,擦了擦臉:“當年你想在我身上留下共影術,不必用那麼惡劣的方法。”

原來早就被她看出了目的。祝寒宜毫無半點被戳穿的心虛,知道答案後就消失了個乾淨。

她看出了目的又怎樣。

共影術隻有隨著血液流入心上,才永遠無法被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