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雲晞很慶幸白薇在焦急之中也沒把她丟下,否則要她邁著這小短腿跑回城主府,估計累得夠嗆。

城主府中,雲晞迎著細雪站在院子裡的一棵杏花樹上,聽著屋子裡頗為沉重的談話聲。

“公子中的這一箭淬了毒,此毒複雜猛烈,決不止一種,且已侵入心脈,以我之能,恐怕無解。”診脈的大夫收回了手,撫著花白的胡須歎了聲氣。

城主夫人本就在一旁坐立難安,通紅的眼睛裡蓄滿了淚,一聽大夫定下的生死,眼淚決堤而下。

李蕭然當場就跪了下去,拔劍橫在脖子上,嗓音沉悶:“公子是為了救我而中箭,若是公子因此醒不過來,我以死謝罪。”

“你們是打了勝仗的功臣,豈能怪你。”坐在輪椅上的老城主握住李蕭然拿劍的手腕,將那把鋒銳的劍刃從他頸上移開,“起來。”

他的目光轉向大夫,拱手行了個禮:“還請先生全力一試,為他多留幾日性命,我這就派人去請宗門的修行者,求仙藥來治。”

大夫點了點頭,由侍女領著去寫藥方。

白薇掩在袖下的十指緊緊捏在一起,臉色白得難看,嘴唇抖了又抖,才終於把話說完整。

“父親,我親自去請修行者。”她轉身往外走,“我這就先去擬一份禮單。”

“小薇。”老城主叫住她,“這一戰雖是結束了,但還有百姓需要撫恤,橫江城也亟待重建,這些還需要你親自操辦。去請修行者的事情,讓蕭然走一趟。”

他頓了頓,看向床榻上昏迷的淩鈺,痛心不已的情緒沉澱下來,沉著聲說:“若是小鈺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小薇,以後整個橫江城就都交到你手上了。”

一語出,屋裡的人都有些意外。

李蕭然低頭看著坐在輪椅上沉穩如山的身影,眼底浮現出一絲怪異的情緒。

“老爺,你想讓小薇當少城主?”城主夫人憂心忡忡地看了看白薇,覺得不妥,“可是小薇終究是姑娘家,以後也還要嫁人,橫江城事務繁多,你怎忍心讓她去操勞?”

白薇忍著悲傷的情緒:“父親,我不及淩鈺,況且如今淩鈺危在旦夕,我……我不願有彆的念頭。”

“姑娘家又如何?這不是見不得人的雜念,是你的責任。”老城主看著白薇,語重心長道:“小薇,從小我就把你和小鈺一起作為未來的城主培養,你們二人才華膽識都不相上下,沒叫我失望過,橫江城不論是交給誰,我都能安心。這些年,橫江城的事務也從來都不是小鈺一人在扛。”

白薇看了眼淩鈺,又看回老城主,皺了皺眉頭:“我……”

老城主說:“小薇,你隻需告訴我,你能不能。”

白薇思索良久,像是把自己仔細的審視過了一遍,最終承諾般堅定,點點頭。

老城主閉了閉眼,點點頭,推著輪椅往外走。

待白薇也最後一個出了屋子,親自去院子邊上的小廚房裡煎藥,屋子裡沉重的氣氛終於消散乾淨。

雲晞從樹梢一躍而下,縱步來到窗邊,恰好看見躺在床榻的人動了動,似乎早已醒來。

淩鈺緩緩坐起身,動作與表情都卡頓而不協調,像是一個不太靈活的偃甲機關。

“蠢貨,被那廢物下了毒,還替他擋箭。”

他活動著手腕關節,麵上的表情一陣變化,似在反抗,又似在享受什麼,自言自語的聲音裡滿是傲慢的嘲諷,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詭異,“好了,彆掙紮了,我來替你報仇。”

他摸了摸纏了藥布的傷口,那道箭傷恰好在心上,手掌能觸碰到胸腔裡傳來的憤怒的狂跳聲。

他露出一絲疑惑:“你在同我生什麼氣?”

“你不是對我生氣吧?哦,你恨那個老頭要把你的位置送給彆人,更讓人寒心的是,你的心上人,竟然答應了。”他恍然大悟,微笑道,“這好辦,一起殺了。”

這具身體的反應變得更加憤怒,拚儘全力想反抗什麼。

雲晞安靜地看著屋子裡言語殘忍的淩鈺,提醒自己,這裡是已經發生過的往事,她無法做出任何改變。

淩鈺已經被邪靈吞吃了,哪怕還僥幸剩下一絲自己的意識,最晚也會在今夜被蠶食乾淨。

但雲晞有一點想不明白,既然現在的淩鈺是邪靈,他怎麼能在鏡火咒麵前撒謊?

眼前所見的景象突然如玻璃一般被打碎,快速地斑駁脫落,向她這個外來者砸落下來。

雲晞並不意外,她能看到的都是與聚魂陣有關之人的回憶片段,既不連續完整,也不穩固。

若是被這些碎片割到,也會就此喪命,隨著記憶而永遠消散。

雲晞靈巧地躲避著這些碎裂的記憶,碎裂的鏡片消散重組,眨眼間呈現出一片彌漫著血腥氣的地牢。

陰暗濕冷的牢房外,淩鈺特意過來看了一眼被極刑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李蕭然,轉身要走。

衣袍的一角突然被一隻從牢裡伸出來的手死死拽住。

淩鈺蹲下身來,沒什麼情緒地掃了一眼拉住他的李輕音,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不鬆開的話,就彆要這隻手了。”

“淩鈺,我求求你,看在我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份上,你饒我哥哥一條命吧。”李輕音泣不成聲,“或者我替他死。”

淩鈺盯著李輕音柔軟無助的一雙眼,覺得稀奇。

他擁有了這具身體的記憶,明明記得李輕音是專橫跋扈,自私自大的人。

原來自私的人到了絕境,也會為了彆人而不惜命。

人性,原來還有些意思。

李輕音見他微微蹙眉,以為自己說的話有用,連忙擦了擦眼淚,接著求情:“淩鈺,我哥哥覬覦城主之位,還毒傷了你,是他糊塗,他的確罪大惡極,可是自從我父親死後,我和哥哥也是在城主的照拂下長大的,哥哥怎麼可能殺了城主和夫人?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此事還請你再查!”

淩鈺點點頭:“我知道他是冤枉的。”

“什麼?”李輕音愣住。

雲晞貼牆行走在陰影中,看見淩鈺抓起了拽著他衣袍一角的那隻手,握入手中,指腹輕輕搓揉著,語氣含笑:“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我?”

不合時宜的話題讓李輕音露出更為迷惑的神色。

她盯著淩鈺,明明是熟悉無比的麵龐,卻讓她生出一陣懼意。

淩鈺大方迎著她的注視,帶著濃厚的興趣,接著問:“和白薇的喜歡比起來呢?”

話音剛落,雲晞突然被一盞大紅燈籠上蘸著金粉寫下的囍字晃花了眼。

城主府中一片喜氣洋洋,樹上簷下都係滿了紅綢緞,鳴樂聲中,淩鈺與李輕音身著華袍紅裝,手裡牽著喜帕,麵對麵一拜。

白薇突然出現在喜宴上,滿座賓客的目光都被她奪去。

她當著淩鈺的麵,褪下了手腕上的玉鐲,摔碎在地。

似是被這一幕刺激到,有什麼被囚禁已久的東西終於要從重重禁錮之下生根發芽,淩鈺露出痛苦又絕望的神色,怕來不及一般,立刻鬆開了手中的喜帕,要朝著白薇離開的背影追上去。

雲晞突然想到,難道淩鈺的魂魄並沒有被邪靈完全吞吃乾淨?

雖然此前從未聽說過這種情況,但並非沒有可能。

那隻邪靈被步塵劍所傷,每月又要被濯塵的殘力折磨一遍,殘破之軀,衰竭不堪,也解釋得通。

可是緊接著,雲晞清楚地看見淩鈺竟然愣在了原地,他先是茫然地環視著廳堂中的賓客,再回頭看向拽住他衣袖的李輕音,眉頭慢慢蹙起,似乎在努力分析著狀況。

“你要拋下你的妻子,去和她好嗎?”李輕音瞪著他,眼眶裡盈著水霧,又惱又恨。

淩鈺要踏去追人的步子收了回去。

奇怪。

雲晞蹲坐在假山上,盯著這個說不出具體哪裡奇怪的淩鈺,陷入了思考,長長的尾巴不自覺地在身後晃來晃去。

他此刻的狀態不像是真正的淩鈺,又與那隻笑裡藏刀的邪靈完全不同。

像是一個莫名其妙被拉到這裡的外來者,他在最快的時間裡審時奪度,選擇不給自己添麻煩,順勢繼續婚宴,輕輕鬆鬆繼承“淩鈺”的一切。

那殘魂和邪靈哪去了?

沉思了片刻,雲晞大膽推測出了一個答案。

她從假山上輕輕跳下,追著白薇離開的方向而去。

張燈結彩的長街上,白薇無論走到哪個地方,都是被議論的對象。

有人遺憾,有人歎氣,有人落井下石。

白薇原以為自己這些日子聽得多了,也見了來自李輕音恃寵而驕的嘲諷,便不會再在意什麼,沒想到委屈與惶惑感在這一刻接踵而至,逼著她離開來來往往的人群,衝出喧鬨不堪的橫江城,沿著無人的田野狂奔。

雲晞踩著田埂,一路悄無聲息地緊跟了她,自己忽然連這具黑貓的身體也失去了,變成了一陣風,一片雲,一雙漂浮在空中的目光,看著白薇被一個黑衣人攔下腳步。

那青年身形敏捷輕盈,纖細的睫毛下,一雙綠瑩瑩的眼瞳裡時刻都閃動著笑意。

來意不明,正邪難辨。

白薇手指攥著衣袖,往後退了幾步。

“你是什麼人?”

他沒回答,反而熱情地打了聲招呼,身形一矮,變成一隻黑色的貓:“白小姐,好久不見。”

白薇在驚慌中想起被她帶回府上又失蹤不見的那隻黑貓,多年前在路邊救過的一隻斷腿的黑貓也有同樣獨一無二的漂亮眼瞳。

她警惕地看著他,已經做好轉身就跑的準備,卻被他接下來的話牽製住腳步。

“你想要。”

他重新化作人形,一步一步走近,玉石般清透晶瑩的眼瞳裡光華流轉,像是誘惑人心的漩渦。

“報仇嗎?”

白薇眸光垂下,又重新看回他,聽他繼續笑著說:“或者看看死去的人到底因何而死。”

“讓他們都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