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晞起身打量著急匆匆趕過來的淩鈺。
淩鈺剛剛安撫好了李輕音,聽侍女稟報說扶曦的修行者帶回了個幫手,趕緊過來迎接。
謝令聞熱情介紹:“淩城主,這位年姑娘是我們的朋友,她見多識廣,又正好在橫江城中,我們就請了她一起過來幫忙。”
雲晞蒼白易碎的樣貌讓淩鈺的目光略有遲疑,他保持著臉上客氣的笑容:“那就有勞幾位。我被身上的怪異之狀困擾十年,幾位若是能幫我解困,定有重謝。”
雲晞仔細看他:“若是被妖邪附身,不會記得期間發生的一切,若是被咒術所控,術法未解除前,也不可能清醒。淩城主是怎麼意識到了自己的言行有異?”
淩鈺頭疼道:“今日是十五,每逢月之中旬,我就像是從夢裡醒來一般,總覺得之前見過做過的每件事都不真實。可我的記憶做不得假,那些的確是發生過的事情。”
他說著,露出一絲慚愧,微微垂下目光:“三年前我與輕音結為夫妻,如今想起拜堂那日,竟也覺得恍然如夢。這話我從不敢對輕音說,她知道了定會傷心。”
十年,滿月。
雲晞在驚詫與不信之中抓住了一絲線索。
她的劍招,濯塵。
濯塵之力沒入身體後不會消散。被濯塵所傷,死了才是最好的結局,否則每月十五前後,會被這一縷隨著月之力充盈天地間而暴漲的劍氣再次重創。
刑如淩遲,無處可避。
劍招濯塵融入了師兄自創的咒術-凝輝,卻融合得不算完美。十年前,她隻用過一次。
輪回井外。
雲晞永遠記得那一晚的輪回井。
交織纏繞的雷光遍布了大半個天幕,發出轟隆的爆裂聲從天砸下,漆黑的大地被分割成一塊塊明暗交錯的網格,讓那三個陌生人正在對峙的氛圍變得更加緊張。
雲晞引三千亡魂闖入時,恰好看到其中一人手中黑色的長刺綻出噬靈的花朵,毫不客氣地朝身旁的人出手。
聽見動靜,那三人扭頭朝她看來,黑色風帽遮擋下的一雙雙眼裡浮現出殺意。
藏在一人黑袍下的四神器浮空,頃刻間華光大綻,吞沒了清寒如月的劍光。來自上古的神力穿越塵封已久的時間,向雲晞碾壓而來。
“抬頭。”雲晞出人意料地伸出了手,指尖燃出一朵小小的白焰,來到淩鈺的衣襟上。
謝令聞震撼於雲晞的咒術在出手時即完整成形,如同省去了咒紋的連接過程,以至於“年姑娘居然還會咒術”帶來的衝擊都可以忽略不計。
緊接著,又被轉瞬即逝的氣流波動一驚,一道無形的屏障環繞在雲晞與淩鈺周圍。
消音障之外,謝令聞聽不見雲晞說的話。
雲晞語速和緩,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淩鈺與她對視:“十年前,你可曾去過輪回井?”
淩鈺被突然動手的雲晞嚇了一跳,第一個反應是她難道才是殺人惑心的妖邪?然而雲晞眼瞳清透,氣質乾淨,如冰雪消融後的溪澗,讓他打消了顧慮。
他下意識往後仰身,與這朵白焰拉開些距離,認真道:“沒有,我自從五歲時被父親撿回這裡,就再也沒離開過橫江城,更沒有聽說過什麼輪回井。”
鏡火發出輕微的燃爆聲,化作點點流光散去。
雲晞盯著消散於眼前的光點,皺了皺眉。
淩鈺沒有說謊,否則他會被鏡火燃成灰燼。
猜錯了?
雲晞原以為淩鈺這張人皮下,是那隻邪靈。
當年步塵劍穿破四神器古老的力量,將那三人重創,濯塵引月輝而下,削去一顆頭顱,她記住了從斷頸處逸散出的那一縷屬於邪靈的黑氣。
也對,邪靈即便披上人皮,也不會改變嗜血殘忍的本性,眼前這人若是邪靈偽裝,城主府上下也不可能安然無恙存活至今。
雲晞心中給出解釋,微凝的目光動了動。
環繞在她與淩鈺身邊的消音障消失,看得心驚膽戰的謝令聞趕緊問道:“年姑娘,你這是想做什麼?”
雲晞還沒想好解釋的理由,門外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名侍女。
“城主!”侍女驚恐地哭泣道,“夫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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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血浸著四分五裂的屍體,往門外流淌去,李輕音死狀極慘,一雙驚恐萬分的眼睛大張著,來不及發出的求救聲哽咽在喉嚨裡。
淩鈺踏進門見到這一幕,腦海裡一陣天旋地轉,險些站不穩步子,被謝令聞拽著胳膊方才沒倒下去,哽咽聲中夾雜著一絲怒意:“謝公子,年姑娘,我拜請二位找出凶手,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要他為我夫人償命!”
雲晞垂眸觀察著屍體,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殘留著一絲凶煞的黑氣。
謝令聞蹲下身確認了幾遍,瞬間有些暴躁。
“是魔氣。”他抬頭看向雲晞,“原來匿身於城主府中,糾纏淩城主的那東西是魔?可是這魔為什麼會對淩夫人動手?”
“是我害了夫人,它本應該是要殺我的!”淩鈺雙眼血絲遍布,痛苦地流下淚,“它想殺我,衝著我來就好了,為什麼要讓我夫人慘死?”
雲晞沒多說什麼,扭頭看向嚇得癱坐在地上還沒回過神的侍女:“淩夫人死前,這周圍有什麼動靜?你仔細些回憶,都見到了些什麼?”
侍女瑟縮著回答:“黑貓......對,有一隻黑貓不知從哪裡躥進了屋子,夫人不喜歡貓,我便將它趕出了院子,回來時就見到夫人.....彆的我什麼也沒見到,屋子裡安安靜靜的,誰知夫人會慘死。”
“令聞,年姑娘。”萬子清恰好發現了線索,回來時聽府中慌亂的侍女們說這邊出了事,徑直趕了過來,目光在屍體殘留的魔氣上停留了片刻,看向雲晞,“沒找到人,但我發現地下的確有一個掩息陣。”
謝令聞不可置信地追問淩鈺:“你這城主府裡藏了什麼,能讓一個魔耐著性子布下掩息陣,等待這麼多年?”
淩鈺麵色茫然又苦澀:“橫江城遠離魔域與各宗門紛爭,府中既無什麼奇珍異寶,也無什麼秘密,我實在不知為什麼會引來禍端。”
雲晞蹲在屍體旁邊,並攏兩指觸碰著殘餘的魔氣。絲絲縷縷的靈力凝聚成符,纏繞的符紋將魔氣捆縛進溯影符中。
“那個魔物布下掩息陣,不是為了藏匿氣息,而是為了掩蓋其下的另一個陣法,聚魂。”萬子清臉色不太好看,“淩城主,你府中曾有人慘死,被撕魂裂魄,可你隻字未提。我暫且信你並不知情,但若查出此事與你有關,我不會放過你。”
雲晞站起身,順手把溯影符塞給謝令聞,淺金色的靈符在身前展開成一幅透明的地圖,一道靈力蛇行蔓延,衝入夜色之中,追蹤著凶手的氣息。
謝令聞瞬形追上,幾個縱步就消失在深沉的夜幕裡。
她往屋外走去:“萬子清,帶我去看看。”
冷風吹動一路上的樹影,蟲鳴聲起伏。
雲晞跟著萬子清來到西北角的一處院子。
她俯下身,手心覆蓋在地麵的石板上,探知術穿透濕潤的土壤,觸碰到地下的陣紋,地底深處的靈力輕微地激蕩開氣漣,兩重陣法清晰現形。
為破碎的魂魄重新塑魂,並非一朝一夕能完成,陣法啟動後,需用人血來供祭。
若是以凡人之血,需要十年。
雲晞盯著掩息之下的塑魂,夾在指間的一道紙符燃起火焰,火星飄落入泥,地下深處的陣紋升起嫋嫋光霧,好似來自兩個陌生人的意識在試探中緩緩觸碰在了一起。
萬子清認出了那張道符紋,喚夢。
青乾朗照峰弟子修劍,大弟子秦逍卻不光劍術了得,符、陣、器、醫也樣樣精通,自創的術法頻出,讓同輩人又羨又恨,就連少年時為了哄那個總是想家的師妹而創造的符紋“喚夢”,也流傳開來,被人拿去研究模仿。
“年姑娘,不可。”萬子清盯著紛紛揚揚落下的光點,搖了搖頭,“喚夢本就極耗靈力,想以喚夢進入彆人的往事,更是凶險萬分,十中有九會迷失在其中,隨著喚夢的力量耗儘而泯滅。”
“無妨,我試一試。”雲晞一步踏進閃爍的靈力光點中,天上地上的光芒立刻熄滅,“你要當心凶手返回來刺殺淩城主,也保護好自己。”
紛灑的細雪飄落在臉上。
雲晞環顧四周,沒想到第一眼看見的,是戰亂過後荒蕪寥落的村落,流離失所的百姓瑟縮在細雪中,身後是被戰火侵襲過的斷壁殘垣。
“咦,哪來的野貓在偷賑災的粥喝?”
雲晞聽見一個急匆匆的聲音從自己身後追來,大步靠近的危險讓她下意識繃緊了背脊,低頭動了動手腳,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一隻黑貓,正扒拉著一口大鍋的邊緣。
緊接著,她腳下一空,被一隻手拎起後頸抱進懷裡,摸了摸腦袋。
“你也可憐。”
雲晞沒想到自己會變成一隻貓,更驚訝於自己連貓的習性也了如指掌,抬起毛絨絨的爪子在白薇懷裡翻了個身,發出一聲軟綿綿的喵叫。
她仰頭去看白薇,少女儀態大方,氣質明媚,完全不是不久前在城主府外看見的那一副哀怨模樣。
白薇抱著她,邊走邊查看這個村落的災情,條理清晰地計劃著如何安排賑災的錢銀與糧食,幫助村民們重建家園。
“隻盼淩鈺這一戰早日凱旋,平安回來。”白薇最後目光放遠,心中總覺得不安。
跟在身旁的侍女信心滿滿:“棲陽軍連吃了幾場敗仗,早就潰亂不堪,公子這一仗乘勝追擊,定能將他們趕回棲陽城。”
白薇點點頭,正要登上馬車回橫江城,遙遙看見披滿落日餘暉的官道上揚起一陣冰屑塵泥。
戰馬聲勢浩大,載著護城軍從遠處的戰場回來,領頭的護城軍副首領李蕭然神情肅穆,身後背著一人,重傷昏迷,毒箭貫穿的胸口中不斷地淌著黑色的血。
官道離村子隔得太遠,戰馬揚起的滾滾雪泥好似一堵阻隔生死的牆,讓白薇無法看清,於是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牢牢包圍。
但雲晞看清了。
貫穿他身上的那支長箭上,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