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蜥蜴(1 / 1)

計劃趕不上變化。

原定在此地停留觀察重傷同伴穩定後便啟程前往春或秋境,沒成想是陷入心魔的同伴最先出了問題。

白及早上檢查了一圈,剛一接觸到同門徐芷的靈脈,表情驟然變得嚴肅。

時櫻輕聲詢問:“出什麼事了?”

“昨日徐芷陷入心魔時,戰況緊急,也不知是不是用藥出了岔子,眼下她的心智被迷,若不及時救治,恐怕從此會變得癡傻。”

白及語速很快,壓低聲音不敢驚醒其他傷者,“我剛才配了配草藥,發現煉丹還缺一味藥。我宗典籍上記錄,這這種草藥生長在冬境,或許就在小時門主你們來時的路上。”

時櫻問:“草藥長在哪兒?什麼樣子?”

白及扯過一張廢紙,邊畫邊向時櫻解釋,“它攀附在枯枝上,第一眼會覺得是枯死的細藤……見過嗎?”

時櫻細細回憶一番,“見過,離這裡大約一天的路程。路上還算安全,我一人往返,最遲後天一大早就能回來。”

“我也一起去。”

瘦高的身影籠住了半蹲的時櫻,江歧加入了兩人的對話,見她不回應,他連忙又道:“洞內留下的人足夠防禦自守,我禦劍帶你過去,一來一回能節省不少時間。”

白及自然不希望減員,“也好,兩人有個照應。”

江歧是團隊裡的戰力第一線,時櫻擔心他們離開後大本營會出事,這樣的擔心也許是她一廂情願的胡思亂想。

“讓喬斐陪我去就行了,大本營應該有人守著,這兒傷員多。采藥靈活機動,遇到魔物跑就是了。”

江歧皺了眉頭。

昨日火堆旁,葉梔子提及時櫻將五感“借”與喬斐,她一句話帶過,江歧卻摳著字眼想了許久。

當下又聽到時櫻拒絕與自己同行,選擇了喬斐,一時間想的更多了。

“喬師弟昨日強開劍陣,今天應當好好調養。”

可算讓江歧想出一條好借口。

時櫻注視著江歧,他不敢直視自己,眼神閃躲、耳廓通紅,讓她莫名產生了戲弄他的想法,便道:“說起來,昨日對陣魔狼,我也消耗甚巨……”

說完,又盯著江歧。

江歧清了清嗓子,有些為難的模樣,沉默了一會兒對白及說:“要不我一個人去吧。”

白及沒說話,旁觀的角度看得十分清楚,他說不清心頭的感受,隻癟了癟嘴。

難道這株藥草是他們play中的一環?

時櫻輕聲笑了,轉身把手臂穿進江歧的臂彎,把人帶了出去,“我們速去速回。”

平日與人交往講究平淡如水的江歧就這麼被她勾了出去,洞口輪到值守的喬斐見到這對組合,抬起頭看了一眼,隨後閉眼繼續修煉,嘴角不自然地繃緊。

為了防止被開了靈智的魔獸追蹤到冰洞,兩人打算徒步一段再禦劍。

“你有話和我說?”

調戲歸調戲,時櫻倒不認為江歧非要與自己同路是因為戀愛腦,看不清大本營那冰封的入口後,她問道。

其實隻想找個機會與時櫻獨處的江歧被問住了,他輕聲應了之後,再次陷入沉默,兩串腳印又延伸了一段。

“沒有要問的,還是不方便開口?”

光“嗯”不說話,時櫻有些摸不準江歧的態度。

江歧詢問的語氣小心翼翼的,“葉道友說你曾將五感借給師弟?”

“說‘借’其實也不嚴謹,實際是我的靈體借助琴音潛入了喬師弟的靈台……”

言及此節,江歧的表情陡然變得冷冰冰的。

時櫻一個修仙小白,瞥見江歧變了臉色,莫名緊張起來,“我的舉動有可能傷到喬師弟?”

妙音門留下的珍貴曲譜中不是沒有圍繞靈台做文章的,那都是殘本,壓根沒有提及入侵靈台可能帶來的副作用。

江歧問道:“你沒受傷吧?”

兩人沉默的當口,時櫻滿腦子想的都是“是不是對喬斐的靈台造成負擔”“今後心魔重現喬斐是不是更難抵擋”。

江歧一問,時櫻下意識就回答道:“喬師弟沒事,之後我也關心過他了。”

江歧的心往下墜了墜。

從昨天到今天,時櫻似乎過度關心師弟了。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吐息滯澀,胸口又悶又脹。

“不是問他,是問你。”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時櫻偏過腦袋,江歧的臉色在雪的映照下更顯蒼白,俊逸出塵的側臉此時卻蒙上了無措和失落?

“侵入前,川柏提醒過喬師弟,要他壓抑住下意識的對抗,當時還算順利。還有什麼特殊的講究嗎?”

時櫻問得小心,畢竟是自己此前完全沒接觸過的領域,“我?我當然沒事,隻是後來還被拉入了他的心魔境。”

“入侵靈台到底存在危險,今後還是……”

江歧生怕自己乾涉太多,惹時櫻生厭,她幫助師弟戰勝心魔是件好事,是他在鬨不合時宜的彆扭。

“妙音門內不少曲子都是作用於修士靈台,幫助神台恢複清明的。”

時櫻采用了模糊折中的說法,“父親和師父去得早,關於這部分殘譜我始終不敢動,生怕對修士的靈台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江師兄若知道入侵靈台有何不妥,還請詳細告知。”

“靈台是修士最脆弱的地方,若有人不帶敵意地進入,而被侵入方也接納了他,一般來說,是比較親密的行為,嗯,親密……”

江歧的耳朵再次燒了起來。

時櫻秒懂,向江歧確認,“江師兄說的是,神交?”

江歧瘋狂清著嗓子,“咳咳咳!”

“原來神交是在靈台啊……忽然感覺有點對不起喬師弟。”

時櫻沉吟著,雖說自己進入之後,隻是單純地將自己從水汽中感知到的傳遞給他,萬一喬斐是個比較看中初體驗的小男孩呢?

“咳咳咳!”江歧還在清嗓子。

“那不過是權宜之計,喬師弟的五感被魔物蒙蔽,隻能依靠……”

江歧用堪稱溫和的語氣打斷了時櫻,“我明白的,隻是擔心你,師弟金係靈力,主殺伐,入侵者稍有不慎就可能靈體受損。”

時櫻想:不是擔心師弟的清白啊!幸好!

得知單純進入靈台不會對雙方造成負擔之後,時櫻鬆了口氣,在現代,侵入人腦可是涉及重大倫理的!

“說起來還有另一件事,我也想告訴江師兄,喬師弟的心魔是江邢前輩叛逃一事,喬師弟年少沉穩,但我還是希望萬劍山裡有人能好好開導他,多關心他的心理,不,靈台健康!”

原書中沒有喬斐這個角色,但江歧叛入魔域後,劇情提及萬劍山有位師弟未能戰勝心魔,從此變得癡傻。

江歧聽得出來,時櫻對喬斐的關心是年長者對年幼者的關愛。

他張了張嘴,出聲的語調卻是喪喪的,“掌門、劍尊,門內的長老、師兄師姐都對喬斐格外照拂。”

“我都看到了,自劍尊始,所有人待他如常,甚至更關心他的功課和修行,但前輩們沒法照顧到的地方呢?那些惡言惡語無孔不入,喬師弟不明白江邢前輩為何叛逃,又受到惡意言語的影響,才會形成強大的心魔。”

時櫻說得嚴厲,江歧的表情如同冰封的湖麵,漸漸沒了情緒。

說完後,時櫻才發覺失言,下意識看了眼江歧的臉,意識到這個人也是受困於師父叛逃這件事。

“江師兄,抱歉……”

踩進厚重積雪的聲音消失了,時櫻停下了腳步,回望一步之遙的江歧。

“已經足夠遠了,禦劍過去吧。”

時櫻跳上江歧的佩劍,順手抱住了他的腰。

畢竟之前她搭章師姐的禦劍術時,章師姐總愛飆劍,速度極快,她不得不牢牢抱著章師姐才不至於被甩出去。

就在溫熱柔軟貼上脊背的一瞬間,輕盈的束縛扣在腰間,江歧渾身僵硬,佩劍也微微顫抖。

時櫻以為江歧這是一心修習劍道,從未接觸過女孩子,才會做出如此羞澀的反應,看破沒說破。

江歧清了許久嗓子,滿腦子想的都是:之前他們隊伍趕路,她和誰一起禦劍了?

直接問她之前跟誰一起禦劍過會不會很冒犯?

倒不是因為凡人界男女大防那種原因。

就是……

時櫻跳上了劍,江歧半天不出發,便問:“怎麼不走?”

江歧腦子正亂著,驟然聽到她發問,脫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怎麼這麼熟練?”

“啊?”

時櫻覺得魔境重逢後的江歧同外麵那個寡言的蒼白劍修不太像,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怕你禦劍坐不慣,可能一會兒速度有點快……”

時櫻挑了挑眉,臨到嘴邊收住了那句“男人與快”的顏色笑話。

“沒事,章師姐飆那麼快我都能接受。”

哦!是章月英師妹!那沒事了!

江歧瞬間放鬆下來。

“沒事,走了。”

他又恢複了少言又有距離感的語調,如果耳朵沒紅的話就好了。

時櫻小隊行進的路徑上幾乎沒什麼魔物,枝丫無法承受積雪的重量,細碎地抖落下不少,她在江歧身後欣賞魔境難得的靜謐。

江歧何嘗沒有發覺自己的變化?

魔境對自己的影響早在數年前參與十魔洞試煉時就體現出來了。

魔壓不曾壓迫靈脈,他的每次吐息,空氣中的魔力便與靈力共鳴激蕩,修煉速度比師兄師姐們快了不少,江歧本想同他們分享這個“好”消息,師父出門前叮囑的話語劃過腦海。

真正意識到自己與他們不同,是第一次遇到危險的時候。

他們都是初入魔境的菜鳥,師兄為了抵擋魔獸,手臂被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溢出的一刹那,江歧感受到魔氣催化了靈力,血管裡流淌著沸騰的血液,耳畔轟轟作響,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燒毀。

江歧持劍上前,學過的劍法全部從腦海中消失,隻剩下戰鬥本能。

直到同伴們驚恐的聲音由遠及近地撕裂了那一層障壁,那層隔絕他的感官與理智的障壁,江歧如夢初醒。

眼前的魔物幾乎被他剁成肉醬,他整個人都浸在血泊之中。

立刻有同門師兄出來解圍,師兄同樣感到惡心震驚,卻強忍著開玩笑,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正是修行時。”

劍尊的教誨如洪鐘大呂,將江歧敲醒。

他扯過多年來用儒修經典塑造的皮囊,重新披在身上。

此番進入百魔沼,魔壓更勝十魔洞。

這一回,江歧已能同在丹田激蕩、在靈脈亂竄的力量共存,那種被殺戮本能奪走清醒的事再也沒發生。

昨日於危機一刻,時櫻綻放出的一路冰花,讓江歧的血液再度沸騰,某種比殺戮曖昧得多,卻同樣熾烈的感覺籠罩住他。

並不危險,卻極易令人沉醉。

正如江歧隱約明白血脈中嗜殺從何而來,也明白此時胸口如佳釀般躁動因何而起。

追根溯源,還是餘響派門口那一眼。

“就在前麵那片枯樹林。”

時櫻拍了拍江歧的側腰,指了指左前方白頭的枯樹。

江歧心緒微蕩,腳下的劍也搖晃了一下。

時櫻連忙箍住江歧的腰,生怕被甩下去,心想:小夥子,你的駕駛技術怎麼這麼差?

降落之後,時櫻剛想揶揄兩句,江歧豎起食指抵在嘴唇前,示意噤聲。

適應心領神會,想必是附近有魔物,她雖什麼都沒察覺出來,卻相信江歧的血脈與本能。

凝息屏氣幾秒後,江歧指了指目的地所在的方向,示意那邊有魔物,又過了幾秒,他神情放鬆下來。

“沒事,就一隻,修為不高。一人就能輕鬆解決。”

饒是如此,兩人仍未掉以輕心,竭力降低自身存在感地接近。

兩人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隻見要尋找的草藥正盤繞在枯枝上,而那棵樹前竟攔著一隻身體足有兩丈長的魔物。

那魔物形貌類似大蜥蜴,土灰色的軀體上浮著一層血魔霧氣,細長的舌頭四處卷動探查,一雙黑眼珠大而無神。

眼瞧著那條長舌頭就快卷上白及點名要的藥草,江歧打了個手勢從大石頭後一躍而出。

笛聲與劍芒齊出,裹挾著魔境的風雪直逼魔物。

那魔物像是個膽小的,慌亂之下,左右兩隻前爪“劈劈啪啪”地在雪地上踩出無數腳印,企圖搬動龐大的軀體,卻在劍光籠罩之下,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躲。

江歧出劍沒一次落空,大蜥蜴身上瞬間出現數道血痕。

倒不是江歧手軟,他分明是朝著大蜥蜴的弱點招呼,不想讓戰鬥拖得太長,沒成想眼前的蜥蜴體型竟然在他出劍的那一刻小了一圈。

蜥蜴隻想著逃跑,沒有反擊。

看它搬弄爪子和身體的模樣,像是對身體和周遭環境極度不適應。

參與試煉以來,江歧還遇到過如此稀奇的情況,他挺劍再刺。

這一回,蜥蜴身形直接縮水三分之二。

江歧一劍刺空,連忙回身,這下蜥蜴高昂著腦袋也隻夠得著江歧的腰子。

時櫻也覺得奇怪,蜥蜴不僅變小,膚色也從土灰色變成了黃白,身上騰起的那層黑紅黑紅的魔氣源源不斷地向外散逸。

像漏氣的氣球。

稍定心神,江歧發現自己所麵對的魔物修為已從初探時的金丹中期,變成了築基初期,一眨眼的功夫,蜥蜴已變得隻有人手指那麼粗,修為也跌到了練氣,趴在雪地裡,弱小無助又可憐。

“彆殺它!”

十魔洞這一路來,時櫻就沒見過魔物的魔氣完全散逸後卻沒死亡的,隻跌了修為的,這個特例值得研究。

時櫻跑向江歧,小心地從雪地上捧起黃白相間的小蜥蜴,它軀體冰涼,尾巴和四肢僵直,可貼著手掌的柔軟腹部還有微弱的起伏。

江歧同樣困惑地望著時櫻手中的蜥蜴,“小心些,蹊蹺得很,要不放我手裡?”

時櫻示意他把手平攤,傾斜自己的手掌,小蜥蜴熟練地裝死,像截枯樹枝滾到江歧掌心,“沒見過這樣的,彆弄傷它,也彆讓它跑了,我去把藥草采了。”

遵照白及的指示,時櫻從雪地裡挖出藥草的根,用巧勁將根須同它盤繞的樹乾分離,之後順著藥草盤繞的方向輕手輕腳地將長長的根須解下。

藥草放進藥盒後,時櫻長舒一口氣。

“時師妹。”江歧呼喚的聲音很輕,又有些焦急。

時櫻連忙轉身,發現江歧手中的小蜥蜴又吹氣膨脹起來,隻膨脹到原來的一倍。

不論軀體大小,小蜥蜴還是膽小地伸直四肢和尾巴裝死。

“你再拿會兒,我看看附近還有沒有,再摘兩株回去備用。”

時櫻早已被“劇透”了江歧的身世,想明白了小蜥蜴膨脹的原因,沒當回事。

江歧隱約猜到了是自己的血脈影響了小蜥蜴的體型和修為,但他不敢告訴時櫻。

他捧著蜥蜴,越發收斂體內沸騰翻湧的力量。

一人一蜥蜴都很緊張,牽製著彼此,保持平衡。

時櫻的猜測是對的,附近的兩棵樹上也纏繞著藥草,她如法炮製地摘下備用。

藥材裝盒,又妥善地放入芥子囊,時櫻這才注意到幾乎要僵掉的人與蜥蜴。

“江師兄怕蜥蜴?”

“不,沒有。隻是這魔物……”江歧企圖解釋,剛開頭就放棄了。

時櫻從芥子囊中翻出個透氣帶鎖的小盒子,將小蜥蜴裝了進去,“我覺得很有必要帶出去給那些大能們研究,說不定他們也沒見過。而且,你看它剛剛膽小得跟翻車魚一樣,多可愛啊。”

江歧無暇思考翻車魚是個什麼東西,見時櫻隻字不提蜥蜴因魔力而膨脹一事,稍稍放心。

兩人禦劍在周圍轉了一圈,再沒見著那種藥草,便返程。

時櫻想起了來時路上同江歧說到的,關愛未成年靈台健康一事,又聯想到江歧剛剛捧著膨脹蜥蜴的無措表情,覺得有必要暗示江歧,自己會站在他那一邊。

“我在喬師弟的心魔境中看到了你,你捧著一柄劍站在‘沉劍峰’峰頂……”

腳下的劍在寒風中微微搖晃了一下,劍上的人還會繃個冰塊臉,腳下的劍卻是最誠實敏銳的測謊儀。

時櫻收緊雙臂,把臉靠在江歧的背上,“同萬劍山前輩們說了,他們一定會關心好喬斐,但是你呢?就算成年了,也需要嗬護靈台健康。”

她的聲音像是從自己的胸口傳出,溫熱、帶著心跳的共鳴,江歧忍不住低頭看了眼她扣在腰腹處的雙手。

江歧緊抿著嘴唇,腳下的劍在寒風中顛簸了一陣。

魔境的風呼嘯而過,幾乎淹沒了江歧的話,但時櫻的耳朵貼著的後背,所以聽得清晰。

“師父的沉劍儀式是我完成的,長老們不讓師弟看,他還是偷偷爬上了沉劍峰。”

“為什麼要你去?”

“是我自己要去的。”

“需要我關愛一下你嗎?”

江歧笑出了聲,“都過去很久了。”

“妙音門今後也會開放關愛靈台健康的業務,你真的不打算來試試?門主親自關懷,免費體驗。”

江歧笑得更大聲了,胸膛起伏著。

魔境的暗日懸在眼前,腳下的劍卻沒有再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