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餘響派來的小老鼠。”
時櫻不緊不慢地說：“我們討論的事被他聽去了，著急起來忘了沒有音障，就連門都沒鎖。”
蘇玨瞧她形容散漫，皺眉推測，“故意讓他聽的？萬一他把歪曲消息散播給弟子怎麼辦？”
“如果不刻意漏點給他，等他四處打探挖掘，防範起來豈不更麻煩？”
蘇玨想起了明春曉失蹤後的合歡宗，閉上了嘴，眉宇間滿是憂慮。
親身經曆過合歡宗樹倒猢猻散的慘狀，難免認為妙音門也會步其後塵。
沉月卻遠不如他那麼焦躁，“你還有功夫利用這件事敲打餘響派的細作，看來我是白擔心了。”
“是啊，彆擔心了，出去看看跳梁小醜放鬆放鬆吧。”
時櫻勸走了沉月，蘇玨仍焊在座位上。
門外很快響起了交談聲。
沉月：“吵嚷什麼？”
小談：“這餘響派來的弟子尾隨柳師叔，到這兒偷聽門主和兩位議事！”
朱透：“初來貴派，若是不能好好拜會門主，恐怕有失禮儀，所以等在此處。”
小談：“裝什麼？你不是跟門主一起回來的嗎？”
……
外頭的聲線雜亂起來，吵吵嚷嚷，屋內卻安靜得隻剩呼吸。
屋外如沸水般的嘈雜在沉月的有意引導下平靜了，小談附在沉月耳邊說了些話，她便看清了餘響派兩位弟子的差異。
“我們這兒地方小，餘響派兩位貴客可彆嫌棄。”
沉月說著，給兩人安排了住處。
葉梔子住在離藏書閣稍遠些的幽靜小院，朱透的住處則夾在乙等與丙等練習生的宿舍之間，這裡看似離銘心島的各設施都近，實則他的飲食起居都將置於弟子們的監控之下。
“你還在擔憂什麼？”
時櫻繞過書案，坐在沉月的位置上，同蘇玨並排，也靠得更近。
“門主都有了盤算，弟子還能瞎擔心什麼？”
蘇玨有些氣惱，惱時櫻壓根不知道“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危害，更惱自己巴巴地替妙音門瞎操心。
時櫻拍了拍他的手背，“聽出來了，在賭氣。”
她指腹的溫度倏忽消失了，讓蘇玨略有怔愣，心跳也錯漏了一拍，很沒道理的反應，讓蘇玨更生羞惱。
他該考慮這些嗎？他應當期盼時櫻計劃落空，應當期盼妙音門陷入混亂，隨後能卷走多少靈石寶物就卷走多少。
“我賭氣什麼？”
蘇玨到底還年輕，尚未學會藏匿心情，紅了的耳廓消解了他的說服力。
“我會少跟你賣關子，你也會待到妙音門從魔潮脫險。之前就是這麼約定的。”
時櫻支著腦袋，含笑看著他的側臉。
搬出約定，蘇玨便不知道該說什麼，車軲轆似地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句，無非是“您是門主，自然您說了算”“保證過的事我絕不會毀約。”
時櫻笑得更開了，一雙狐狸似的眼睛彎成了弦月，又拍了拍他的手背，“那就好。明天把明細賬跟沉月一起理出來，我過一遍；花點時間盯著餘響派兩人的行蹤。”
蘇玨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驅散不合時宜又模糊的念頭，“是，我先走了，你，記得用飯吃藥。”
時櫻含笑目送蘇玨合上書房的門，神態垮了下來，放任疲倦侵襲。
修煉到什麼程度，才能感覺不到疲勞呢？
工作狂時櫻疑惑。
*
接下去兩天，時櫻以“舟車勞頓，身體虛虧”為由把自己關在居室之中。
請求援助的信件來來回回修改了無數個版本，至今隻發出去兩封，一封給裴彥，一封給萬劍山閔長老。
這廂時櫻的求助進度緩慢，那廂攪屎棍的進度倒是突飛猛進。
抵達妙音門的第二天，魔潮來襲的消息就讓朱透傳了個遍。
消息裡夾雜著謠言，被他以揣測的方式說出。
也虧他心理素質強，妙音門弟子明擺著隻為監視他才靠近，他還能覥個臉去跟人分享聽來的“密報”。
“不想知道門主剛回來那天，沉長老同門主說了什麼？”
“驚天大秘密！我都替你們不值！”
“若是開不出大陣，無法抵禦魔潮，那三位怕是打算拋下各位獨自逃走呢。”
“彆不信，那位沉長老那天都說了，打算收拾細軟了！”
葉梔子冷眼瞧著朱透散播謠言，比起相處多年的同門，她更願意相信時櫻的為人。
若是這個消息從同門嘴裡傳出，少部分弟子還可能動搖。
可他們早就看穿了此人又蠢又壞，又知曉餘響派對妙音門的惡意，堅定地認為，這又是餘響派新的陰謀。
散播謠言沒能見效，妙音門眾弟子更加團結。
豬頭君沒有放棄，他深信自己若能將細作事業做大做強，定能得到長老的賞識，使修煉資源向自己傾斜。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朱透看出了妙音門弟子修為低微，藏書閣守備薄弱，便打算假借交流學習之名，潛入最深處的密室，偷師曲譜秘籍。
萬萬沒想到，妙音門弟子如此好學。
自從在沉月長老處得知了魔潮來襲的確切消息，他們都想在來襲前儘可能提升修為，以求不拖門派後腿。
藏寶閣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坐滿弟子，一旦他有前往禁區的意圖，立刻就會被妙音門弟子以人海戰術阻攔。
最讓朱透覺得離譜的是，某次他試圖涉足禁區，居然是葉梔子提醒了妙音門弟子過來攔他的！
白忙活兩天，朱透放棄了自己的日課修煉，隻收獲眼下的兩團烏青。
無意間瞥見葉梔子不慌不忙，除了日課便是泡在藏書閣一樓研讀餘響派沒有的典籍，豬頭君怒其不爭。
“掌門讓葉師妹來交流學習，你便每日苦讀，當真聽話，可惜不懂如何為門派分憂，也是無用。”
豬頭君說話的調子叫人不舒服。
“掌門怎麼說，我便怎麼做。師兄也該少忙活些旁門左道，沉下心修煉，妙音門的典籍確實助益良多。”
葉梔子心性純善，倒真是沒聽懂。
所謂嘲諷，必使人理解意思才算達成目的，否則便是平白放了個屁。
朱透見她仍是平靜，半點不見惱意，暗自咬了咬牙，“彆怪師兄沒有提醒你，你當真以為，掌門把你趕到這兒來，是讓你取人之長補己之短？”
“不然呢？”葉梔子疑惑。
“聽說師妹為了妙音門罪人與長老們吵了一架，可有此事？”
“是有，但沒有吵架，不過去討個說法。事實是我派被蒙蔽，已將罪人交還，給了妙音門一個體麵的答複。”
葉梔子認為掌門心胸寬廣，能廣納意見，在她心中那尊高大的雕像重又樹立起來。
“師妹你在琴藝對決時，主動認輸時有見過掌門的表情嗎？”
朱透忽然感到一陣無力，隻能再挑一件事說。
“差距懸殊，戰也無用。那種情況下，難道朱師兄還有勇氣獻醜？”
獻醜二字被葉梔子著重咬出，她顯然還在為朱透初日對決時的丟人表現而感到不滿。
“嗬。師妹還覺得自己是掌門親傳，比同門都尊貴？還會得到更多的修煉資源？”
朱透說這話的時候酸氣衝天，又帶著兩分快意，仿佛下一秒葉梔子就不再是掌門親傳了。
“我從未覺得自己高於同輩的師兄師姐，不明白師兄說這些的用意何在。”
“你被趕到這兒來，是掌門還有長老們給你最後的將功折罪的機會，我就提醒你這最後一次！”
朱透從來沒覺得跟人說話這麼累過，葉梔子就像一塊鐵板，根本無從動搖她的認知。
“趁著魔潮來襲，我可得把妙音門裡最值錢的都弄回門派，你可彆再阻攔我！”
“道不同不相為謀，師兄自去當你的跳梁小醜。”
葉梔子結束了對話，卷起自己厚重的筆記，遠離了同門的小人。
她原打算提醒時櫻，走到半道又糾結小人是自己的同門，就算沒有同門情誼，兩人到底榮損一體。
躊躇之間，葉梔子想起朱透提及了魔潮來襲，由此萌發了替妙音門向餘響派求助的念頭。
所謂好心辦壞事，便是如此。
*
再見到陽光，時櫻的臉色更蒼白了一些。
不少弟子見到比之前更加瘦削蒼白的門主，感到心疼又無力。
在難以想象的龐大災難麵前，他們不清楚該怎麼應對，隻能用努力修煉填補焦躁無能的空虛。
她待在居室之內，鮮少出門，室外的動靜卻是一清二楚。
沉月會說，小談會說，就連蘇玨也會點到即止地提幾句。
朱透散播謠言，企圖偷盜未果，這些她都知道。
妙音門眾弟子迸發出空前的修煉熱情，她也十分感動。
葉梔子不受乾擾，潛心鑽研，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隻是，確鑿的事實沒能填滿時櫻計劃中的缺項，在安撫弟子的笑容背後，她懷抱憂慮。
幾天後，也就是魔潮來襲的倒數第九天，發生了時櫻未曾預料到的事件。
——是餘響派同朝天宗的造訪。
自從下戰書事件後，就沒見過看守山門的弟子那般焦急地前往銘心島廣場了。
“門、門主！”他連滾帶爬，氣喘籲籲得連話都說不利索，“門前的防禦、陣被，踏，踏破了……”
饒是時櫻，聽聞此節都差點喪失了表情管理，“被踏破了？”
震驚的尾音尚未落下，熟悉到惱人的聲音便落進了銘心島廣場，是餘響派的李何長老。
“時師侄，妙音門行將遭逢如此災禍，卻不曾向我派求助，是不是有點剛愎自用了？”
時櫻太陽穴處的青筋跳了跳，勉強擠出微笑，朝翩然落下的李何行禮，“不知餘響派李前輩來訪，有失遠迎。”
“哎呀，堂堂第一音修門派竟變得如此落魄寒酸！”
同李何並肩而來的是一位著藍白衣服、寬臉大耳厚嘴唇的修士，時櫻按照服飾推測此人多半是朝天宗的長老。
“你們豎在門口的那又是什麼破玩意兒？防禦陣法？一踩就爛的東西，還想用它抵禦魔潮？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時櫻的笑意僵在臉上，朝天宗的狗東西若是隻踩了普通防禦陣也就罷了，要是踩爛了原本的大陣陣眼，她非跟這家夥拚了不可。
好心替妙音門求援的葉梔子可沒想到，援兵的出場會如此盛氣淩人，她隻是純善，不是完全讀不懂氛圍，她尷尬地挪到時櫻身邊，壓低聲音道：“門主，我，是我擅作主張，見你實在苦惱，就代為向門派求助了。”
還愣在人群裡的豬頭君聽到葉梔子略帶歉意的言辭，又看了眼時櫻勉強的表情，驚覺自己被搶了功勞！
同門這麼長時間，朱透竟有些懷疑，葉梔子是否表麵純良，內心比誰都精明。瞧她看似不爭不搶，實則偷摸乾了波大事！
可惡！
“時師侄，這是朝天宗的苟長老。”李何介紹了身旁妄自尊大的家夥，“苟長老說的對，一踩就碎的陣法如何抵禦魔潮？師侄還年輕，切忌氣盛輕敵。”
時櫻此刻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裡吞，“李長老說的是。李長老和苟長老，兩位也看到了，我派勢弱，又沒什麼家底，如何請得起朝天宗的長老為我們建造陣法？”
李何同苟長老交換了一個勢在必得的眼神，前者說道：“同修之義如何能用靈石衡量？此番與苟長老前來隻為幫助妙音門度過危機，彆的我們什麼都不要！”
免費的才是最昂貴的。
時櫻寧可打欠條，都不願意欠這兩個門派的人情。
他們想要的，時櫻可以猜到，無非是妙音門站隊朝天宗，以及神器號鐘。
站隊朝天宗的消息可是立等可取的好處。
魔潮入侵時，便是魔域前線大小幻境入口大開之時，這兩天已有眾多門派前往千湖郡做探索前的最後準備。
朝天宗、餘響派前往襄助妙音門這一消息，隻需稍稍推波助瀾便會傳開，經過流言的扭曲變體，不出幾天便會異化為“妙音門倒戈朝天宗”。
時櫻仍掛著體麵的微笑，內裡已著急得火燒火燎。
她一麵同兩位來意不善的長老客套，一麵尋找機會傳訊給盟友裴彥。
“嗐，你們音修就是磨嘰，幫人修複大陣不過舉手之勞的事兒，還在這兒說什麼要不要，方便不方便的。”苟長老粗著嗓子，“魔潮都要來了還說這麼多做什麼？真是太不痛快了。”
時櫻賠笑著把手藏進寬大的袖子裡，也不管自己盲寫會寫出什麼鬼畫符，隻顧在傳訊符上寫字。
“急急急，速來！”
“事情沒做，先磨嘰一堆實在不是我派作風，若小姑娘實在不好意思，可以先把你們那破爛神器抵押了。”
朝天宗當真目中無人，毫不避諱地將貪婪寫在臉上。
時櫻正打算轉變策略來硬的，袖子裡的另一張傳訊符貼在手腕上微微發燙，她緊皺的眉頭忽地像撐傘般舒展開。
朝天宗來的狗東西見時櫻不回答，猖狂大笑著，帶著幾名弟子轉身徑向山門方向走去，還沒走兩步，迎麵碰上了死對頭天工閣的長老。
“混成了名門大派，吃相還是這麼難看，見人家勢單力薄，就不要臉地開口索要鎮派神器。”周長老的嘴炮水平高超得令人安心，“本事超臭，口氣也超臭。”
周長老蹙起秀麗的眉毛，素手在鼻尖前扇了扇。
“周師叔，核驗完畢了，不是魔獸痕跡，毀壞防禦陣的應該是位分神期修士，一腳踩在防禦陣最薄弱的地方，似乎頗通陣法。”
天工閣的修士在麵對有百年積怨的朝天宗時，自帶增強buff，就連年輕修士都精通陰陽話術。
對麵不出三句話就把氣焰囂張的朝天宗苟長老壓製成一張便秘臉。
“老苟，不是吧，人家本來都有防禦陣法了，為了強搶彆人家的神器，居然還搞破壞？做人這麼下作，當真不怕你們門派的孩子在外遊曆，被人扣屎盆子？”
周長老措辭直白，生怕對手的智商難以理解複雜的用詞。
“多謝天工閣長老及時趕到！妙音門時櫻感激不儘！”
朝天宗的狗東西剛打算反擊，就被時櫻揚聲道謝阻了勢頭。
半盞茶之前，朝天宗同餘響派還以施恩不圖報的恩人自居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眼下，人家妙音門正兒八經請的幫手出場了，大放厥詞的某長老便成了不請自來的惡人。
葉梔子向餘響派求援前，完全沒料到會出現如此狀況，聽到那粗鄙長老說出抵押號鐘時，她的臉色“刷”地白了。
前日朱師兄同自己說的那些話也漸漸浮現出來。
早先，懷疑門派與刁某勾結陷害妙音門主時的痛苦，也一點點蘇醒。
朝天宗的苟某看著天工閣周長老便牙癢癢。
橫豎妙音門的神器也搶不到，這小破門派也不肯站隊，不如鬨他個不好收場！
正當他打算朝周長老發難時，一陣罡風撲麵而來，硬生生將他逼退兩步。
“萬劍山江歧，見過苟前輩。”
蒼白俊秀的劍修拱手一禮，金丹後期的修為竟能逼退分神期長老，苟某憤恨地看了江歧一眼，又回頭用眼神狠剜了時櫻。
“上趕著來被人看笑話，還不走？”朝天宗長老顯然是惱羞成怒了，卻隻能用最沒效力的瞪視威脅在場的妙音門眾。
李何也沒想到會如此發展，隻覺得對決時期被妙音門主打腫的臉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既然時師侄早有安排，也不便繼續打擾，十魔洞、百魔沼入口不日大開，還請師侄早做準備。”
“慢走。”時櫻笑眯眯地送客。
“本來還不想親自來呢，差點就錯過抽腫狗臉的機會。”周長老笑道。
時櫻快步走向天工閣的修士，再度鄭重行禮道謝。
周長老為人爽朗，抬手扶了時櫻的手臂，“妙音門大陣原是我師祖畫的圖紙，我師父構建的，不論是修還是改良，我心裡都有數，不多寒暄了，帶弟子上工了。改進後的陣法應該能比之前省一半左右的靈石。”
時櫻被天工閣帶來的驚喜砸暈了，一時間想不出精妙的讚美，隻能不停地道謝。
周長老瞧著妙音門簡陋的環境，小門主低微的修為，又想起她應對朝天宗時的不卑不亢，心中更生憐愛。
她似乎誤會了趕來撐腰的江歧同小門主的關係，用手肘撞了撞站在一邊、木頭似的劍修，擠眉弄眼地示意，隨後表示自己急著修陣法，帶著弟子風也似地離開了。
江歧不解其意，目送周長老及天工閣弟子離開後望向時櫻，意外發現她眼眶紅了，他手足無措，此情此景，沒人教過他該說些什麼。
倒是時櫻深吸一口氣，迅速回複過來，“多謝江師兄。”
“不客氣。”江歧板正地回答，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說話比舞劍難得多。
“嗐，朝天宗的人就是那麼沒素質，我來的時候剛好看到一頭肥臉擴耳的豬作勢要踢你家的大陣！”裴彥人還沒出現，聲音就先到了，“我籌了靈石緊趕慢趕就來了，不晚吧？”
裴彥行至銘心島廣場，石階儘頭，時櫻同江歧對麵而立，無聲卻似有千言萬語縈繞，他的笑容僵了。
心想：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