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杭(1 / 1)

趁他聽得見 盧意 5336 字 11個月前

第三十二章

你用‘啞巴’兩個字罵人,我看該罵的人應該是你。

——現實分割線——

阮語在回安德的前一晚,終於和父母說明了工作上的情況,幾年辛苦付諸東流,本以為逃不過一場血雨腥風,結果那邊溫柔安撫,說:“回來挺好的,爸爸媽媽最近正想著暑假出去旅旅遊,你回來給我看著店,複習複習備戰考編。”

研究生考兩年都能考上,三十歲還讓她考編,阮語扶額,和正在做最後打包工作的駱千珩相視一笑。

駱千珩學校的事情已經處理完畢,就一隻行李箱,和阮語一道回安德。

當初從安德來寧杭讀書的時候,還是綠皮火車,如今這幾年高鐵普及到安德,偏偏阮語買了車,一次也沒有坐上過回安德的高鐵。

反倒是駱千珩對這段鐵路熟悉,兩個人坐地鐵到寧杭東站,人擠人的月台,阮語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好像一個不小心,她和駱千珩就會被人群衝散。

駱千珩扶著兩個大號行李箱,把背包放到位子上,一個一個往行李架上碼,阮語伸手在下麵虛接著,一旁的大叔看著好笑,說:“小姑娘,真要砸下來你躲遠還差不多,真接你也接不住啊。”

阮語尷尬收回手,坐下等駱千珩放完行李回來。

高鐵每一站停留時間短暫,通常隻有幾分鐘,阮語在列車啟動後慢慢靠上椅背,調整了椅背的角度,閉上眼睛。

幾分鐘後,阮語被身邊的問詢叫醒。

睜開眼,是個極漂亮的女孩子,鬆散的頭發綁成一個丸子頭,耳邊留零星碎發,皮膚雪白。她衝阮語眨眨眼睛,問她:“方便跟你換個位子嗎”

三人位,阮語坐在靠窗的位置,駱千珩在中間,最外麵先前還沒有人,現在是這個女孩坐著。

駱千珩也背靠著座椅,沒有閉眼,靜靜看那女孩身子前傾,偏頭找上阮語。過道裡站著個年輕小夥,比駱千珩年長一些,看不出具體年齡,但穿著和女孩是同色係,看樣子是一起的。

阮語動了動身子,打量兩人一眼,大概率是情侶,正要張口拒絕,就聽見對方的下一句。

女孩似是歎了口氣,說:“還是女孩子有禮貌些,不願意換就不願意嘛,說了半天都不理人,看著挺三好學生的樣子,沒想到這麼冷漠。”

阮語偏頭看了眼駱千珩,臉色忽然變得不好:“不太方便。”

許是沒有料到阮語也這般態度,女孩有些吃癟,態度一下子軟到底,給阮語看手機上的購票信息,說:“我們臨時買的票,二等座隻有一張了,他的票是一等座,比這邊舒服,你換過去不吃虧的,小姐姐看著就人麵心善的,幫幫忙嘛。”

阮語頭一撇,閉眼,冷哼一聲:“看著三好學生的人冷漠,我是他姐,看著人麵心善實則更加冷漠,你們找彆人換吧,彆道德綁架我們,我們都是花了錢買的票,沒義務為你們的愛情騰地方。”

那女孩肩膀耷拉下去,沒有想到這兩人竟是姐弟。

一直站在過道的男孩子沉不住氣了,聲音突然大起來:“不換就不換唄,和你弟說了半天,一聲不吭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啞巴呢!”

阮語眼睛謔地睜開,剛才還毫無波瀾的眼眸裡此刻蘊滿怒意,她瞪著兩人,語氣頗有指責意味:“我弟就是聾啞不會說話,聽不見你們的道德綁架,但我不是啞巴,你用‘啞巴’兩個字罵人,我看該罵的人應該是你。”

阮語長到三十歲,什麼樣的事情沒有經曆過,在酒局上被灌到去衛生間吐三次還要強撐笑臉回來繼續喝,也和趙虔一起在漆黑的陌生城市迷失過路,什麼牛鬼蛇神她都見過,但依舊厭惡這種看上去光鮮亮麗,實際張口就暴露潛意識歧視心理的“正常人”。

阮語聲音有些大,駱千珩看出他們在爭執,偏頭去和他們對視,禮貌性微笑點頭,擋住他們看向阮語不善的目光。

<怎麼了?你們在吵些什麼?>駱千珩回頭問阮語。

<沒什麼。>阮語用手語和他交流,落在周邊旅客的視野裡,憑空生出許多張正義凜然的嘴。

好主持公道的大叔從前排站起來,指責那年輕男孩,讓他道歉,阮語搖搖頭:“就算道歉,我弟也聽不到,沒意義。”

淡漠得像一簇沒有溫度的陰雲。

說不上煩躁,但就是愈發心情不好。

從高鐵站出來,阮語和駱千珩排隊上了輛出租車,黃綠配色的老舊桑塔納,由於安德這座小城還沒有實現電車覆蓋,出租車對著本地人也時常坐地起價,或者在已有乘客的情況下隨意載客拚車,網約車少得可憐。

從高鐵站回家途徑安德市中心醫院,出租車在路邊停下大約兩分鐘,上來一位穿著前衛的濃妝女孩,車裡開著空調,刺鼻的香水味在狹窄車廂裡迅速擴散,阮語戴著口罩,結結實實打了兩個噴嚏。

有點後悔沒有讓阮習文來接他們。

阮語和駱千珩在路邊下車,推著各自的行李箱上坡,還未到中午放學時間,安德中學門口的商鋪大多虛掩著,有的卷簾門拉下來一半,昭示著無人收銀。

坡下的奶茶店門尚開著,門口立著個掛著燈帶的小黑板,寫上今天的特價的兩款新品冷飲。

天氣炎熱,阮語剛在出租車裡聞著那香水味一直眉頭不展,現在剛下出租車,走了幾十步就開始出汗。駱千珩拉了拉阮語的行李箱,視線望向陌生的奶茶店招牌,提議:<喝杯東西再回去?>

“hk奶茶”因為生意火爆,除了學生點單還有不少外賣,此時有身著黃色或者藍色的騎手進進出出,阮語腳步隻猶豫兩秒,跟著駱千珩進了這家“慕森奶茶”。

不知這家店開了多久,阮語第一次來,問過駱千珩之後點了兩杯一樣的飲品,付完錢呆坐在空調出風口下,舔舐掉剛滑下額頭的汗。

鮮榨的西瓜汁,等待僅一分多鐘就被端上桌,阮語用力猛嘬一口,等待那股冰涼甜意直躥上腦仁,她才突然間清醒地意識到,她是真的回來了,回到了這個小時候以為很大很大現在發覺很小很小的安德。

駱千珩比阮語常回來。奶奶不在了,駱遠方一個人在家生活,洗衣靠洗衣機,吃飯多在廠裡解決,逢年過節去鄉下妹妹家裡過,實際駱千珩回不回來區彆並不大,但他卻常在阮語提出一起過節想法的時候,回複她自己要回家,問她是否需要幫忙帶什麼東西。

其實快遞便利,阮語隔一段時間就會寄一些用不上的樣品回家去,有些周素琴直接拆封使用,另一些擺在收銀台邊上做特價處理,每次阮語都搖頭。

現在好了,駱千珩不用再幫她帶什麼東西回來,他把她給帶回來了。

像是有默契似的,他們到“小阮超市”門口的時候,周素琴剛好從潔書店的牌桌上下來,隔駱千珩遠遠隔著幾米距離,和周素琴點頭打了個招呼。是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高潔書店取代了曉椿書屋,一晃都已經開了八年,周素琴的牌搭子從馬阿姨換成高阿姨,如果不是前兩天大數據把傅曉椿的婚禮視頻推送給她,她也根本不可能想起這個昔日好友,更何況周素琴和馬阿姨相交還不如她們。

仿佛沒變,實際大變,阮語睫毛上下撲閃兩下,視線才緩緩聚焦。

推開透明推拉門站在店門口,周素琴伸手去接阮語的行李箱,問她:“餓不餓?你爸還有二十分鐘下自習,一會兒回家做飯,你們回去把東西放放好,招呼千珩來家裡吃飯。”

最近這兩年,阮習文卸了班主任的重擔,隻擔任兩個班的數學老師,工作壓力驟減,開始研究起網上的菜譜,時不時就要給周素琴來一頓親手烹飪的晚餐。

談不上多美味的佳肴,比不上駱千珩奶奶,但周素琴和阮語最喜歡的那兩個菜,做多了確實和她們口味。

阮語被烈陽曬得有些蔫,隻應了聲“嗯”,沒有放手把行李箱給周素琴,而是推著繼續往坡上走,幾步追上駱千珩,兩個人一塊兒進了巷子。

半途遇到輛電動車從巷子裡衝出來,駱千珩猝然轉身護住阮語,兩個人沒有視線交流,阮語在他胳膊伸過來的一瞬間定住,看著電動車在身旁停下,隔壁蔡叔叔眯著小眼睛,驚詫道:“小語怎麼突然回來了?”

阮語擠出個笑:“回來有點事。”

沒有多說,跟著駱千珩進了他們家院子。

對方也沒覺得哪裡奇怪,漾起笑容,電動車經過“小阮超市”的時候高喊一嗓子,問周素琴:“剛才在巷子裡看到你們家小語了,說是回來有事,是不是好事將近,要喝你們家喜酒了?”

周素琴擺擺手:“沒有的事。”

落在街坊四鄰眼裡卻是低調和保守。

早前明裡暗裡,周素琴在和牌友們攀比兒女出息的時候,提過幾嘴女婿的好,具體怎麼個好法不得而知,但那輛過節時偶爾會停在巷子口的保時捷實在紮眼,怎麼今天不見那輛車送阮語回來?

阮習文下了自習課,從店裡取上早上買的新鮮菜,回家洗手做羹湯,幾個菜一吵,整條巷子都飄香。

駱千珩聞著味兒過來,阮語剛好把行李箱裡那袋半乾的衣服拿出來晾,駱千珩湊到廚房去端菜上桌,客廳裡已經一片涼意。

工作以後,阮語回家的頻率不高,過年是必定會回的,其他時間基本選在年中,這時候駱千珩放暑假,基本都在家,所以偶爾叫上駱千珩來家裡吃一兩頓飯。這兩年阮語都是和趙虔一起回來,都是在傍晚時分,趕回來吃晚飯,把駱遠方和駱千珩一起叫上,有時候碰巧遇到趙虔會做的菜,他搶過圍裙就去廚房裡爭著表現,端盤子上桌這種活基本也是他包攬。

總之都輪不上阮語。

讀書的時候爸媽會催著你獨立自主,洗衣做飯,生怕你進了社會適應不了被淘汰,等真的工作以後,又全然把你當作客人一樣生怕怠慢了。

但今天看著駱千珩做這些事情,還是頭一回。

像是串通好了一樣,阮習文讓阮語幫忙翻譯手語,和駱千珩聊起學校的趣事以及畢業後的規劃,問他女朋友談了沒有,菜合不合口味,罕見地沒有逮著阮語問東問西。

要知道,因為駱千珩聽、說不通,從前這種時候,大家都隻安靜吃飯,等他一隻空碗擱到廚房去,轉身出了院子,聊天聲才漸起。

太過刻意照顧一個人,實際潛意識裡把他視作“弱者”,不一定是歧視,但肯定是有特殊對待。

吃飯快慢是一種習慣,習慣了吃飯時說話的人,即使安靜下來也比駱千珩吃飯慢。今日卻不同,駱千珩幾乎沒有拿起過筷子,和阮習文一唱一和,從寧杭聊到安德近幾年的變化,最後得出結論——回來也好。

阮語平靜幫著翻譯了半天,意識到自己是被特殊對待了,笑著用手語和口語兩種語言打斷他們:“先吃飯,後勸人,一會兒菜全涼了。”

人終於有了點反應,不再漠然。

阮語不知道駱千珩是如何給阮習文和周素琴打的預防針,總之回來兩天,關於阮語的工作變故,沒有一個人主動提及。

某天阮習文下了晚自習回來,給阮語帶了一杯回來第一天就喝過的西瓜汁,問她:“現在的高中生都還挺喜歡喝這種甜不拉幾的東西,我看下麵那家奶茶店在轉讓,要不然爸爸投資你開個奶茶店,東西都是現成的,學起來也快,咱們找點事情做?”

找事情做乾嘛?分散注意力。潛台詞阮習文沒有說,但阮語都明白。

阮語視線沒從追劇軟件上挪開,隨意問道:“好好的奶茶店,怎麼說轉讓就轉讓?”

“聽說是老板國慶節要結婚,準備生孩子……”這裡的停頓似乎預示著未婚先孕的可能性,男性說起這種字眼總是難以啟齒,他說:“這點錢我和你媽還拿得出來,女孩子開個店,我和你媽也不指望你掙什麼大錢,就過渡過渡,等……”後麵的話他沒說出口。

阮語知道,他想說的是等她嫁了人,像那個奶茶店老板一樣嫁人生子,他們就不撒開手不管她,讓她自己飛。

但又礙於她剛分手,“結婚”兩個字難免燙口不敢念叨,於是咽回嘴裡。

阮語噗嗤一聲笑出來,連忙打消他的念頭:“爸,病急也不能亂投醫吧,我是做運營的,這奶茶店轉讓來轉讓去,一看就不賺錢的。”

“那就考編、考公,現在就著手複習,把書看起來!”阮習文摸著頭,有一瞬間被戳穿的尷尬。

阮語輕拍了拍阮習文不知何時已不那麼筆挺的背,寬慰他:“爸,我自己心裡有數的,隻是暫時沒想好要乾什麼,還有些迷茫。”

原本設想的好好的以後,現在都不複存在了,工作是,愛情婚姻也是。

先前隻是聽駱千珩說了阮語辭職和分手的事情,阮習文原本以為他們隻是吵架鬨鬨脾氣,但這兩天看到阮語大夏天冰霜一樣的表情,做什麼都沒有興趣的樣子,才知事情嚴重性。和周素琴一商定,決定給她找點事情做。

本以為和趙虔的這樁婚事就此黃了,阮習文不滿足於駱千珩微信上打的那個預防針,親自發消息問趙虔分手原因,結果對方卻遲遲未有回複。

夜裡閉上眼睛睡下,院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阮習文開了門,看著門外立著的熟悉頎長身影,瞌睡瞬間散去。

趙虔也十分豁得出去,臉皮厚如城牆,張嘴的一聲“爸”,叫的阮習文這兩天的擔憂立即煙消雲散,笑聲在漆黑夜裡劃過,長舒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