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1 / 1)

趁他聽得見 盧意 5025 字 11個月前

第十三章

1962年之後,世間再無雷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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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這座小城,容納了五十萬人口,城區房屋密集,流言總是傳得很快。

偏偏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的思想沒有跟上流言的擴散速度,幾乎是所有的問題,在長輩們眼裡都是不可外揚的“家醜”,哪怕是殺人放火這樣的大事,也不宜對正值高三的孩子們透露太多。

所以阮語從前也隻是隱約聽說,隔壁家的傅叔叔犯了事情,要進監獄裡改造幾年,當時阮語還慶幸這事兒是發生在曉椿高考以後,否則對她情緒造成影響,她未必還能正常發揮考進滬大。

可今天再看周素琴女士的反應,隻覺得當年的事情並不尋常。

“媽,過幾天就高考了,這幾天讓千珩來我們家裡吃飯吧,奶奶總是不舍得買些好菜,雖說他吃什麼都能考得好,但咱們左鄰右舍的,是不是能幫扶一下?”阮語人都快貼到周素琴臉上,指著電視劇裡的螃蟹說:“高考爸爸也很辛苦的,聽說現在對監考老師要求越來越嚴了,我們晚上蒸螃蟹吃吧,爸爸最喜歡吃螃蟹了。”

“你可真是會挑日子,今天早上我還看見奶奶買了螃蟹回來,說今天要請宋老師來家裡吃飯,好久沒見奶奶這麼高興了,你可彆這麼沒有眼力見兒,去人家家裡討嫌。”周素琴看了眼時間,催她:“你爸試卷肯定都封好了,快去找他吃飯去吧,今天你媽我有點上火舌頭疼,彆給我打太辛辣的菜。”

“知道啦。”阮語邁著小碎步,去學校裡找阮習文。

重生前,阮語也曾經以為駱遠方和宋巧這一對能成,畢竟駱遠方在宋家的廠子裡工作了半輩子,兩個人知根知底。宋老師因為走路有些跛腳,多年未婚嫁,一直對駱遠方照顧有加,明眼人都知道這其中的意味,試圖撮合。可偏偏礙於駱千珩年紀小,兩個人一直當朋友處著,如今這麼正式地請人到家裡吃飯,阮語直覺是要有什麼大動作。

遺憾的是,上一世因為駱千珩不久後遭遇的那場意外,駱遠方一門心思撲在兒子身上,不願拖累宋巧,兩人最終沒有走到一起。阮語聽聞,宋老師最後嫁給了一個開水果店的男人,總之錯失了這段良緣,阮語還一度為他們感到惋惜。

所以,一定一定要保佑駱千珩這一世遠離意外,遠離傷痛。

不僅僅是為他,也不隻為了他們,還為後來的一切。

拜托,讓她也救他一次吧。

夜晚的時候,阮語洗完澡,坐在院子裡乘涼,手裡的電視劇細水長流到三十二集,阮語見阮習文洗完澡出來,問他:“今天這麼晚了媽媽還在店裡做什麼?你不去接她回來嗎?”

阮習文笑:“正要去呢,聽說坡下麵新開了家水果店,你媽去給你挑西瓜去了,我擔心她抱不動,去接她去,你先彆著急刷牙,一會兒吃西瓜。”

六月初西瓜才剛上市,在水果裡不算便宜,但阮語和阮習文都喜歡吃,周素琴從來也不摳這個門。阮語挪了挪屁股,依舊不舒服,站起身來去冰箱裡找喝的。

忽然巷子裡傳來陣陣騷動,人聲漸起,阮語開了半扇門去看外麵的動靜,隔著幾十米的距離,看到有人杵在巷子口張望,議論紛紛。

阮語偏頭去問領頭的吳姨:“這是在看什麼呢?”

吳姨皺著眉頭:“聽說老傅從裡麵出來了,剛才我聽到他們家裡有動靜,聽著像是在罵曉椿媽。”

阮語愣了愣,確實仔細聽也能聽到男人憤怒的聲音。

阮語不愛湊這種熱鬨,小城裡年輕人少,家庭婦女喜歡湊在一起聊閒,阮語退回到院子裡,把手機橫起來刷劇。這個時節蚊蟲多,阮語折回房間裡拿花露水噴腿,隱約聽見議論聲降下來,鄰居們三三兩兩散了。

門被從外麵推開,阮語主動上前去接西瓜,隨意問道:“剛才好多人在曉椿家門口看熱鬨,你們回來的時候看到了嗎?”

周素琴搖搖頭:“我們剛才回來的時候沒聽到動靜啊,怎麼了,曉椿他爸一出獄就打人啊?”

阮語不解地看著周素琴:“打人?”

阮習文把西瓜放到水池裡,擰開水龍頭去洗,問阮語:“你高三那一年,曉椿爸爸犯事兒進去了,你知道吧?”

“知道,但又不完全知道。”阮語去拿砧板放在石桌上,把刀遞給阮習文:“當時我媽說的含含糊糊的,我也不敢問曉椿,隻隱約聽說是傷了人,為此曉椿都不能回來考公,還真有些可惜。”

“能考公,曉椿怕是也不願意回來吧。”阮習文望著阮語積極伸向西瓜的手,問她:“你就一張嘴,能不能一塊兒一塊兒吃?”

阮語笑:“我給千珩和駱叔叔送兩塊,奶奶這個點肯定睡了,我明天再給她拿。”

阮習文無奈一笑:“我們剛才和千珩爸爸一起回來的,他也買了個西瓜,你就彆去送了,千珩估計都已經吃上了。”

阮語摸了摸鼻子,收了手,拿起一塊西瓜自己吃。

院子裡開著燈,天上月亮淺淺一道彎,星星布滿夜空,阮語抬頭望天仔細欣賞,不由想起多年後繁華的寧杭,蕭山區寫字樓林立,縱使不像其他工業城市那般看不到星空,可高樓裡燈火通明,疲憊不堪的打工人覺都睡不夠,根本無心抬頭望天,不知白白浪費了多少個月夜。

周素琴回家第一件事是去洗澡,阮習文蹲在廚房門口吃西瓜,問阮語:“畢業論文寫的怎麼樣了?”

阮語貼著他也蹲在邊上啃西瓜,尷尬一笑:“毫無頭緒。”

“寫作文你從前不是最得心應手的嗎?”

“它是論文,不是普通作文,爸。”

不知道是不是重生前寫多了公關文案和廣告創意,現在麵對鍵盤阮語能想到的總是些新穎的詞彙,和她的論文選題毫無關係甚至總是把她帶跑偏。

阮語一口咬在鮮紅的瓜瓤上,正想請教請教阮習文,忽然聽見隔壁院子門“哐”的一聲摔上,阮語和阮習文對視一眼,阮習文站起身來墊腳往院子外望。

“千珩和駱叔叔吵架了?”阮語第一反應是這個。

阮習文搖頭:“他們父子兩個一天話都說不到幾句,吵不起來。”

“那……不會是奶奶出什麼事情了吧?”阮語心裡頓感不安,放下西瓜皮在地上,站起身來往院子外走,說要去看看。

阮習文緊隨其後:“有可能,咱趕緊去看看。”

奶奶幾年前中過風,當日阮習文在校授課,是在上自習課的阮語趕到,幫著駱千珩把人往醫院裡送的,那時午後校門口的商鋪都關著門,駱千珩孤立無援的樣子,阮語其實已經記不清,但那天少年沉痛的哭聲,阮語卻永生難忘。

母親早逝,父親少言少語,駱千珩從小到大所有的關愛,都來自奶奶和阮語。

重生前,奶奶是在2016年因病去世的,因為是急性高血壓發作,很難提前預防,人走得很快,但好在駱千珩趕上了見奶奶最後一麵……

可阮語沒能見到奶奶最後一麵,記憶中她永遠慈眉善目的一張臉,早已模糊,後來腦海中越發清晰的,是奶奶做的紅燒肉味道。

阮語爺爺奶奶去世早,在這一片,阮語早就把千珩奶奶當成自己奶奶一樣了。

阮語開了院子門,和阮習文往巷子外走,看見附近幾家院子門都開著,先前那一批圍在傅曉椿家門口的人又重新圍上來,這回議論聲更甚。

阮習文擠進去,逮著一個人問:“這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對方麵色緊張,抓著阮習文的胳膊,說:“曉椿爸爸又喝多了在家打老婆嘞,剛才那會兒我們來看的時候已經收手了,剛才不知道又是怎麼了,又動手了,把家裡桌子椅子都砸了……”

阮語偏頭,心下頓感不好,慌張扒開院門去看,逮著門邊的一位叔叔問:“都打人了你們怎麼沒人進去勸啊?傅叔叔那麼健壯,把人打出什麼好歹來可怎麼辦啊?”

阮語畢竟是個女孩子,從來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一雙腳在門口躊躇,抓著阮習文央求:“爸,你趕緊進去看看呀,可彆鬨出什麼人命來,大家怎麼都站在門口看熱鬨啊,叔叔你們趕緊進去勸勸呀!”

巷尾的林叔叔看了眼阮語,尷尬道:“人家家務事,我們街裡街坊的也不好插手啊。”

“我剛才幫忙報警了,一會兒警察會來調解的,我們這貿然闖進去,搞不好老傅還要以為我們趁他不在家這幾年,和曉椿媽媽搞特殊關係呢。”

阮語木然看了一眼門口這群人,一隻腳踏進去,拉著阮習文做了一回出頭鳥。

警察這時候恰好趕到,撥開人群進到院子裡去查看情況,阮語和阮習文站在門邊等警察出來。

巷子裡沒有路燈,誰家院子裡的燈亮著,誰家門口就亮堂。

傅曉椿家院子裡燈沒有亮,倒是駱千珩家的燈亮堂無比,警察叔叔亮晃晃的手電筒照在傅所東臉上,兩個人扶著馬阿姨走出來,往警車上去,另一名警察帶著傅所東去派出所做筆錄。

馬阿姨嚇得蜷縮著,誰問她什麼都默不作聲,眼神空洞,魂都不知道去了哪裡,臉上身上全是新鮮的傷,但總歸是沒有生命危險。

阮語看到馬阿姨的一瞬間,心裡忽然鬆了一口氣,正猶豫要不要給曉椿去一個電話,這時天空突然開始落雨,由最初的小雨點到劈裡啪啦的大雨砸下來,也不過隻一兩分鐘。

“沒事了,我回去看看你媽澡洗好了沒有,讓她陪著你馬阿姨去醫院看看,曉椿在外地,這沒個人陪著肯定是不行。”阮習文推著阮語出了院子,方才還看熱鬨的人已經散了大半,還有兩個回家拿了傘遠遠站在巷子裡看結局的人。

慢慢地,這一群人又打著傘過來關心馬阿姨的傷勢,那眼裡的關切不似作假,可偏偏阮語看見心裡毫無波瀾。

人在夏天,經曆了方才的一幕,阮語的心卻像凜冬一般寒冷。

早知人心涼薄,可阮語怎麼也沒有想到,屋前屋後大家平日就像親人一般走動,真遇到這種需要出頭的事情,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蹚這一趟渾水。

明哲保身,好像也沒有什麼好苛求的,見義勇為是該誇讚,但我們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那樣高尚的品德。

可是,總歸還是失望的。

阮語換位思考,如果今天遇到危險的人是她的親人,如果是她不在家的時候,阮習文出手打人,周素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她真的會恨今天在場看熱鬨的每一個人。

也包括那個沒有及時衝進去救人的自己。

阮語忽然醍醐灌頂,想到重生前傅曉椿那些反常的行為,她好像就是帶著這樣強烈的一種恨,堅決地和他們這些鄰居、和安德這座小城永遠地劃清了界限。

曉椿書屋換下招牌,掛上的是高潔書店,可是住在這裡的他們這些人,捫心自問,都配得上“高潔”這兩個字嗎?

阮語產生疑問。

走到千珩家門口,阮語看見駱遠方開了門出來詢問情況:“我剛洗完澡,聽見有警車的聲音,是出什麼事情了嗎?”

阮習文蹙眉:“老傅一回來就打老婆,動靜太大了,林工報警了,這會兒正要把曉椿媽媽往醫院裡送。”

“哎呀,傷的嚴重嗎?我拿衣服去洗澡的時候就好像聽到有動靜,千珩這孩子這會兒不在房間裡寫作業也不知是去哪了?不是去勸架了吧?”

阮語一驚,忽然間想起那聲響亮的摔門聲。

忙問阮習文:“千珩呢?千珩是不是進去拉架了?怎麼沒見他出來?”

阮習文和駱遠方對視一眼:“不可能吧,如果千珩過去了,這時候也該回來了,不是警察都來了嗎,應該沒什麼事情了吧。”

“是啊,千珩人高馬大的,能有什麼事情?”

說著阮習文就要拉阮語走,被阮語一下子掙開。

阮語後知後覺地轉身,衝進人群回到傅曉椿家的院子裡,客廳被砸得一團糟,阮語環視四周,才發現駱千珩歪歪扭扭地倒在門後牆邊,看樣子是被什麼東西打暈了。

阮語的聲音歇斯底裡,她緊緊抱住駱千珩,痛斥屋外的所有人:“你們不是都看到千珩進去了嗎?為什麼他沒有出來你們沒有一個人擔憂?為什麼沒有一個人關心千珩的安危……為什麼?”

難道就因為他身強體壯,因為他年輕陽剛,所以就默認了他不會出事情?

哪怕……他麵對的是一個窮凶極惡、會把自己老婆往死裡打的男人。

什麼破爛潛規則,原來人心涼薄,有同情心的人多,但真正能因為同情心付諸行動的人少之又少,人們信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1962年之後,世間再無雷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