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赤壁賦》
·
雨到夜裡才停。晚自習下課的時候雨已經漸小,但仍然離不開傘,阮語慶幸自己送出去了那把傘,悠哉遊哉地坐在沙發上刷手機。
阮語聽見阮習文開院子門的聲音,伸長脖子去看,難得今天他沒在小阮超市裡陪周素琴,比預想中的早了半個小時回來。
阮語甜甜地叫他,關切地看著他:“爸爸,今天上課累不累?”
阮習文把撐開的傘放到廚房的空地上去晾,回來也坐到沙發上,歎氣:“累還不是每天都這樣,再說了,也沒幾天就高考了,現在必須咬牙堅持呀。”
阮語盤起腿,湊近挨著阮習文,去給他捏背,她的手法生疏,力道還有點重,阮語猜測不會舒服到哪去。
可阮習文卻少見地沉默了,用餘光看了眼在自己肩上的女兒活動的手,發出一聲愉悅的語氣詞,眉眼間的疲憊少去一半。
阮習文說:“女兒長大了,累也就累這幾年了,你爸我呀,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阮語咧嘴笑,手裡捏得更遊刃有餘了。
“今天你走了以後,宋老師還跟我說呢,再過個幾年,就是我和你隔壁駱叔叔一起比誰更享福的時候,她還打賭說肯定是我,下大雨女兒還知道關心我有沒有傘,這心思細膩的,兒子可是一點都比不了。”阮習文沾沾自喜。
阮語咬唇,說:“是不是人年紀大了,都會比這些?比誰的孩子更早結婚,誰更早當爺爺奶奶,誰的孩子有出息工資高,反正就愛比孩子。”
阮習文點頭,煞有其事道:“忙活了一輩子,到最後不就是比這些嗎?中國傳統思想,血脈傳承,雖然是封建老化了些,但我們這一代人啊,思想還沒你們年輕人這麼開放,想不了那麼開。”
“也是,”阮語停下手裡的動作:“那你和駱叔叔有什麼好比的呢?以後說不定一起享福呢,我和千珩都會很孝順的。”
“那你爸我就耐心等著享你的福。”
阮習文沒當回事,說著轉身去房裡拿衣服洗澡。
夜裡雨停了,阮語睡得不沉,半夜起床上廁所時沒聽到窗戶外有滴滴答答的響聲,打開了天氣預報,顯示夜裡轉陰。
第二天,阮語起了個大早。
阮習文正在水池邊蹲著刷牙,周素琴在廚房裡煮餛飩,阮語揉著個頭發,腳下的拖鞋一隻穿進去、一隻還有大半個腳跟在外麵沒塞進去,也到洗漱台上找牙膏。
周素琴瞥阮語一眼:“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起這麼大早?”
阮語搖頭:“我今天要拍一個鍋貼製作、刷油、出鍋的視頻,已經和“孫記鍋貼”的孫叔叔說好了,他們最後一鍋鍋貼基本上在六點五十左右開始刷油,去晚了我就趕不上了。”
周素琴提醒她:“眼睛沒睜開是不是?牙膏這麼大一個在我杯子裡你看不見嗎?要不然你叫它一聲你看它答不答應?”
阮語這才擠上牙膏,蹲到阮習文旁邊刷牙。
父女兩個,姿勢形態一模一樣。
父母愛情,多餘的是孩子。阮語眼看著周素琴把滿滿的一碗餛飩端到阮習文麵前、又給自己盛了一碗坐在凳子上邊看電視劇邊往嘴裡送,再去看鍋裡除了麵湯,一片餛飩皮都沒給她剩。
這下餛飩的技術真是絕了,一顆破皮的都沒有。
但很顯然,她媽根本就沒有下她的那份。
阮語臉垮下來,看兩眼阮習文,又看兩眼周素琴,耍無賴:“你們真忍心讓你們寶貝女兒就這樣看著你們吃飽喝足,而她饑腸轆轆?”
周素琴見不得阮語這種唱戲似的腔調,數落她:“下個月你過了生日可就22周歲了,還寶貝呢?誰家22歲的閨女自己不會做飯呐?就我和你爸,我倆還等著吃一頓你做的飯菜呢,昨天晚上你爸臨睡前還跟我說閨女長大了,會心疼人了,還給他捏肩,我看啊,等你長大,我和你爸還有的等。”
不會做飯這件事阮語狡辯不了,索性閉嘴。
心裡想的卻是,都什麼年代了,女子不會做飯也能被扣上長不大和不孝順的罪名。
夠離譜的。
阮習文放下筷子,喝一口湯,安慰阮語:“你起來的時候你媽餛飩盒子都放回冰箱裡了,誰知道你今天起這麼早。再說了,你不是也不怎麼喜歡吃餛飩嘛?一會兒拍完視頻買幾個鍋貼吃,還能餓的著你呀?”
阮語這才開心起來。
阮語回房間去拿相機,轉身出來的時候,院子裡多了個人。
駱千珩手裡提著上次給奶奶買ipad的包裝袋,背上沒有背書包,正在門口站著跟阮習文說話。
阮習文碗裡的餛飩還有三顆,吃完就可以去學校了。
駱千珩從背後拿出來那把長柄的大傘。
傘應該是被放在空地上晾了一整夜,此時已經全乾,千珩把傘收起來,折疊得整整齊齊,就好像前一天阮語剛從屏風後麵的架子處找到它時一樣。
阮語接過來千珩還來的傘,問他:“你早飯吃過了嗎?要不要一起去校門口買‘孫記鍋貼’?”
千珩搖頭:“今天三模考試,奶奶早上炒了蛋炒飯,我吃了好大一碗呢。”
阮語點頭:“三模考試,好好考哦。”
說著握拳給千珩打氣。
阮習文放下碗筷,去客廳裡拿上公文包,周素琴也緊隨其後幾人一塊兒出門。
阮語叫她:“媽,你碗還沒洗就去店裡啊?這麼早也沒幾個人買東西啊。”
周素琴才不管呢:“碗你一會兒回家不能洗一下嗎?等會兒中通快遞的負責人約了來店裡聊事情,你趕緊的吧,一會兒鍋貼賣完了都。”
阮語不服,嘟囔:“我又沒吃上餛飩,憑什麼讓我洗碗。”
慢悠悠抱著相機跟在後麵。
好像前麵這三個人才是一家三口,而她是重男輕女的家庭裡第一胎錯生的女兒。
好吧,有點過於誇大了。
阮習文一點也不重男輕女。
阮語拍完素材,坐在“小阮超市”裡麵吃鍋貼,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阮語問周素琴:“要不要來一個?孫叔叔做的鍋貼真的很絕,蘸著辣醬,一整個舌尖上的美味。”
周素琴正在往貨架上補貨,沒功夫理她:“我早上吃飽了,你自個兒吃吧,一會兒回家先去把碗洗了再搗鼓你的相機。”
阮語低頭繼續吃鍋貼。
下午時,阮語從安德中學的食堂吃完飯來給周素琴送飯,陰天,沒有日頭的暴曬,但卻難掩暑氣的悶熱,周素琴說還沒到三伏天,所以店裡隻開了風扇,搖著個頭半天風也吹不到阮語的臉上。
周素琴美名其曰:“心靜自然涼。”
阮語從小就難心靜,從櫃台裡翻出來一本賬本當扇子扇風,看著熙熙攘攘從學校回家午睡的學弟學妹們,問周素琴:“我當年快高考的時候,氣氛也這麼壓抑麼?我今天在食堂打飯,還看見高三專用窗口,我爸說這是學校為了節省考生們排隊打飯的時間,好讓他們爭分奪秒為了高考衝刺。”
這樣的事情周素琴自然是不知道的,她猜測:“今天三模考試,估計是卷子難吧,一個個出校門的時候都低著個頭。”
阮語不懂:“不是,上午考語文,能有多難啊?古詩詞填空不會寫?”
周素琴搖頭,坐進櫃台裡麵看電視劇。
駱千珩下課回來,遠遠地就看見阮語在店裡,他進來買了隻新的水筆,阮語問他:“上午語文難不難?你考得怎麼樣?”
駱千珩有一點心虛,答:“客觀題沒什麼好說的,閱讀理解和作文也都中規中矩,但我古詩詞默寫隻寫出來兩句……”
阮語震驚,還真叫她們母女倆給蒙對了。
“考了什麼古詩詞啊,連你都不會寫?”阮語以為,駱千珩這種學霸,斷不可能在這種靠背誦就能拿分的題上麵跌跟頭。
千珩撓頭:“反正我隻寫出一句‘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哈哈哈,”阮語大笑:“你知道是粟不是栗,已經贏了一半的人了,不愧是三模考試,古詩詞默寫怎麼能落下《赤壁賦》呢?”
駱千珩付完錢要走,頓了頓,問她:“你記性這麼好,現在還記得《赤壁賦》?”
“這有什麼,我還記得《蜀道難》呢,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你彆忘了,我當年高考雖然發揮的不好,可是我語文從來沒有掉過鏈子的。”阮語也不謙虛。
“也對。”千珩踏出門去。
不知何時門口出現了一位穿著老舊、胡子拉碴、頭發淩亂的中年男人,那人手裡拎著一個很大的行李包,一隻手放到千珩肩膀上,跟他打招呼:“這不是駱家的老二麼,一眨眼都長這麼高了。”
千珩也有一瞬間的懵,但很快認出來麵前這個人。
“這不是老傅嗎?你怎麼回來了?”周素琴從櫃台裡麵站起來,震驚地看著店門口的男人。
阮語心裡咯噔一下,老傅,那不就是傅曉椿的爸爸?
阮語沒心眼子一樣地衝對方笑,禮貌地叫人:“叔叔好。”
傅所東遲疑了兩秒,最終也沒有邁進店裡,隻點頭跟阮語回以微笑,感慨:“我這走的幾年,小語也長這麼大了,水靈靈的小姑娘,多漂亮呀,還是你們兩口子會生。”
千珩略帶慌張,說了句“我下午還有考試,就先回家午睡了”,連忙轉身往院子裡跑。
“這是快高考了?”傅所東看向周素琴,有點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周素琴敷衍地點頭,跟阮語說:“你看著會兒店吧,我上樓眯一會兒,困得眼睛有點睜不開了。”
阮語訥訥地點頭,等傅所東進了“曉椿書屋”,她掏出手機給傅曉椿發企鵝消息。
阮語:【曉椿,我剛才看見你爸了!】
曉椿:【我爸?他放出來了?】
阮語:【嗯嗯。】
曉椿:【不是應該還有一年多才出來嗎?怎麼這麼突然?】
阮語:【不知道,聽說在裡麵表現得好會減刑。】
那邊半天沒有再回複。
晚上的時候,整條巷子裡的鄰居都知道傅所東回來了。
阮語晚上留在店裡陪周素琴,問起來曉椿家的事,周素琴還是將那句“家醜不可外揚”掛在嘴邊,但這回阮語算是捕捉到了點關鍵信息。
大概是在五年多以前,曉椿的爸爸因為過失殺人進了監獄,當時判了他七年零六個月,現在提前刑滿釋放。
人是從市裡的監獄放出來的,坐大巴車回安德,剛好就在安德中學下麵的街口下車。
雖然外形上有些不修邊幅,可仔細看,大夥都能認得出他傅所東。
“那傅叔叔在監獄裡服刑期間,馬阿姨和小椿都沒有去監獄裡麵看過他嗎?”阮語好奇,印象中曉椿從來不會主動提及她爸。
周素琴打斷她的好奇心,說:“有什麼好去監獄裡看的?她們母女倆隻盼著他能一直被關在裡麵彆放出來,放出來就是禍害人!可憐這母女兩個,才剛過上幾年好日子,真是作孽呀。”
阮語心裡忽然隱隱不安,掐指一算,現在的時間節點,和重生前傅曉椿將她拉黑、曉椿書屋轉讓,好像剛剛好對上了。
所以……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