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1 / 1)

趁他聽得見 盧意 4519 字 11個月前

第十一章

我願意為了你,承受你命裡所有苦難,就像你從前義無反顧為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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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千珩第一次近距離見人抽煙,是在自家的院子裡,駱遠方隨意地坐在一堆木柴垛子邊的小板凳上,手裡夾著一根點燃著的煙,一個空癟的香煙盒子被隨意扔在地上。那

凳子很矮,駱遠方一雙腿放置的姿勢都彆彆扭扭,他丟過去一張二十元的紙幣,讓千珩去巷子外的“小阮超市”給他買煙。

那一年,駱千珩七歲。

母親和姐姐的相繼離世,讓這個原本就缺乏歡聲笑語的家庭更是一下子冷若冰霜,那之後的一年半載裡,駱遠方甚至沒有跟千珩說過一句話。

千珩遠遠地看著爸爸瘦弱的背影,問奶奶:“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情,為什麼爸爸一直都不和我說話?從小到大,他都很少和我說話。”

奶奶輕拍千珩的背,拿一把長長的火鉗把火盆裡烤的香香的地瓜鉗出來放在地上,眼裡似有多種情緒,卻還是安慰千珩:“你爸呀,他隻是心裡不痛快,看著你呀,就容易想起你的媽媽和姐姐,所以他不敢多和你說話。”

千珩似懂非懂,去探地上那個地瓜的溫度。

奶奶把地瓜拾起來,撕開一塊瓜皮,從牆上撕下一小塊舊報紙包上,再遞給千珩:“沒關係的,爸爸不和千珩說話,奶奶和千珩說,以後每天奶奶都和千珩說好多好多話,給千珩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好不好?”

千珩頓時笑逐顏開,去吃那黃心沁甜的地瓜。

千珩顛顛地跑去超市給駱遠方買煙,拿著找零的硬幣,卻根本不敢買一隻他喜歡的棒棒糖。

但恰巧碰到阮語看店的時候,阮語會偷偷從插滿棒棒糖的糖罐子上揪下來一隻,和硬幣一起塞進千珩手裡。

奶奶和阮語,就如同記憶裡那些軟糯的地瓜和彩色的糖果一樣,是千珩幼年時唯二的那一點甜。

後來千珩逐漸長大,千珩把煙遞到駱遠方手裡的時候,終於有一回問出心裡的疑問:“爸,抽煙到底有什麼好的?費錢還有害健康。”

駱遠方視線始終望向院子外麵,呢喃:“你現在不懂,等你什麼時候心裡有煩惱了,想呐喊想抗爭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候,你就明白了。”

說著把煙滅掉又去大斧劈柴。

後來,駱千珩在高一那一年,真的遇到他爸說的這種“心裡有煩惱,想呐喊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事情的時候,他確實明白了些許煙草存在的意義。

而這件事情也是促成千珩和魏建明這段友誼的重要節點。

要說魏建明這個人吧,駱千珩高一剛開學時還真有點瞧不上他。

魏建明的父親是商人,母親是安德縣醫院頗有名望的外科主任醫師,家裡吃穿不缺。按道理來說,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孩子,雖然不一定說是要他多麼光宗耀祖,但至多也就是平庸。

可魏建明卻不是如此,他連平庸都算不上,甚至有些拖父母的後腿,中考成績墊底壓著線進的安德中學,自習課逃課,節假日泡在網吧裡,永遠一身流氣,和同樣父母厲害家庭富裕的千珩的同桌景姒相比,魏建明實在是個難扶上牆的阿鬥。

千珩和魏建明之所以能成為朋友,就是從一包香煙袒露心事開始的。

那是2011年的夏末秋初,高一入學已經一月有餘,國慶假期結束返校,班主任阮習文就根據第一次月考的總分成績排名,對學生們的座位進行了部分調整。

魏建明因為身高優勢和成績劣勢,被毋庸置疑地換到最後一排,成為了駱千珩和景姒的後桌。

幸運的是,自此開始魏建明上課睡覺再也不會有老師扔他粉筆頭了;不幸的是,因為魏建明沒有同桌,所以開始動不動就扒拉著前桌駱千珩的衣服,找他說話。

千珩起初是不願意搭理他的,直到有一天晚自習下課,魏建明叫住正在收拾書包準備回家的駱千珩,問他:“你臥室的床大不大,方不方便收留我睡一晚?”

千珩愣住,一臉茫然地看著魏建明。

魏建明撓頭:“我今天出門忘帶鑰匙了,我爸人在北京出差呢,我媽今晚也有台大手術不回家住,所以我沒地兒去了,行行好唄收留我一晚,我的好兄弟。”

駱千珩不緊不慢地拉上書包拉鏈,把書包背上,對魏建明嘴裡這句“我的好兄弟”莫名覺得可笑。

明明高一開學這麼長時間,兩人說過的話屈指可數,魏建明卻可以這麼堂而皇之地說自己是他的好兄弟。

實在自來熟得很。

“好啦,大不了我來給您背書包。”魏建明說著就要去搶千珩的書包,他自己倒是渾身輕鬆,什麼東西都不帶在身上,就光著一個人往教室外麵走。

“不用。”千珩護著自己的背包,不讓魏建明碰。

“一個破帆布包,還是初中時候的舊包,護著跟寶貝似的,當心哪天拉鏈給你崩開了。”魏建明開著玩笑,幾步跑到千珩前麵去,問他:“出了校門往左還是往右走啊,遠不遠啊你家?”

……

那天的最後,魏建明還是去到了千珩家,奶奶難得那個點還沒有睡下,包了一大桌子的餃子。奶奶還是頭一回見千珩帶同學來家裡玩,熱情地給他們煮了一大鍋餃子,一個勁兒問魏建明父母是乾嘛的,家裡還有沒有弟弟妹妹,反倒是千珩的少言寡語顯得小氣扭捏。

魏建明躺在千珩的小床上,左腿盤在右腿上,瞪著大眼睛打量千珩的房間,藏不住的新奇和羨慕,他問千珩:“聽說你爸爸是個木匠,你房裡的這些家具,不會一件一件都是你爸親手給你做出來的吧?”

千珩點頭:“我以為你要說你從來沒見過這麼小而簡陋的房間。”

魏建明直接從床上坐起來,情緒略顯低落,道:“這哪裡簡陋了,多溫馨啊,看著就很有生活氣,不像我那個冷若冰霜的家,一年帶頭我爸回來住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個月。我媽呢,動不動就夜班,或者下手術晚了就在醫院值班室睡了,我房間裡的,上一次被他們推開,還是過年的時候。”

“那你沒有爺爺奶奶嘛?”千珩轉過身去看魏建明,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有啊。”魏建明擺擺手,故作輕鬆:“隻不過他們都在國外,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我奶奶包的餃子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身體好不好。”

千珩有些恍神,他隱約有些理解了魏建明這個人的玩世不恭,大概是父母平時太過於忙碌,沒有人關心照料,魏建明又恰逢青春期,叛逆抗爭也屬於正常。

說著去關房間的燈。

那夜千珩和魏建明很晚才睡,魏建明和千珩聊了很久有關他父母的奇葩行為,最後委屈巴巴地控訴:“千珩,你說如果他們真的每天都這麼忙,怎麼當初還有時間結婚生孩子呢?”

千珩不知道,就好像他也從來都不知道,明明生活都已經這麼辛苦了,家裡一貧如洗,奶奶身體也不好,可為什麼駱遠方還要讓他好好讀書去外地上好大學,而不是讓他早點工作賺錢。

那晚之後,魏建明坐在後排的座位上,時不時地還是會扒拉駱千珩找他說話,但隻要不是在上課的時候或者自習課上,千珩都不再視而不見,也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些閒話。

而在那一年的元旦,駱千珩從傅曉椿口中得知阮語戀愛的消息之後,他唯一傾訴煩惱的人,就是魏建明。

那時候魏建明正在追求隔壁班的一個女孩子,不知道是真的情竇初開,還是為了在父母老師麵前找存在感,幾次三番地在人家教室門口送零食飲料,甚至於在平安夜送對方的蘋果,也成為了那段時間安德中學高一新生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魏建明晚飯時和千珩在餐廳吃飯,遠遠地看見隔壁班那個女生也和同學剛走進食堂,魏建明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衝對方打招呼,笑得燦爛。

千珩看著魏建明,一臉心事地問他:“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喜歡的這個女生,和彆人在一起了,你會怎麼做?”

魏建明擺擺手,“既然她都和彆人在一起了,說明她根本就不喜歡我唄,那我還做什麼,不行就換一個人喜歡唄,天涯何處無芳草。”低頭繼續吃飯。

駱千珩搖頭:“可如果,曾經滄海難為水呢?”

魏建明放下筷子,後知後覺地問千珩:“不是吧兄弟,原來你有喜歡的人啊?我還一直以為你是苦行僧這輩子都不會喜歡女人呢。”

千珩拿筷子的另一頭去打魏建明的手背,罵他:“你才不喜歡女人呢。”

魏建明若有所思,目光堅定地看向千珩,說:“如果真的那麼喜歡,那我的建議是,和對方當著麵好好聊一聊,沒準兒是你誤會了,人家根本就沒有和彆人談戀愛呢。”

千珩還是搖頭:“可她人在寧杭,我們沒有辦法當麵聊。”

魏建明抬手鼓掌,說:“寧杭這才多遠啊,坐火車三個小時就到了,這不馬上就元旦放假了嘛,正好呀,咱倆去寧杭玩兩天,我長這麼大還沒吃過正宗的東坡肉呢,回頭我請你嘗嘗。”

千珩突然抬起頭來,他看向魏建明,生平第一次,他第一次覺得叛逆也不一定就是一個絕對的貶義詞。

而後來駱千珩和魏建明一塊兒坐火車到了寧杭,真的見到阮語和傅曉椿口中的那個“像花澤類”的阮語的男朋友時,漫天的風雪,卻模糊不了那一天的記憶。

那是第一次,駱千珩真真切切感受到暗戀的苦澀與無奈。

那天他們在寧杭的旅館裡,駱千珩第一次提出來去買一包煙,學著駱遠方熟練的抽煙動作,第一次和魏建明一塊兒偷偷嘗試,兩個人都是隻見過豬跑沒有吃過豬肉,被煙味嗆得咳嗽了半天,但還是隱約有些許領悟當初駱遠方說的那一段話。

借著那包煙,駱千珩生平唯一一次,向彆人袒露他心裡的那個秘密。

而此時此刻,高考在即,魏建明由於學習成績實在不理想,他爸計劃高考成績一出,隻要達不到一本分數線,就立即把他送去加拿大留學。千珩和魏建明都很清楚,想要過一本線,對於高中三年從來都沒有認真學習過的魏建明來說,簡直天方夜譚。

所以分彆在所難免,唯有提前接受。

而被阮語當場抓獲的那個抽煙的舉動,其實是千珩想用曾經兩人共同的冒險記憶,默契地迎接他們即將到來的離彆。

上課的鈴聲消失,阮語打著傘往校門口走,走到台階前的小門時,突然被塊石頭絆住摔了個跟頭,傘被隨之吹翻在地,阮語伸手去摸撞破的膝蓋,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

阮語重新拾起地上的傘,翻過來撐起。

換做從前的她,阮語知道自己也許會當場委屈地哭出來,或者幾步快跑著到“小阮超市”裡去和周素琴控訴今天的倒黴和看路不仔細。

但是現在的阮語不會這麼做了。

阮語拍了拍褲腿上的泥,繼續剛才的步子往校門口走。

她轉身看了看身後那塊害她跌倒的石頭,輕聲說:“今天你拌絆倒了我,之後就不可以再絆我們千珩了哦。”

就像這場雨一樣,淋了她,就彆再淋到千珩的身上。

時光重來,阮語願意為了駱千珩,承受他命裡所有苦難。

就像他從前義無反顧為她一樣。

重活一世,現在的每一場雨,她都要和千珩一起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