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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師尊,徒兒走了,煜兒怎麼辦?”

“賀蘭公子乃魔教中人,無論將來誰繼任魔教教主之位,想來不會為難賀蘭公子區區一介男兒身。但……”

候語堂話未說完,被譚思義急急地打斷:“不成!徒兒絕不能拋下煜兒!”

“……急什麼?為師既然答允過賀蘭公子不會反對你們在一起,便會言出必踐。”候語堂麵帶笑意地看著跪在自己腳邊的這對年輕人,“賀蘭公子你既已懷有譚家血脈,隻要你願意,今夜大可隨本座去赤霞宗。而今賀蘭月躺在棺材裡,想必魔教兩位護法與四位堂主都守著靈堂,本座尚能輕鬆應付這座小樓外的那些護衛們,再添上一個賀蘭公子你,並不成問題。賀蘭公子以為呢?”

候語堂一口一個“賀蘭公子”,叫得賀蘭煜無端升起濃濃的不安感,在譚思義殷切的目光下,他緩慢而堅定地搖頭,“阿義,娘親與容叔都走了,我不能扔下她們的女兒不管。”

“……煜兒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譚思義與他十指交扣,暗示他安心,“師尊,我想……”

“思義!”候語堂沉聲打斷,麵色亦是發沉,“為師此行正是想告訴你:為師已擒住那幕後真凶,隻等你即刻回去手刃仇人!”

“左雯敬!”譚思義欣喜若狂,“徒兒苦等這麼些日子,還以為出了什麼差池。師尊真的擒獲了左雯敬嗎?!”

候語堂沒有否認亦沒有承認,隻淡淡地道:“思義同為師回宗門,至於賀蘭公子,你既不願意跟思義走,那便留在這裡安心養胎。等思義了結心頭的大事,再與你相聚也不遲。”

“煜兒,你的意思呢?”譚思義明顯神色鬆動,賀蘭煜心思急轉,不動聲色地仰視著自始至終未叫她婦夫起身的候語堂候宗主。他不知為何突然記起曾經娘親告誡他的話:煜兒,彆被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的正直麵孔和高潔話語蒙騙了,尤其是那些個什麼門主幫主的,本座最看不上她們道貌岸然的做派!她們也是人,是人就會有私心、有私欲。若真的無欲無求,怎麼各個削尖了腦袋想著如何擴大門派勢力?!可笑,可笑至極!

“……我不想與姐姐分開。”賀蘭煜軟了聲調,甚至隱隱帶上哭腔,“容叔沒了,娘親也沒了,隻留給我一個嗷嗷待哺的妹妹。你若跟著候宗主走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我不想與我們的孩子相依為命。我已習慣抱著姐姐入睡……姐姐,求你,彆扔下我……”

他掩在衣袖下的修長手指輕輕地勾住她的小指,猶如勾住了她的心,她見他眼尾發紅,話落已墜下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令她整顆心都微微開始發疼。

“我不走就是了,你彆哭,你今日已哭得夠多了。”

“……妻主彆扔下煜兒……”

眼見他的淚勢一發不可收拾,譚思義全然顧不上師尊在側,按著他的腦袋將他輕輕地揉進自己的懷裡,“我永遠不會扔下你,不哭了,嗯?哭多了傷身。”

“……妻主……”

隻聽他斷斷續續的哽咽聲便能教她肝腸寸斷,譚思義不敢看師尊鐵青的臉色,鼓足勇氣道:“……師尊,等這兒的事態明朗,徒兒再帶煜兒回宗門。”

候語堂似乎被氣狠了,一時竟無話。

譚思義惶恐地靜等了片刻,才聽候語堂道:“……數月不見,你是被這位賀蘭公子下了蠱嗎?!且不說自己的性命安危,竟連自己身上的血仇都不管不顧了?!”

譚思義聽出師尊言語裡帶著咬牙切齒的意味,知曉師尊動了真怒,當下她倉促地將賀蘭煜護在身後,慌張地道:“師尊息怒!煜兒剛剛失去至親,兩位長輩甚至都沒有發喪。徒兒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請師尊再給徒兒一些時間。”

候語堂盯著賀蘭煜的目光有如實質,神色變幻莫測,半晌一言不發地拂袖離去。

譚思義心弦一鬆,長籲一口氣,生平第一回麵對師尊的怒火,當真驚駭無比。身後賀蘭煜抱將上來,依戀地蹭著她的鬢間,“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

“報仇的事已經塵埃落定,我不急。”譚思義揉了揉跪得發疼的膝蓋,安撫道:“過去的遺憾無法挽回,現在我更在意你。”

“嗯,我知道。”

二人再無睡意,等到天色將明未明,正是最黑暗的時刻,從靈堂方向忽然傳出隱隱約約的廝殺聲,驚得譚思義直接從床上坐起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賀蘭煜如驚弓之鳥般握住她柔軟溫暖的手掌,麵帶懼意,“阿義。”

“彆怕,我先看看是出了什麼事。”譚思義下了床,憑窗遠眺。

隻見靈堂方向燈火通明,片刻後竟飄起了若有若無的煙霧。靈堂內四處掛滿白綾,想來火勢蔓延得極迅速,眨眼間已是火光延綿,濃煙陣陣。這番可怖的陣仗也驚動了此地的護衛,開始躁動不安起來。

譚思義來不及深思為何師尊會未卜先知,略有驚慌地穿上衣裳,取了配劍,叮囑賀蘭煜照顧好自己,一刻不敢耽誤地出了門,一個鷂子翻身縱上屋脊。餘光瞥見小樓外的護衛們正交頭接耳,無心他顧。譚思義矮著身,借夜色的遮掩趁機順利地離開春雨樓,直奔靈堂而去。

靈堂內外已是亂成一片,左護法一身素衣,手握染血大刀,嘶吼:“誰***放的火?!”

斜刺裡竄出一人,正是彌勒佛般笑眯眯的方堂主。她手執判官筆,此刻笑意已全部轉為冷笑,“不是你左護法的人放的火,便是右護法的人乾的!你二人為爭奪教主之位,不惜引發教眾內亂,更是借此火燒靈堂,妄圖毀了先教主與先主君的屍身!”

“放*****屁!”左護法目眥欲裂,揮舞著大刀向方堂主劈去,二人立時纏鬥到一處,誰都沒有顧及火勢漸猛的靈堂。

間或傳來方堂主的大喝聲:“***燒了議事殿,哪個當了教主哪個就出錢修房子!****老娘沒錢!”

似乎所有人都陷入混戰之中,殿外的積雪裡已開始暈染鮮血,殘肢斷臂四處可見。譚思義貼著牆根而行,麵帶憂色地望著已徹底被火光吞噬的議事殿。

世人講究入土為安,恐怕最難以接受親人葬身於火海之中,縱然是已死之人也不行。

譚思義明白自己犯了傻,但還是當機立斷,以劍刃割下一截衣擺,草草地用積雪打濕,蒙住口鼻衝進靈堂——

她被殿內的熱意衝擊得停下了腳步,繚繞的煙霧熏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她已不由自主地生出怯意,卻因心中的某個信念,運轉內力,屏息一頭衝了進去。

議事殿頗大,能足足容納上百人,臨時被改為靈堂,布局卻無甚變化。譚思義憑借寥寥幾次的記憶,雖然視線有礙,幸而兩具棺木黑沉沉而龐大,輕而易舉便能尋到。她摸索到其中一具棺木,透過越來越濃鬱的嗆人煙霧,艱難地辨認出賀蘭容有些被熏黑的麵容,默默地告聲罪,一口氣將其抱起。

因屍身僵硬而發沉,她抱得頗為艱辛,又難免有毛骨悚然之感如影隨形。她簡直快哭了,腳步飛快,仿佛燙了手,甚至已感覺不到周身的熱意與窒息。

譚思義一鼓作氣衝到殿外,舉目卻是手握兵器廝殺不停的人,環顧四周,竟無一人可以托付。夜空下小雪紛飛,她竟不知究竟是手中擔負的屍身更可怕,還是眼前身染鮮血的活人更恐怖?

時間緊迫,容不得多想,她無奈就近選了處角落放下屍身,再次衝進火海。循舊路艱難地找到棺木,她探身往下一摸,卻摸了個空。以為是方才的那具棺木,她不以為意,轉身朝另一具棺木探出手,卻發現依舊是具空棺。

她愣了愣,心道:莫非是有人已先她一步將賀蘭教主的屍身帶出靈堂?

來回周轉一趟,靈堂內火勢更猛,譚思義覺得那火甚至燎著了她的發尾,視線內除了滾滾濃煙與耀眼的紅色火焰,再無其它。她儘力屏息,卻仍被撲麵而來的熱意與煙味嗆得咳嗽起來,那咳嗽聲在空曠的靈堂內顯得格外清晰而矚目。她心知不妙,把著棺木一側往前走,彎腰的瞬間眼睛餘光瞥到棺木中央似乎直挺挺地躺著一玄衣人。

——鬨鬼了?!

譚思義兩股戰戰,幾乎邁不開腳步,尚未等她壯起膽子再往棺木裡細瞧,前方猛然閃過一道淩厲的劍光,正衝她的咽喉要害!她矮身一躲,頗為狼狽地避開這一劍,回身時已長劍在手。

來人一襲黑衣,雖臉蒙黑巾,但此人縱是化成灰,譚思義也認得出!

“……左雯敬?!你不是被師尊……咳咳!”濃煙入肺,她捂住口鼻連連後退。

“……譚家莊遺孤!儘壞我好事!”

左雯敬目中閃爍著駭人的殺意,劍隨心動,陰冷的劍意似一張網般鋪天蓋地地向譚思義罩去,譚思義自覺不敵,左閃右避,不防腳下一滑,煙霧繚繞下也不知踩到了什麼東西,“砰”地重重地跌向大殿立柱。

那立柱以巨木鑄就,早已被燒得通紅滾燙,譚思義隻覺整個肩背一燙,險些當場慘叫出聲,眼見左雯敬劍刃一掃,以所向披靡之勢而來,譚思義堪堪持劍來擋,動作間扯到背部的燙傷,痛得濕了雙眸。

左雯敬一擊不成,劍鋒微變,譚思義左支右絀,漸漸地露了頹勢。

劍風如霆,立柱終於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二人齊齊地往屋頂方向望去,見房梁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已搖搖欲墜。

左雯敬的目光落在譚思義左臂的劍傷上——其沁出的鮮血紅中帶黑,顯然已中毒。左雯敬勾著冷笑,忽然收回自己的毒龍劍,撇下譚思義往棺木的方向疾行而去。

譚思義看不清左雯敬的動作,更不敢再逗留,自袖間尋出一粒藥丸急匆匆地吞下,狼狽不堪地逃出靈堂。

***

靈堂裡,左雯敬渾身發抖地撲在棺木上,探著身望向棺木內無聲無息的師尊,臉上的笑意已近扭曲,偏偏眸中含淚,“……師尊,讓徒兒再送您一程吧……”說話間她已將手中燃燒的火折子扔進棺木,見師尊慣愛穿著的玄衣燃起明火,她哽咽道:“師尊您為何這樣好運呢?這滿殿的大火都傷不了您分毫,累及徒兒再欺師滅祖一回。您經年未老,邪門得緊,沒有親眼見到您的屍身徹底消亡,徒兒怎麼能安心?”

她雙手戰栗地握住劍柄,劍尖正對師尊的心口,喃喃不止:“……彆怪徒兒,是您逼我的……都是您逼我的!”

她下了狠心,劍尖急速下降,離師尊心口一寸處之時,一隻蒼白的手如拈花般捏住了冰冷的劍尖。

左雯敬對上了賀蘭教主比劍尖更冰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