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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離魔教那場堪比鬨劇的內亂已過去了整整兩日一夜,譚思義雖然負了傷,但行動無礙,陪著賀蘭煜送賀蘭容下了葬,回來後一直神情懨懨。

賀蘭煜從賀蘭教主死而複生的狂喜中冷靜下來,方開始擔心譚思義的情緒,問起緣由。

暮色蒼茫,譚思義望著窗外的夕陽,聞言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沉默得久了,連最後一抹夕陽也已看不見。

“……可是因為昨日淩晨教眾內亂的場景太過血腥,嚇到了?”

“……有一些吧。”譚思義自嘲地笑道:“我身在江湖這麼多年,卻是第一回麵對真實的江湖,竟不知江湖上人命如草芥。”

屋內光線暗淡,賀蘭煜起身點燃燈燭,“阿義你的心腸太軟了。從古至今江湖上最不缺的便是紛爭與血淚,此次事件與你無關,你不必耿耿於懷。”

“我可以不管其她人,那容叔的命呢?”譚思義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又實在想不通,“……師尊明明已經抓住了左雯敬,為何左雯敬還能下毒害死容叔?”

賀蘭煜不忍見她如此,避重就輕地道:“左雯敬並非想毒害容叔,她自己也已經向娘親招認,她的目標是娘親。因為妹妹的存在威脅到了她身為教主繼承人的地位,所以她不能容忍娘親活到妹妹長大成人,容叔隻是受了連累。”

“……煜兒。”譚思義麵色為難,又不吐不快,“我想回一趟師門,當麵向師尊問清楚此事原委。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該離開你,但是……”

“不可以將此事徹底地放下嗎?”賀蘭煜不舍分離,更何況此前候語堂的態度帶給了他深切的隱憂,“娘親已經承諾你為你查清當年究竟有多少教眾參與譚家莊滅門案,想來過不多久你便可以手刃仇人。你為何還要執意回赤霞宗與候宗主對質?”

“因為當年容叔曾救過我與譚姐姐,所以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譚思義神色糾結,“是,左雯敬確實是凶手,可是師尊她……而且師尊說她抓住了幕後凶手,既然左雯敬沒有落到師尊的手裡,那這個幕後凶手又是誰?難不成是那晚與左雯敬密謀的那個黑衣男人?”

賀蘭煜沒有理由反對,索性道:“那我同你一道去。”

“不成!”譚思義伸手輕輕地覆上他尚且平坦的小腹,“此去路途迢迢,你怎麼受得住這份顛簸?既然娘親隻是假死以誘蛇出洞,左、右護法也並未真正的叛變,而今教中風平浪靜,你留在這兒我十分放心。”

“我不管,總之我不同意你走,除非你帶我一起走。更何況你身上有傷,我會擔心。”賀蘭煜做無理取鬨狀,顧及她脊背上的燙傷,隻輕輕地虛靠在她的身上。

譚思義失笑,“……孩子氣。那等過了年,我再走,成不成?”

賀蘭煜偷偷地算了算日子,發現屆時胎兒已過了最危險的頭三個月,狡黠一笑,點頭應了。

譚思義本打算通過譚澤向師尊告知她年後會回師門的打算,但顧忌到譚澤尚不知曉她有了孩子的事,便作罷,隻等過完年另做安排。

期間賀蘭教主審訊出魔教分壇的威遠鏢局也參與了當年慘案,譚思義拿著薄薄一張供詞,知曉其貪圖的不過是當年譚家莊的巨額財產,譚思義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她不是真正的譚家人,談不上多麼仇恨這些凶手,隻是得知這世間竟有人真的會為了金銀而犯下殺戮重罪,心中隻剩茫然。

嚴刑拷問之下,左雯敬再沒有吐露更多內情,賀蘭教主便將其淩遲處死,以儆效尤,也算兌現了當日在賀蘭容麵前立下的誓言。

譚思義得知此事後,與賀蘭煜攜手在賀蘭容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願逝者安息,願賀蘭容在天有靈,保佑小小的賀蘭燁無災無難地健康成長。

過了元宵,譚思義向賀蘭教主陳述她複仇的心願,懇求賀蘭教主允準她回赤霞宗一趟,賀蘭教主允了,於是譚思義孤身出了赤赤穀,踏上返回赤霞宗的路程。

魔教裡,右護法問賀蘭教主:“您當真放她離去?萬一她一去不複返,公子怎麼辦?”

“雖說沒用了些,到底是個有情有義的,本座且信她這一回。”賀蘭教主麵帶笑意地抱著女兒,一縷銀白發絲被女嬰緊緊地扯在手中,倒心甘情願地受著疼。

“那赤霞宗呢?還願意放她回來嗎?”

“知子莫若母,放心,煜兒哪兒是隨隨便便放自己女人走的性子?且等著吧,他定是偷偷地跟在人後頭呢……不過他畢竟是雙身子,行動不便,他自己的那些護衛……本座還是有些不放心,屆時你親自帶著人跟在後頭,彆忘了帶上徐醫官。”賀蘭教主逗弄著女兒,說得漫不經心,“至於讓你受累親自走這一趟,為的是讓你借機與赤霞宗接觸一番,探一探她們的虛實。隻記住一點:無論如何彆讓煜兒吃虧了,本座的孩子還輪不到旁人教訓!如若最後赤霞宗敢不放人,你便叫候語堂那廝等著本座親自執劍上赤霞宗,告訴那廝:本座這些年修身養性,不曾再大開殺戒,手癢得很!”

“是!屬下這就下去安排人手!”右護法神色凜然,一臉殺氣地躬身退下。

***

譚思義一走,賀蘭煜便點齊人馬出發。他尋思馬車終究速度有限,怕跟丟了人,索性在南赤鎮與譚思義來了個不期而遇。

他笑得明澈而坦然,她反倒不知該拿他怎麼辦,屈指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不是說好了乖乖地等我回來嗎?”

“想姐姐,一刻都不想與姐姐分開。”不顧周遭人來人往,賀蘭煜熱切地擁著她,不忘加重砝碼:“而且徐醫官說了,再過些日子我們便能摸到胎動,可是你這次出遠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萬一不順利,隻怕等你歸來時孩子都已經出生。我不想讓你錯過這些……”

“……煜兒你如今可當真拿捏住了我的軟肋。”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譚思義感歎不已。

賀蘭煜露出勝利的微笑,悄悄地補充道:“徐醫官還說了,這幾個月胎氣最穩,隻要不是很激烈,妻夫間可以同房,不必忍著。”

“……”青天白日,譚思義鬨了個大紅臉,略顯慌亂地拉起他的手上馬車。車廂裡隻有彼此,她才不好意思地小聲問:“怎麼徐醫官什麼話都跟你講?”

“因為我問了,徐醫官自然便說了。”

“……”譚思義哭笑不得,使勁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問這些,你都不害臊嗎?”

“害臊也得問呀。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小心些固然沒錯,可是我們才成親多久,難道阿義你不想我嗎?”賀蘭煜問得理所應當。

“……”譚思義克製又似暗示地親了親他的麵頰,垂首把玩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你這趟出來,娘親知道嗎?”

“當然,娘親還命右護法帶著徐醫官和護衛們跟著我呢。”

“右護法帶了多少護衛?”

“得有個二三十人吧。”

馬車聲轔轔,將這對年輕妻夫的說話聲漸漸地吞沒……

相隔千裡之遙,譚思義顧及賀蘭煜特殊的身體狀況,不敢教他吃不好睡不好,更不敢教他受累,生生地將日夜兼程變成了漫遊風光,一路從寒風瑟瑟的冬日走到了百花爛漫的春日。

赤霞宗已遙遙在望,譚思義掀開車簾,望著守衛在馬車前後的這隊魔教教眾,心懷忐忑。賀蘭煜似乎能知她所知,想她所想,“……你在害怕嗎?”

“麵對師尊、執法院的長老們,還有那麼多的同門,說不害怕是假的。”

見賀蘭煜露出愧疚不安的表情,譚思義立時安撫地拉過他的手,正色道:“但我從未後悔過。”

“當真?”

譚思義堅定地頷首,目光落在他已然隆起的小腹上,略有憂色,“徐醫官說愉快的心情才有利於安胎,你彆胡思亂想。”

“……我知道。”賀蘭煜倦意沉沉地打了個哈欠,煩躁地蹭著她的頸窩,“隻是有時候會控製不住。六個多月了,徐醫官說再堅持三個月就好,隻是越到後頭會覺得越難受,等孩子再大些,連睡覺翻個身都不容易。”

譚思義心疼不已,一如往常地緩緩按揉他頭部的穴位,“是昨夜沒睡好嗎?”

“孩子一踢我我就醒了。”賀蘭煜閉上眼,舒展了眉頭。

“踢得這麼厲害?”

“嗯,小腳有勁得很。”賀蘭煜微有抱怨,又似有自豪之意。

“等生了孩子,你的身體恢複了,我去向徐醫官要些適合我服用的避子藥,近幾年我們都不要再生孩子了。”

賀蘭煜猛地睜開眼,甚至挺直了背脊,“……都說多女多福,阿義你……”見譚思義神色肅穆,不似玩笑,他詫異道:“是個女孩兒也就罷了,萬一是個男孩兒……”

“男孩兒也一樣。”譚思義無比認真地道:“不僅僅是孕育辛苦的緣故,煜兒,生產凶險,跟一腳踏進鬼門關也沒什麼兩樣。我們還年輕,等過幾年我們如果想再要個孩子就生,如果不想要就不生。”

賀蘭煜不得不動容,“……阿義你真的和娘親完全不同。不,你同這世上所有女子都不同。”

“那你還喜歡嗎?”譚思義懷著不可言說的懼意問:“除卻我這個身份、我這具身體,我隻是我,你還喜歡嗎?”

“我喜歡的一直隻是你啊。”賀蘭煜忽然又雀躍歡欣起來,情緒善變地仿若孩童,對此譚思義習以為常,珍惜地摸了摸他圓鼓鼓的小腹,心道:待複仇一事了結,還了譚家人賜予她複生的恩情,她便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第四十七章

時隔近十年,賀蘭煜再次踏上赤霞宗所在的這座聳入雲霄的峻緯山峰,目中所及皆是陌生中帶著點熟悉的景與物,當年彼此相遇又分彆的場景仍曆曆在目。

已是日薄西山,夕陽餘暉將二人並肩前行的身影拉得很長,憶起往昔,賀蘭煜默默地握緊身邊人的指尖,慶幸自己得遇良人,可惜容叔再也無法睜開眼瞧一瞧。

“怎麼了?是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彆擔心,我好歹也是習武之人,走會兒山路,不要緊。”賀蘭煜壓下心頭不合時宜的世事難料的感慨,跟著譚思義走出迷陣。

迷陣外,已有青衣小童似侍立許久,見了一行人並未露出訝異神色,隻向譚思義拱手恭敬道:“譚師姐,宗主命我領你們去水雲廳。”

譚思義下意識地看向身後的魔教右護法荀楊等人,示意青衣小童帶路。

一路行至水雲廳,不斷地有同門駐足後竊竊私語,更甚者對著賀蘭煜的麵容和肚子指指點點,但因候宗主的禁令倒沒有人敢直接對魔教一行人,尤其是賀蘭煜出言不遜。

譚思義總算知道了什麼叫“如芒在背”,於她而言十分熟悉的一段山路,愣是走出了度日如年的感覺。

水雲廳裡隻有候語堂一人靜坐等候,執法院的長老們都不在,譚思義幾不可察地鬆口氣,朝候語堂叩拜,“徒兒見過師尊。”

賀蘭煜覷了覷上首神色冷峻的候語堂,扶著小廝阿桂的手略有些困難地雙膝跪倒,“晚輩賀蘭煜見過候宗主。”

候語堂動了動唇,似有話不吐不快,但視線觸及賀蘭煜隆起明顯的小腹,臉色明顯緩和下來,連語氣都帶了幾分暖意:“……孩子幾個月了?”

“回候宗主,已經六個多月了。”念及對方是長輩,賀蘭煜不敢造次,甚至偷偷地給身側的右護法使眼色,令她稍安勿躁。

候語堂道:“還有三個月分娩,譚家總算是有後了……讓本座想想該給這個孩子取什麼名?思義,你以為呢?”

“徒兒謝師尊賜名!”譚思義與賀蘭煜對視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見到了喜色。

候語堂道:“自為師收到你要回來的消息後,便讓你姐夫安排人手重新布置了你的小院,天色不早,且先讓孩子她爹爹早些休息,至於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右護法抬了抬眼皮,拱手一禮,聲音不冷亦不熱:“魔教荀楊,見過候宗主。”

“百聞不如一見,右護法不必多禮。右護法年紀輕輕便身居要職,真是後生可畏!”候語堂終於起身,搖首笑道:“本座明白賀蘭教主的一片慈母心腸,但賀蘭教主多慮了。不看僧麵看佛麵,本座無論如何得顧著譚家血脈,賀蘭教主何必這般興師動眾。”

右護法沒坑聲,隻麵無表情地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候語堂的下文,又似乎隻是單純的因為不愛說話而不願開口。

候語堂攆了攆指尖,腹誹:此人不該喚“荀楊”,而該改稱“荀犬”——一條對賀蘭月忠心不二、輕易不叫喚的狗。

一時場麵比譚思義預想中的還要劍拔弩張,譚思義將賀蘭煜扶起身,硬著頭皮道:“師尊,徒兒先帶客人回房沐浴用飯吧?”

候語堂不動聲色地再次瞥了眼賀蘭煜隆起的小腹,堪堪將心頭怒火壓下,溫聲道:“這些小事自有下人操辦,思義,你先隨為師去趟地牢。”

***

地牢裡暗無天日,唯一的光源僅是石壁上的幾根幽幽火燭。近十年光陰,算來也是譚思義第一次踏足此地,卻無端覺得有些眼熟。

去往地牢的走廊幽暗而狹長,前方的師尊行走間無聲無息,譚思義隻聽得到自己沉重的腳步聲以及隨之而來的步步回聲,方醒悟過來,原來赤霞宗的地牢與魔教的一般無二,都是同樣的陰森而死氣沉沉,再仔細去聽,亦能聽到來自地牢深處的不知還能不能算屬於人類的慘叫聲。

“師尊,除了左雯敬,另一個幕後凶手是誰?”譚思義沉不住氣。

“不必贅言,等見到了人你自然知曉。”

直到見了人,譚思義卻一時認不出——對方奄奄一息地躺在臟汙淩亂的稻草堆裡,蓬頭垢麵,瘦骨嶙峋,離得近了甚至能聞到自他身軀上散發的陣陣刺鼻的血腥味以及……血肉腐爛的異味。

譚思義抬袖捂住口鼻,皺眉問:“師尊,他死了嗎?”

“放心,為師尚留著他一口氣。當年為師向你承諾一定助你複仇。所以,他隻能死在你的手上。去吧,思義,他的死法由你而定,如此才能讓你的親人們安息。”

許是聽到候語堂的聲音,那人動了動手指,聲音虛弱卻又詭異地帶了點笑意:“……師姐,你終於肯再來見我……”

候語堂淡漠地回:“今日之後,本座與你永不相見。本座擅自將你逐出師門,百年之後自會向師尊請罪。”

譚思義怔然,不敢相信眼前形同屍鬼的人竟是一向性子古怪而孤僻的師叔蘇百靈。

“……早知會落到這般境地……這十年來我便該瞅準時機一劍要了這小畜生的命……”蘇百靈流下了悔恨的淚水,艱難地仰起臉,凝望著候語堂的目光專注而執拗,“……是我太在乎師姐了……師姐將這小畜生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教我不敢再輕舉妄動……師姐……”

他伸長手臂,試圖抓住候語堂的衣擺,卻被她嫌棄似地一避再避,那穿透琵琶骨的細小鐵鏈日夜折磨著他的身軀,令他一點點地喪失了生機,亦再沒有力氣去追逐她的腳步。

候語堂向譚思義道:“罪人蘇百靈,十年前趁為師閉關之際,以譚家莊的巨額金銀財寶為餌,勾結魔教,一夕間滅了譚家滿門。”

時至今日,譚思義仍記得初初來到此世時,睜眼見到的譚澤那張雪白而惶恐的臉——仿佛天塌了似的。

一夕間家破人亡,豈非是真的天塌了?

譚思義輕聲問:“究竟有什麼仇什麼怨呢?那左雯敬率領心腹手下殺人求財,那蘇百靈呢?求的是什麼?”

候語堂沉默下來,隻覺無顏以對,在譚思義再三催促下,候語堂才不堪地道:“譚家滿門,是受了為師的牽累。”

候語堂將三十年前的往事糾葛一一道來,亦仿佛能從譚思義年輕稚嫩的臉龐上看見昔日故人的音容笑貌,末了道:“其實你與你姐姐思箐長得很像,若思箐沒死,到現在早該成親了,說不定已經有了幾個孩子。好在你的孩子也快出生了,為師隻希望這是個女孩兒,也算能稍稍慰藉譚氏滿門的心。”

譚思義沒想到盼了那麼多年竟盼來這樣一個可以稱之為“荒謬”的真相,不知不覺間笑出了聲,甚至笑著問:“蘇百靈,真的隻是因為這些小事嗎?”

“這怎麼能算是小事?”蘇百靈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渾濁的雙目中迸射出濃烈的恨意,“譚音音搶走了師姐,我便要讓姓譚的都消失!”

譚思義冷下臉,“可惜了,姓譚的永遠不會消失。我活著,我的孩子也快出生了。要讓你失望了,我的孩子也姓譚!”

蘇百靈愣了愣,忽而綻出快意的笑容,“……你的孩子姓譚,可彆忘了你的孩子也是大魔頭賀蘭月的外孫!自古正邪不兩立,你與那小魔頭注定無法長久!我雖然殺不了你,但你會落得與我一樣的下場,孑然一身、孤獨終老……”

“說完了嗎?”

蘇百靈迎著譚思義冰冷的視線,看著她冷靜地抽出匕首,聽她冷冷地道:“說完了便聽我說吧。左雯敬已被賀蘭教主淩遲處死,所有參與過當年滅門慘案的一乾魔教教眾也都被挫骨揚灰,隻剩下你這個主謀。譚家總共一百四十五人因你而死,那我在你的身上片下一百四十五快肉,不過分吧?”

蘇百靈咽了咽口水,猛地醒悟般朝候語堂乞憐道:“……師姐你殺了我吧!我是你帶大的,小時候磕了碰了你都舍不得。我認罪,你殺了我吧!師姐快殺了我!”

候語堂未有理會,緩緩地轉身朝外走,在蘇百靈慘烈的叫聲中加快了步伐,依稀聽到蘇百靈唾罵:“……你個小畜生被美色迷了眼,睡了那小魔頭,心也跟著變歹毒了……啊!!!”

出了地牢,候語堂獨自站立在如墨夜色中,神情晦澀。夜風帶來清新怡人的草木香氣,卻隻將這位年過半百而身居尊位的老人的衣袖吹得迎風而動。

月落星移,候語堂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語態隨意:“孕中聞不得血腥味,你回房後記得先沐浴清洗,不要熏著人。”

“徒兒知道了。”譚思義又問:“師尊可曾收到徒兒讓譚姐姐轉遞給您的消息?”

“……譚澤?”候語堂微微眯起眼,“你指得是捉拿左雯敬一事?”

“正是。”

“收到了,隻是當時為師忙著清理門戶,等騰出了手,卻失了左雯敬的蹤跡。”候語堂轉過身,背手而立,巨大的陰影籠罩住她蒼老的麵孔,“你方才不是說那賀蘭月已出手替你了結了這樁仇恨,可是其中出了什麼狀況?”

譚思義抿抿唇,慘淡的月色映出她青色衣袍上厚重的鮮紅血跡,如一朵朵豔麗的花苞,襯得她向來柔和的臉部輪廓也添了幾分古怪之意,“……沒有,賀蘭教主命徒兒親眼看著左雯敬被淩遲致死,足足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後她才徹底咽氣,血淌了一地。”

“這江湖論起心狠手辣,賀蘭月稱第一,無人敢稱第二。”候語堂一身肅穆,搖頭歎息,“所以思義,除了賀蘭煜,讓魔教之人明日天一亮便下山吧。否則執法院的長老們怪罪下來……”

“我知道。徒兒已了了心頭大事,明日天一亮便帶煜兒他們下山。”

候語堂倏地捏了捏指尖,粗糙的指甲幾乎劃破皮膚,“……你是打算依舊去魔教嗎?”

“……”譚思義穩了穩心神,“噗通”跪倒,“徒兒不孝,但是煜兒臨產在即,需要寧靜的生活環境,等孩子出生,他們都需要旁人的細心照料。賀蘭教主雖然心狠手辣,但虎毒不食子,魔教更適合煜兒修養身體。雖然這裡有師尊和師姐一家人,我可以留在這兒,煜兒和孩子卻絕對不行。”

候語堂似乎輕描淡寫地問:“聽你師姐說,你曾經告訴她:你心中並無正邪之分。怎麼如今不這樣認為了嗎?”

“經曆了這麼多事,徒兒愈發認為正邪隻在人心,並非單憑出身。”譚思義深深地磕頭行禮,“徒兒心意已決,望師尊恩準!”

“那將來呢?思義你出身正道譚家莊,師從正道之首赤霞宗,就為了區區一個男人,你便打算一直待在魔教,讓江湖中人認為你已改投魔教了嗎?”候語堂目光銳利,言語亦尖銳。

“處決左雯敬及其幫凶之後,賀蘭教主曾允諾徒兒:除卻這些年被這些凶手揮霍的財物,她會如數歸還屬於譚家莊的所有東西。等煜兒恢複元氣,孩子也長大些,徒兒打算帶著他們,還有譚姐姐一起回北方重建譚家莊。從此放下心中仇恨,開始新的自由的生活。”

“……你果真是有大主意的,比你師姐強。”候語堂不由重新審視看起來分明稚氣未脫的譚思義,見她目光堅定,有著與年齡極度不符的沉穩,候語堂露出老懷欣慰的表情,“你的計劃很好,隻是你畢竟第一次當母親,完全忽略了一件事。”

“請師尊指點。”

候語堂微微笑道:“你此次回來一趟花了多久?返程隻會花更多時間。萬一提前生產怎麼辦?你師姐便是早產兒,幸好當年為師準備周全,你師姐平安降生,隻是到底傷了你師爹的身體底子,產後一直虛弱不堪,以致最後……沒有哪個醫官能拍著胸脯保證孩子一定在哪一日出生,萬一提前分娩,你難道想讓孩子生在半道上嗎?”

譚思義不得不慎重思量。

第四十八章

與師尊話彆後,譚思義沐浴更衣,回臥房時夜色已深,卻見燭火未熄,姐夫孟鈺正陪著賀蘭煜閒聊。

“這麼晚了姐夫還沒休息嗎?師姐與晗晗呢?”

“晗晗已經早早地睡了。你遲遲不歸,我怕妹夫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就陪著他一起等你回來。”

“又讓姐夫操心了。許久不見,姐夫看著清瘦了很多。”

二人並不客套,問起對方的近況,賀蘭煜也不插嘴,隻起身拿了乾布巾專心地替譚思義擦乾長發。時辰不早,二人簡單地說了幾句,孟鈺起身告辭,譚思義與賀蘭煜將他送至院門,譚思義再次問道:“姐夫,師姐睡了嗎?若是還沒休息,我想問她一些事。”

“……阿敏她近日不在宗門。”孟鈺笑得勉強,“等她回來了,你再找她吧。”

“那姐夫知道師姐去哪兒了嗎?”

“大約在山下鎮子裡,具體地址我不清楚。你若有很要緊的事,隻得親自下山打聽你師姐的住址。”

譚思義覺出事情有異,再一瞧孟鈺眉間的鬱色,心情沉重地問:“師姐與那位溫悅悅還是在一起了,是嗎?”

“……師妹……”孟鈺幾乎有痛哭一場的衝動,顧不上賀蘭煜在場,哽聲道:“月前你師姐向我坦白她與那位溫公子之間的事,又說他有了身孕,想納他進門。你師尊得知後沒有反對,但堅決不同意那位溫公子入宗門,隻讓你師姐在山下另找宅子安置他。你師姐前兩日剛剛下山,沒有十天半個月恐怕不會回來。”

“師姐她果真走到了這一步!”譚思義憤慨不已。

孟鈺背過身,偷偷地擦了眼角的濕意,與她二人再次告彆。

望著孟鈺孤零零離去的背影,譚思義心中著實不好受,仿佛師姐就在眼前,忍不住質問:“既然不喜歡,當初為何要娶他?既然娶了,為何要回頭與舊愛重溫鴛夢?讓姐夫他情何以堪?晗晗多可憐啊……”

寥寥幾句,賀蘭煜猜到前因後果,忽然呆呆地問:“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譚思義回過神,一時哭笑不得,“我唯一愛過的隻有你。……怎麼最近總說一些傻話?”

“唔……是我犯糊塗了。”賀蘭煜為自己從未有過的多愁善感而感到困擾,苦惱地按了按太陽穴,任由她牽著自己的手回屋。

直到一同睡下,賀蘭煜才緩過神,“……你吃晚飯了嗎?”見譚思義搖頭,他作勢要起身,卻被她突如其來的親熱驚到,完全亂了呼吸,“……你怎麼了……”

“我活剮了他,沒胃口。”

“……活剮了誰?”賀蘭煜被挑開了衣襟,她冰冷而略有薄繭的手心撫在他的胸膛上,聽她急不可耐地道:“抱歉,但我真的很想與你痛痛快快地發泄一場……”

……

賀蘭煜累極而眠,迷迷糊糊間聽她鄭重其事地道:“煜兒,我們明日天一亮就下山。”

“你不喜歡住在這兒嗎?好不容易求了娘親放你回來……”賀蘭煜困得睜不開眼,勉強振作精神。

譚思義擁緊他愈發笨重的身子,悵然道:“從前是我太天真了,甚至試圖說服譚姐姐。回師門一趟,我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賀蘭煜使勁地揉揉眼睛,“……你還沒告訴我,你活剮的另一個幕後凶手究竟是誰?”

於是譚思義便將傍晚時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賀蘭煜再無睡意,唏噓道:“……竟是他!不曾料到堂堂赤霞宗也會養出這樣一個心思惡毒的狠辣男人。往前數三十年,他也許為此事謀劃了整整二十年。阿義,那你恨他嗎?”

“那一百四十五刀已將我的仇恨散儘。所有的凶手伏誅,我已問心無愧。”譚思義露出迷惘神色,“煜兒,大仇得報,我卻隻覺得‘人心難測’。”

“那是因為你的心腸太軟了。心軟之人總是容易讓自己受傷,有時候你得給自己鑄上銅牆鐵壁,這樣才能刀槍不入。”

譚思義若有所思,“姐夫也是因為太溫柔才會這般傷心傷情嗎?”

“不錯。”賀蘭煜執著她的手吻了吻,語帶狠厲:“換做是我,一旦發現自己的妻主與旁人曖昧不清,那便是不死不休的結局,哪兒容得庶女庶兒的出現?”

“胡思亂想。”譚思義縱容地順手點了點他的唇瓣,“這種事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們且等等看姐夫想怎麼做吧,等見了師姐,我也會再勸一勸。隻是那溫悅悅成了師姐的侍夫,不好辦。”說著歎息地搖搖頭,不顧他神情倦怠,又問:“你好好地回憶回憶,當初師尊在同福客棧第一次見你,她當真親口說不反對我們在一起?”

“千真萬確!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自你我成親後再見候宗主,她老人家從未承認過我是你的夫郎。”賀蘭煜終於將自己心底最深切的憂慮道來:“今日相見,候宗主也隻關心我腹中的孩子。阿義,你與候宗主十年的師徒情分,猜得到她老人家的真實想法嗎?”

“在今夜之前,我以為我了解師尊。”譚思義露出苦笑,“但今夜見了蘇百靈,聽他那樣詛咒痛罵我。‘人心難測’,煜兒,我居然懷疑自己真的了解師尊嗎?我問了師尊有關左雯敬之事,師尊的意思是她沒顧上。可我不敢完全相信,又不敢懷疑。我怕你和孩子有閃失,隻想儘快帶你們離開師門……你說我這是怎麼了?”

賀蘭煜心疼不止,甚至開始自責後悔,“……是我不好,我不該任性地跟著你,到頭來成了你的累贅。”

“不說這種喪氣話。”譚思義再次理了理他的裡衣衣襟,又仔細地替他蓋好棉被,“山間夜裡涼,小心凍著。等明日到了山下小鎮,讓右護法先帶著你去客棧落腳,而我得儘快找到師姐問清楚一些事。睡吧……”

賀蘭煜還想再陪她說說話,奈何抵不住沉沉睡意,不知不覺間合上了眼瞼,譚思義卻懷揣著重重心事難以入眠。

翌日天微微亮,譚思義便帶著賀蘭煜等魔教中人整裝待發,不妨候語堂竟已候在院門外。譚思義免不了疑神疑鬼,卻見候語堂遞上一隻沉甸甸的素色荷包,“出門在外少不了各種花銷,思義你先拿著,不夠了再上山來同為師要。”

“……師尊,徒兒不缺銀子。”譚思義羞愧地無以複加,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是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的那些份例為師還不清楚嗎?你年輕未立業,沒什麼丟人的。但不可叫旁人看輕了!”

候語堂意有所指,譚思義心領神會地接過荷包,深深地彎腰行禮,“徒兒不孝,拜彆師尊。”賀蘭煜亦跟著行禮。

“好生照顧自己,等來日孩子出生,記得早些派人通知為師,為師想親眼見見故人之後。”候語堂溫言溫語,說著上前扶起譚思義和賀蘭煜,卻聽候語堂“嘶”了聲,麵有痛色。

“師尊怎麼了?”

見候語堂臉色不佳,似有痛疾,譚思義發急道:“昨晚還好好的,您是生病了嗎?”

候語堂長長地歎息一聲,神情虛弱地扶著譚思義的手臂,示意她朝外走,師徒倆單獨說話。

避開賀蘭煜一乾人,候語堂語氣低落:“往事種種,是為師有愧於你,有愧於整個譚家 。”

“蘇百靈的所作所為與師尊毫無乾係,您無需介懷。”譚思義為逝去的整個譚氏感傷,“若譚……若娘親與姐姐地下有知,她們也都不會怪罪師尊。”

朝霞如血,將龐大的樹影投在候語堂蒼老而黯然的麵容上,她往日挺拔有力的身軀似乎也佝僂了,“話雖如此,但譚家莊一朝覆滅,害得你幼年失怙,全因為師對自己的師弟疏於管教,讓為師如何過得了自己心裡這一關?因此為師昨夜去了執法院,領了一百鞭刑。而你與魔教教主之子有染,甚至有了孩子,此前為師憑借一宗之主的身份下了禁令,不許有人妄議此事,更不許諸位長老橫加乾涉。但該罰還得罰,這一百鞭為師也替你受了。”

“……師尊……”譚思義大為震驚,目光落在候語堂斑白兩鬢上,呐呐不成言,令她無論如何無法再開口問師尊對自己這樁婚事的真實想法。

候語堂抬起粗糙的大掌,忍痛拍了拍譚思義稍顯單薄的肩頭,笑容慈祥,“去吧,好好地陪著他,讓他為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女嗣。為師瞧那肚子尖尖,與從前你師爹懷你師姐的樣子十分像,約莫是個女孩兒。為師隻等著抱徒孫了!”

譚思義抬袖重重地抹了抹雙眼,一步三回頭地帶著賀蘭煜等人離開赤霞宗,遠遠地,還能望見候語堂默然相送的身影。

見她眼尾發紅,隱約是哭泣的模樣,賀蘭煜關切地問:“是候宗主與你說了什麼?”

譚思義含淚而笑,摸了摸他隆起的小腹,“煜兒,師尊著急抱徒孫,我們就暫時住在山下鎮子裡吧。我們找座乾淨寬敞的宅子住下來,等孩子出生,便通知師尊過來瞧一瞧,到時師尊一定特彆高興。”

“……長住嗎?”賀蘭煜看了眼一路麵無表情的右護法,試探地問:“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嗯,長住。等你分娩後徐醫官確認了你身體恢複,孩子也適合長途跋涉,我們再啟程回去。另外,師尊那裡出了點小狀況,師姐又不在,我放心不下,得找時間再回師門看望師尊。”

譚思義一番話引得右護法微微頓足,賀蘭煜又問:“既然如此,你今日還想去找你師姐嗎?”

譚思義蹙眉道:“不去了。”

“為何?”

“見到師姐,肯定會見到那姓溫的,索性都不見了。”

提起溫悅悅,譚思義便一肚子的氣,引得賀蘭煜伸指戳了戳她氣鼓鼓的雙頰,好笑道:“有這麼氣嗎?都快氣成河豚啦。”

“嗯,都快被氣死啦!”

“……不許在孩子麵前亂說呢。”

一行數十人,漸漸地將赤霞宗所在的整座山峰拋在身後,談話聲亦被呼嘯不止的山風吞噬……

第四十九章

在夏末秋初的一個雨夜裡,一道驟然響起的嘹亮的嬰兒啼哭聲打破沉寂的夜色。

足足等了一整個白日的譚思義心急火燎地衝進內室,卻聽賀蘭煜中氣不足地道:“……阿義你彆過來。”

譚思義倏地停下腳步,隔著屏風問:“怎麼了?”

“不好看,不好聞,你彆過來。你先看看孩子……”

“……哦,那我在這裡等著。”譚思義不解地撓了撓頭發,覺得這數月來她總算見識到了什麼叫“男人心,海底針”,透過屏風望著床榻邊忙碌的影影綽綽的數個人影,愈發坐立難安。直到聽徐醫官在那頭恭喜她妻夫二人喜得女嗣,譚思義才有了點腳踏實地的感覺,傻乎乎地笑著應聲。

又生等了會兒,阿桂滿臉笑容地抱著啼哭不止的小小嬰兒走出來,“恭喜主上,喜得麟兒。”

譚思義伸出手臂,又收回來,顯得更傻乎乎,“……我……我好像忘了怎麼抱……”

“屬下教您:您得先用自己的臂彎托住小主人的腦袋,對……就是這樣,您的手彆太僵硬了,得放鬆。來,您的另一隻手再托住她的臀……”阿桂忍俊不禁,在他的耐心指導下譚思義終於找回一點當年抱小師侄的感覺,有心思仔細瞧女兒的臉。

見女嬰一張皺皺巴巴、紅通通的臉,尖尖的腦袋,倒止了啼哭,一時根本瞧不出像誰,譚思義驚詫道:“……怎麼這麼醜?!”

賀蘭煜聞言大驚失色,“我們的女兒怎麼可能醜?!”

“額……”譚思義昧著良心道:“是我看錯了,不醜不醜,漂亮著呢。”

“剛出生的嬰兒長得都這樣,過幾日就好。”徐醫官打斷這對初為人母人父的傻瓜式交談,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賀蘭煜如釋重負,由小廝們替他換上乾淨的衣褲,又潔了麵,簡單地梳理了長發,才將譚思義喚近。

二人一錯不錯地盯著嬰兒,偶爾低聲笑談幾句,徐醫官見了,吩咐阿桂讓廚房準備清淡的麵食,卻不著急離開,守候一側,時不時地觀察賀蘭煜的精神狀態。

直到嬰兒重新開始啼哭,徐醫官提醒二人將嬰兒交給奶爹,二人才戀戀不舍地由著奶爹將嬰兒抱至外間喂哺,徐醫官猶豫了一瞬,見賀蘭煜並無異狀,也跟著離開內室。

四下無人,燭光明亮,將賀蘭煜試圖遮掩的蒼白麵色照得一清二楚,譚思義看得眼眶發熱,低首吻了吻他的眉心,指腹輕輕地撫過他毫無血色的唇瓣,“……肚子還痛嗎?”

“姐姐心疼了?”賀蘭煜的笑容一如初見時明澈,漂亮的鳳眸亮得幾乎堪比天上的繁星,譚思義亦跟著笑起來,“嗯,心疼得快死掉了。”

賀蘭煜抿唇而笑,譚思義又道:“你先合眼休息會兒,等做好吃食,我再叫你。”

“好,你去看看孩子吧。”

“有徐醫官在,孩子不會有事。”譚思義拉起他略微無力的手掌,與他十指交扣,“我隻想陪著你。”

賀蘭煜笑意愈濃,聽話地閉目睡去。

萬籟俱靜,令譚思義有一種歲月靜好的美好感覺。此世十年,她從未有過這種陌生的情緒,好像自己真正地融入了這個世界,而這一切皆由身側她的夫郎帶來。

正出神間,外間忽然傳出一陣喧鬨聲,譚思義擰緊了眉頭,輕手輕腳地走出內室,卻見仆人們將一不速之客團團圍住,為首的徐醫官斥道:“還請閣下速將孩子歸還!”

對方正低頭認真地檢查嬰兒的性彆,末了道:“……很好,果真是個女孩兒。”

譚思義認出對方,卻不敢認,“……師尊?”

師徒倆麵麵相看,候語堂一如既往的目光慈祥,輕笑道:“思義,譚家終於有後,為師十分高興。”

“知道師尊期盼著這個孩子的降生,所以徒兒今日一早便派人上師門告知師尊。孩子出生不到一刻鐘,師尊便現了身,師尊……”譚思義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電光火石間已然明白一切,“……原來您要的隻是這個孩子,卻永遠不會承認煜兒為徒兒的夫郎!”

“今夜你方猜到本座真正的心思,不算太晚。”候語堂姿態悠然,卻也長籲短歎,“從前你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入魔教與賀蘭月之子成親,不過是權宜之計,虛與委蛇。而今真相大白,塵埃落定,可你深陷溫柔鄉中無法自拔,叫為師好生痛惜難過!你長大了,主意又大,為師管不了你,你儘管與你心愛之人雙宿雙飛,一切後果便由為師替你擔著!但為師絕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譚家後人繼續與魔教糾纏不清!”

譚思義慘然跪倒,聲聲泣血:“師尊您武功絕頂,徒兒絕非您的對手,這個宅子裡的所有人都不是您的對手。隻求您看在多年的師徒情分上,不要奪走這個孩子!徒兒親眼目睹懷孕分娩的艱難,您奪走了這個孩子,就是要了煜兒的命。師尊,求您了!”

候語堂一手抱著嬰兒,一手已一寸寸地抽出腰間冷劍,語氣亦微微轉冷:“此等姿容絕世的禍水,死了更好,也省得你念念不忘,耽誤了自己的前程!那賀蘭月若想替子報仇,便來吧,本座何時怕過她?!”

“師尊!!!不要!!!”

“哇哇哇——”嬰兒被其母歇斯底裡的喊聲驚醒,哭聲有力而楚楚可憐,響徹整個屋子,令聞者心碎。

譚思義不顧一切地撲到師尊腳邊,情急之下以自己柔軟的肉掌握住冰冷的劍身,苦苦哀求:“若徒兒未曾動情也就罷了,可今時今日,徒兒與煜兒妻夫情深,徒兒無法想象往後沒有他的日子!沒了他,徒兒會生不如死!求師尊網開一麵,容徒兒一家三口團聚!”

她仿佛覺察不出右手手掌的痛意,不敢鬆開半分,任由鮮紅的熱血沿著寒光爍爍的劍身蜿蜒而下,那醒目的紅色似乎刺痛了候語堂的心,她竟一動不敢動,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習右手劍,眼下卻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男人瘋狂至此。難道你不怕筋脈受損,再也練不了高深的劍法?”

譚思義見狀更不敢鬆手,宛如握住了師尊的軟肋,甚至試探地膝行向前,覷著候語堂的神色,直至劍尖隻離自己的心口一寸處,壯士斷腕般決然道:“今夜若師尊執意將孩子奪走,便殺了徒兒吧!”

那響徹不絕的嬰兒啼哭聲終於將沉睡中的賀蘭煜吵醒,他料定事情有變,不顧自己產後虛弱,扶著床杆趄趄趔趔地下了床,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

外間正堂裡,隻見候語堂握住劍柄的手青筋迸起,手背上的肌膚如冬日的樹皮般粗糙而堅韌,麵上不覺露了嗤笑似的惱意,“……思義,你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威脅為師嗎?在你心中,本座竟是那等受人挾製的無能之輩嗎?!”

“不,徒兒不敢。”

“你視此等邪魔外道為你的正夫,可曾想過:待日後你重建譚家莊,他自然便成了譚家莊的主君,屆時難道你想讓所有的正道人士戳著你的脊梁骨罵你也是邪魔外道嗎?甚至牽連整個譚家莊?”

“往後的一切好與壞,都是徒兒自己的選擇,徒兒甘願承受。”譚思義仰視著高高在上的候語堂,含淚乞求道:“師尊,這十年來徒兒一直以譚思義的身份活著,幾乎忘了真正的自己,唯有煜兒和孩子是徒兒的真心所求。譚家大仇得報,往後徒兒隻希望我僅僅是我自己,不再受任何的身份桎梏。”

候語堂聞言隻是露出失望透頂的表情,餘光瞥見自內室蹣跚而來的麵色煞白的賀蘭煜,她的胸口便有積壓日久的怒火翻騰而起。

“……阿義你的手……”賀蘭煜勉強出聲,力竭之際幸而有徐醫官的攙扶才不至於跌倒。

但聽冷劍嗡鳴,譚思義心知不妙,縱然拚勁全力,單憑她的右手已握不住師尊的劍,刹那間頭腦一片空白,心中唯有一個念頭:既無法闔家團圓,那便賭吧!

嬰兒的啼哭聲分明如潮水般連綿不絕,可利刃穿入肉/體的聲音是這般清脆明了,仿佛響在耳邊,落在心頭……精美華麗的緞袍被汩汩鮮血侵染,暈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候語堂平生第一次握不住自己的長劍,卻也不敢貿貿然地將劍尖自譚思義的胸膛拔出,隻得將懷中嬰兒隨手塞給身邊的一個小廝,蹲下身抱住譚思義搖搖欲墜的身軀。此時此地,候語堂隻覺匪夷所思,又心痛難當,“……天下的美人數不勝數,為了一個小魔頭,你不惜以命相逼。……何至於此?!”

“……師尊您不懂……”譚思義痛得渾身戰栗,聲線顫抖:“……徒兒這些年過得並不快活,總是時時想起自己的親人……我想回家,可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生死之際,她憶起自己真正的雙親,不禁淚如雨下,“是煜兒讓我重新體會到了什麼是快樂。我想看他笑,想與他親近。他是什麼身份,我真的從來沒有在乎過。求師尊網開一麵……”

“……彆說話了妻主……”賀蘭煜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譚思義的身邊,扯著嗓子喊:“徐醫官!徐醫官——”

譚思義從未見賀蘭煜如此失態,她想安慰他:她方才控製了劍的力道與角度,並未傷及心臟,不過是一出苦肉計罷了。但身上漸漸地失了力氣,連開口都做不到,意識亦無知無覺地沉入虛無的黑暗之中……

【後記】

白雪皚皚,卻驅不散屋裡的洋洋暖意。

譚思義養傷期間躺得太久,自從傷勢好轉可以下床走動,便恨不能四處轉悠,可惜因天寒地凍,日夜被困在臥房的方寸之地,幸而有夫郎與女兒的日夜相伴,倒也怡然自得。

這日午後譚思義等賀蘭煜哄睡了女兒,卻不似往日般小憩,隻拉著賀蘭煜閒話。

“你每日喝著徐醫官為你調理身子的湯藥,怎麼手心還是這麼涼?我記得去年冬天時,你渾身上下都暖得很。還是隻是不適應中原的氣候?”

因當日譚思義被逼自戕,傷勢過重而昏迷不醒,賀蘭煜方產下一女,悲痛欲絕之下導致氣血逆行,身下血流不止,若非徐醫官妙手回春,隻怕賀蘭煜當場血崩而亡。他僥幸撿回一條命,但終究傷了元氣。入冬後,譚思義便請徐醫官儘力為他調理身體。

提及喝藥的事,賀蘭煜便苦哈哈地皺起眉頭,以指腹描摹著她右手掌心上觸目驚心的醜陋傷疤,不期然地回憶起當日種種,時隔三月,仍悲拗得說不出話。

“……又在想那夜的事了?”

譚思義試圖抽回右手,不願他再為此陷入自責與悲傷之中,不料被他傾身虛虛地環住雙肩,聽他低聲地問:“你曾允諾要給我獨一無二的偏愛,可還記得?”

“記得,怎麼了?”

“我若早知這份偏愛的代價如此沉重,我寧願你棄我而去,也不願見你為了我與寶寶而以自己的性命為賭注,賭你自己在師尊心目中的分量。”

賀蘭煜情緒低迷,譚思義憐愛地撫上他俊美依舊的麵頰,寬慰道:“因為我樂意啊。‘千金難買我樂意’,而且我賭贏了,不是嗎?”

見賀蘭煜自始至終心結難解,譚思義故意以指挑起他的下巴,在他略微困惑的目光下逗弄道:“公子姿容無雙,不若從了我,當我的壓寨夫郎?”

“……不知是當哪座山頭的壓寨夫郎?”

賀蘭煜終於開懷暢笑,譚思義目光貪婪地望著他的笑靨——明澈一如那年彼此重逢時,能輕易挑動她的心弦。

“待來年開春雪化,我們一家三口便出發前往北方重建譚家莊。往後找機會讓譚姐姐離開總壇,也好讓她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

“好,你去哪兒,我和寶寶就跟你去哪兒。”

妻夫二人同時看向榻上呼呼而睡的小嬰兒,譚思義默默地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