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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靈堂設在議事殿,兩具黑沉沉的簡易棺材並排放在殿中央,棺材前正燃燒著紙錢,火光明亮。

得到消息的賀蘭煜一路踉踉蹌蹌,幾乎衝到棺材前,在身後阿桂的連聲提醒下,賀蘭煜不敢任性,死死地咬住唇,探著身去看其母遺容。

大約走得突然,賀蘭教主除了沒有呼吸與心跳,麵容栩栩如生。

賀蘭煜幾乎站不住,身後阿桂不忍道:“公子不能太傷心,保重身子要緊。”

賀蘭煜護著小腹,強忍悲痛地吩咐阿桂去一趟春雨樓,自己則跪在一旁靜等。

期間來來往往諸多進殿祭拜的教眾,賀蘭煜神色麻木地聽著看著,又似乎什麼都沒看見、聽見。他等了許久,直等到夜色深沉,夜風呼嘯,殿外開始飄起稀疏小雪,阿桂方去而複返。

賀蘭煜沒有等來譚思義,見阿桂麵色有異,賀蘭煜哀傷地望著冷冰冰的棺材,自嘲道:“你直說吧,還有什麼是我承受不住的?”

因靈堂人多眼雜,阿桂附耳悄悄地道:“左護法的人攔著屬下,不讓屬下進春雨樓。屬下一想,讓屬下見一見貴人,將公子的話帶到也行,但左護法的人怎麼都不肯放行。因此耽誤了好些時辰。”

賀蘭煜嗬嗬冷笑,扶著阿桂的手起身,不顧雪夜寒冷,親自往春雨樓而去。倒果真如阿桂所言,護衛們將春雨樓裡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美其名曰“保護”,倒不如說“看守”更為恰當。

賀蘭煜尚未發作,左護法倒極湊巧地也來了此地,甚至她的身後還跟著懷抱賀蘭燁的賀蘭青。

左護法唉聲歎氣地道:“教主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公子與小姐,於是屬下想著,靈堂那種地方陰氣太重,不適合孕夫和嬰兒出入,不如公子帶著小姐挪居春雨樓吧?”

“我娘屍骨未寒,左護法便想將我兄妹軟禁於此嗎?”賀蘭煜“唰”地抽出袖間毒鞭,“我若不依呢?”

“……”左護法感覺自己右眼眼皮砰砰直跳,嗤笑道:“公子是雙身子,不宜動武,徐醫官沒有叮囑過嗎?”

“你——”賀蘭煜不甘地收回毒鞭,一言不發地踏進春雨樓,阿桂與賀蘭青對視一眼,心驚膽戰地跟上。

春雨樓的大門開啟後又重重地合上,左護法背著手來回踱步,顯得心事重重。

***

賀蘭煜進屋時,譚思義正守著一盞孤燈看書。見了心心念念的夫郎,她驚喜又意外,“……娘親終於肯放你回來了?”

賀蘭煜未語淚先流,又馬上記起醫囑,紅著眼眶極力忍住淚。

“……你是從靈堂那邊過來的嗎?下午你說徐醫官開了安胎藥,如果你實在傷心,稍微哭一哭,應當也無事。”譚思義取下他身上的玄色披風,又撣落他發絲上的雪花,正轉身想去拿布巾為他潔麵,不防被他用力地抱住,泣不成聲:“……娘親……也過世了……”

“……什麼?”

“……娘親已毒發身亡……”賀蘭煜終於崩潰大哭,身軀顫抖,幾乎軟倒在她的懷裡,她忙急慌慌地將他抱到椅子上坐下,“……怎麼可能?不是說隻是餘毒未清嗎?”

賀蘭煜悲傷欲絕,抱著她的腰身失聲痛哭,自然無法回答她,屋裡的阿桂抹淚道:“教主確實已過世,眼下與主君一起在靈堂……”

譚思義來不及問更多,賀蘭青懷裡的賀蘭燁被哥哥的哭聲吵醒,亦跟著大哭。

譚思義頓時焦頭爛額。她雖然隻在早前的滿月酒上遠遠地見過這個女嬰一麵,而且嬰兒長得快,變化也大,但能隨賀蘭煜進春雨樓的嬰兒也就隻有賀蘭教主的女兒賀蘭燁了。

“阿桂,你先帶燁兒她們去西廂房住下。這幾日你就隨時跟著她倆,可千萬彆再出任何差池了。”

“那公子這邊……”

“你讓阿杏來屋裡貼身服侍公子。”

“是,屬下明白了。”阿桂領命,帶著賀蘭青退下。

譚思義見賀蘭煜哭得厲害,著實既心疼又擔心。她蹲下身,好讓他能倚靠著她,“……這個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

賀蘭煜聞言顧不上繼續哭泣,“……為何這麼說?”

“她讓你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來。萬一……對你而言更是遭了大罪。”譚思義滿懷憂慮,眉間幾乎擰成了“川”字。

“絕沒有這個萬一!”賀蘭煜立時胡亂地抬袖擦去淚水,頂著紅腫的雙眸做認真狀,“阿義你看,我好了!從現在起,我再也不哭了!”

“現在身上有沒有不舒服?”譚思義反倒愈發憂愁,長長一歎,“你怕哭了傷到孩子,那便不哭。我會一直陪著你,你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千萬彆憋在心裡。”

“徐醫官的安胎藥很管用。早上容叔走時,我的小腹有些難受,但吃了藥,到現在沒有感覺不舒服。”

譚思義稍稍放心,擰了濕布巾為他擦臉,“那你晚飯吃得多嗎?我從前見姐夫有段時間吃什麼吐什麼,我光是看著就覺得難以忍受。煜兒你呢?”

“沒有想吐。隻是容叔走了,我心裡難受,胃口不好。”賀蘭煜仰著臉,是難得的乖巧樣。

“那你現在有什麼特彆想吃的東西嗎?人是鐵飯是鋼,你這樣熬著也不行。要不我讓廚房的人再為你備些吃食?”

“沒胃口,阿義你陪著我就夠了。”賀蘭煜重新抱住她的腰身,戀戀地始終不肯鬆手。

譚思義也想這般清清靜靜地彼此相對,但有些事情又不得不問。

“這會兒你冒雪回來,那晚些還要去靈堂守夜嗎?”

“……不去了。”賀蘭煜深感絕望。

“也好,等今夜你好好地睡上一覺,天亮了再去。”譚思義自私地以賀蘭煜為重,“我看外頭又添了不少護衛,應該是防著我。如今魔教群龍無首,我的身份畢竟太敏感了,還是不出去給你添亂。等後日出殯,我再隨你出去送娘親與容叔最後一程,可好?”

“……我同你一樣,都出不去。”賀蘭煜將方才的事情大略說了,憤恨難平地道:“虧得我一直以來覺得展姨對娘親忠心不二,沒想到說翻臉就翻臉!”

“照你的說法,如今魔教可是以左護法馬首是瞻?”

“大約是吧,左、右護法一向以左護法為尊,更何況左護法比右護法年長許多。五位堂主各司其職,但也得聽命於兩位護法。”

譚思義安撫地將他摟進自己的懷裡,“……既來之則安之,所有的事情等明日再說。”

二人洗漱更衣後睡下,賀蘭煜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曾經明澈的笑容在他的臉孔上徹底地消失,隻剩滿身滿心的哀思,令譚思義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初到此地,因太過思念自己真正的父母而生了一場大病,倒教不明就裡的譚澤擔憂著急了好些時日。

“還想哭嗎?”

賀蘭煜沉默地搖頭。

“彆光想著孩子,想哭就哭。”譚思義愛憐地撫上他精致的眉眼,“煜兒彆怕。我們倆都年輕體健,這孩子肯定也很健康,不會因為你哭一場而脆弱得出了事。”

“……從小娘親教我:眼淚流得多了就不珍貴了。我要聽娘的話。”賀蘭煜不知不覺間又紅了眼眶,卻終歸沒有讓濕意凝成淚珠落下。

譚思義見不得他這幅故作堅強的模樣,克製地吻了吻他的眉心,“實在睡不著的話,你就閉目養神。照現在的情形,隻怕短時間內不會太平,我們都得保持體力與精力才行。”

“你指的是教主之位……”一語點醒夢中人,賀蘭煜卻想起了另一件極其要緊的大事,“……不成,師姐至今行蹤成謎,萬一她什麼時候回來,沒了娘親,她一定會尋機對你痛下殺手!阿義你雖然有我給你的師姐毒劍的解藥,但是那毒殺不了你,可師姐的劍同樣能要了你的性命!”

他越想越心焦,最後甚至不顧寒冷地坐了起來,喃喃自語:“娘親走了,誰又能阻止師姐對你的暗殺?僅靠外頭的那些護衛成嗎?”

譚思義正拎著被褥裹住他的上半身,聞言動作一頓,“……左護法究竟想做什麼?”

二人對視一眼,賀蘭煜陷入回憶,思緒極為矛盾,“娘親曾說過她與左護法是一起長大的情誼,當年娘親剛登上教主之位,也是左護法不遺餘力地一路扶持。到今夜為止,左護法從未做過背叛娘親之事。”

見夜色已深,譚思義難得強硬地不許他再費神苦思,熄了燭火,彼此依偎著躺下。正迷迷糊糊間,她恍惚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再一細聽,分明是師尊的聲音!

她心裡一激靈,霎時清醒,但見床畔之側正立著一黑衣人,昏暗的月光下隱約可見其滄桑的麵容,正是候語堂候宗主。

“……師……師尊……您……您怎麼來了?”譚思義心虛地厲害,說著已下榻叩拜。

候語堂置之不理,隻微笑道:“賀蘭公子既已醒了,不防與本座一見?”

“……”賀蘭煜看似無比鎮定地下了榻,不忘理了理自己的長發與衣襟,同譚思義跪在一處叩拜,“見過師……見過候宗主。”

“賀蘭公子對本座食言了。”候語堂朝前踏出一步,其動作漫不經心,卻教譚思義下意識地挪了挪身子將賀蘭煜護在自己的身後,沒來由地一陣心驚肉跳,忙不迭地插嘴:“師尊,成親之事與煜兒無關,全因徒兒心中放不下他。如今我們已經有了孩子,請師尊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為難煜兒。”

“……當真?”

“不敢欺瞞師尊!”

候語堂深深地皺眉,譚思義望著師尊蒼老卻精神矍鑠的麵孔,有些摸不準師尊的心思。

“……儘管如此,眼下魔教生變,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思義你還是得隨為師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