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公子成親才兩個月,胎兒月份太小,滑脈不明顯,但按公子方才所說,應當是喜脈無疑。眼下公子身子不適,乃悲傷過度動了胎氣的緣故,老婆子並不精於此道,教主還是另請醫官替公子開些安胎藥為好。”
左護法親自送毒醫丹出門,又按賀蘭教主的吩咐派人去請善於此道的徐醫官。
屋裡賀蘭青取了濕布巾為賀蘭煜潔麵,勸慰道:“公子不能再哭了,若因此而傷了腹中胎兒,隻怕追悔莫及。”
賀蘭煜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隻覺心頭是從未有過的難受痛苦,“……娘,我想回春雨樓,我要見阿義。”
“在查出下毒人之前,你乖乖地住在這兒。至於你那妻主,便讓她獨自住在你的春雨樓裡。”賀蘭教主已飲下了毒醫丹熬製的第二劑解毒湯藥,臉色明顯比之前好了許多,連說話都恢複了以往的威嚴。
“……娘親是何意?”賀蘭煜大驚,掙紮著從小榻上起身,“我與阿義是名正言順地妻夫,如今更是有了孩子,娘親為何又要將我們分開?!”
賀蘭教主道:“儘管如此,但本座還是不信她。正逢多事之秋,阿容已經殞命,本座得時時能見到你與你妹妹才安心。”
賀蘭煜淚眼朦朧地哀求道:“孩兒並非那等無知易被哄騙的人,阿義待孩兒之真心,孩兒感覺得到。如果您實在不放心孩兒的安危,大可讓阿義也住到春風苑來。娘,求您了……”
“你能說出這種話,足以證明你被她灌了迷魂湯,毫無理智可言。”賀蘭教主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怒笑道:“煜兒,你成親不過兩月,難道已然忘了你那妻主的身份了嗎?她不僅僅是正道人士,更是候語堂那廝的親傳徒兒。她候語堂是什麼人?堂堂正道之首赤霞宗宗主,一向將本教視為邪魔外道,雖然不至於到了除之而後快的地步,但本座絕對是她的心腹大患!而你卻要讓她的徒兒與本座唯一的後嗣同處一個屋簷下……”
賀蘭煜急聲道:“阿義她不是這種人。她連殺人都覺得害怕,怎麼會對一個嬰兒下手?”
“人心易變,煜兒。今時今日她對你自然情真意切,但你能保證她永不負你嗎?這天下,從來不缺負心薄幸之人!有朝一日,若她的師尊命她去殺害你的妹妹,你覺得她是聽還是不聽呢?”
“不會的,娘多心了。有孩兒在,阿義絕不會這樣做……”
麵對賀蘭教主的聲聲質問,賀蘭煜的解釋顯得那般蒼白而無力。
賀蘭教主令賀蘭青抱著賀蘭燁回避,看著賀蘭煜的眼神仿佛在看不懂事的孩子,“煜兒,你當候語堂那廝為何不反對你們往來?你以為你那妻主為何會入本教同你成親?”
也許今夜發生了太多事,書中又寫了孕中容易胡思亂想,賀蘭煜被不可名狀的慌亂撅住了心神,往日他能無比自信而清醒地找到答案,偏偏此刻他的心亂極了,不知該作何回答。
“九年前譚家莊滿門被屠,而你那妻主恰恰是譚家莊遺孤。她打著與你成親的幌子名正言順地入本教追查當年的真凶,而今她已找到了幕後凶手。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嗎?!”
“……沒有,阿義她從未騙過我!”賀蘭煜心驚肉跳,在賀蘭教主的盛怒下,怯怯地解釋:“有關譚家莊一事,孩兒一早便知曉。請娘親息怒……孩兒已有了她的骨肉,求娘親手下留情,不要傷害她!”
賀蘭教主一眼看穿他的打算,輕蔑道:“你以為憑區區一個外孫便能牽製住本座嗎?”又恨聲道:“你師姐離開前曾說會回來參加本座的喜宴,卻至今沒有半點音訊,你敢保證說你師姐並未遭到赤霞宗的暗殺嗎?”
“……您都知道了?”賀蘭煜幾近癱軟。
“今夜下毒之事,亦難保沒有正道的謀算!”賀蘭教主震怒。
“阿義與我日夜待在一處,此事與她絕無半點關係!更何況她心中有孩兒,怎麼可能毒殺孩兒的至親!”賀蘭煜下意識地雙手護住小腹,語帶乞求:“娘,求您彆再說了!還是您不願見到這個孩子平安降生嗎?她不僅僅是譚家血脈,也是您的血脈後人呀!”
賀蘭教主體內餘毒未清,因此自賀蘭容咽氣,她尚未來得及安排人手布置靈堂,那冰冷的屍身仍留在屋裡。她不由自主地緩和了神色,傷感道:“……阿容到死都放心不下你,罷了。”
說話間賀蘭教主堪稱溫柔地揉了揉他的發頂,賀蘭煜露出意外的表情,聽賀蘭教主道:“你腹中的這個孩子,既然你想留,那便留著吧,橫豎不過多添一雙筷子的事。至於你那妻主,現今你被虛無縹緲的情愛蒙蔽了雙眼,本座說得再多也是徒勞,且先讓她來一趟,讓你親口告訴她有關孩子的事。”
賀蘭煜喜不自勝,不顧自己現下的身體狀況下榻叩拜,“謝娘親成全!”
恰逢右護法回屋稟告有關下毒事宜,賀蘭教主便吩咐左護法將賀蘭煜安排在東廂房裡休憩,繼而又吩咐左護法儘快安排賀蘭容的喪禮。
右護法荀楊瞧上去不過三旬出頭,是個極乾練的麵無表情的女人,見左護法忙進忙出,不由心生疑竇。少頃,待屋裡沒有第三人,荀楊問:“這種瑣碎的事向來是由方堂主負責,教主怎的讓左護法全權負責?”
“方堂主麼?哼!一隻笑麵虎。……經昨夜一事,除了你與展雲,本座不敢相信任何人。”
見賀蘭教主已有疲態,右護法忍不住問:“教主的身子恢複得如何?”
“毒醫醫術了得,本座暫且沒有性命之憂。下毒之事,你追查得如何了?”
“春風苑裡的所有仆人都是從前精挑細選出來服侍教主與您的小侍們,對您與本教絕對忠心耿耿。屬下又一一威逼利誘,都表現得毫無問題。”
“可有盤問過本座的這些小侍們?”
“這……”右護法為難道:“都是您心愛的美人,屬下這……這……”
“美人的臉能賞心悅目,美人的身體享用起來是說不出的銷魂,正是應了那句話:溫柔鄉英雄塚。”賀蘭教主語氣一變,冷冰冰地道:“但誰又知美人的心是否如毒蠍一般狠辣?!”
右護法聞弦歌而知雅意,拱手道:“是,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
“若今日入夜前還是沒有在教眾之中查出下毒之人……”賀蘭教主轉首望向窗外,已是天光微熹。她沉思許久,末了與右護法耳語一番。
“公子那邊是否需要……”右護法平靜如鏡麵的臉龐有了裂縫。
賀蘭教主一抬手,右護法便噤了聲。
***
譚思義一夜未眠,也曾試圖走出春雨樓,皆被外頭的護衛攔下。她不願與魔教中人起衝突,隻得作罷。終於在天亮時分,她被請進春風苑。
其時春風苑裡已撤下昨日的喜色,四處掛白,冬日凜冽的寒風裡,那一抹抹白色仿佛在訴說難言的悲傷與寂寥。
“……是誰過世了?”譚思義勉力保持冷靜。
“是主君。”帶路的仆人低聲答。
譚思義心頭大震,“……快帶我去見公子!”
“是,貴人請隨奴來,公子正在東廂房等您。”
時隔一夜,再次見到賀蘭煜時,他已換下了一襲紅衣,自上而下一身的素白,微腫著雙眼,默默地擁住她的腰身,慰藉似地汲取她身軀上的暖意。
“你曾說容叔待你極好,你們雖然沒有師徒名分,卻有師徒情誼。現在容叔走了,你肯定很難過,想哭就哭吧,在我麵前不用忍著。”譚思義疼惜道。
“……剛剛徐醫官來替我診過脈,她告誡我不能繼續傷心下去,更不能哭個不停。”
賀蘭煜說得有氣無力,譚思義忙緊張地拉過他的手臂打量他,“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
“我沒生病。”賀蘭煜想笑卻笑不出來,鹹澀的淚珠倒爭先恐後地又開始落下,被譚思義手忙腳亂地掏帕子擦去。
“那是怎麼了?!”
譚思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賀蘭煜終於不再愁眉苦臉,親昵地蹭了蹭她軟乎乎的臉頰,“是我們快當娘親與爹爹了。”
“……什麼?”譚思義茫然。
“傻了嗎?”賀蘭煜破涕為笑,不知為何竟覺得無比羞赧,甚至超過了洞房花燭夜彼此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肌膚相親,“……我夜夜纏著你,遲早會有孩子。隻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徐醫官說才一個月出頭,頭三個月最要緊,她讓我一定好好養著。”
譚思義目光呆滯,“……真的?”
“回神了,阿義。”賀蘭煜忍俊不禁,倒衝淡了心中的悲痛之情。
“那……那我……我要……要做什麼?不不不,你先坐下!彆站……站太久!”譚思義使勁地眨眨眼,竟然開始結巴,揚起笑臉又努力地憋回去,“……我如果表現得太開心是不是不合時宜?”
“不會,我願意見你為這個突然降臨的孩子而開心的樣子。”賀蘭煜不忍說娘親已經決定暫時將她二人分開,彼此親密無間地挨坐在一起,黯然道:“你什麼都不需要做,隻要這樣陪著我就好。”
見他不曾束發,譚思義極其自然地以指梳理他的如緞烏發,末了輕輕地按揉他發間的穴位助他驅散疲累,“從前我見姐夫懷孕生產十分辛苦,煜兒怕不怕?”
“是我們倆的孩子呢,再辛苦我都願意。”
譚思義忽然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那娘親也知曉了?”
“自然知曉。”賀蘭煜心念微動,“你可是擔心譚護衛那邊?她如今在展姨的手下辦事,我的事畢竟隻是內宅之事,隻要我們都不說,譚護衛應該極難得到消息。”
“但願如此。”譚思義麵色沉沉,心亦跟著發沉。
賀蘭煜一顆心稍定,困意便悄無聲息地湧了上來,倚靠著她的肩膀緩緩地合上眼。
譚思義本打算問一問昨夜究竟發生了何事,以致賀蘭容猝死,但見賀蘭煜雖然容色依舊,卻難掩倦容,便不再出聲打擾。待他睡得沉了,她將他小心翼翼地抱到床榻上,彎腰脫下他的鞋子,最後將錦被蓋嚴實。
在他清淺的呼吸聲中,譚思義掩唇打個哈欠,倚著床杆亦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譚思義被屋裡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吵醒,透過床畔寬大而華麗的屏風,見阿桂正帶著小廝們布置飯菜,一瞧天色才驚覺到了正午。
她不忍喚醒他,起身簡單地洗漱一番,返身坐到榻沿,一手撐著臉頰,以視線細細地描摹他的睡顏,末了忍不住傾身以指腹虛虛地依次劃過他的五官……最後隔著錦被將掌心輕輕地覆在他平坦的小腹上,想象其間正孕育著一條鮮活的小生命,當真奇妙!
“阿義在想什麼?”
譚思義想得太入迷,竟不知賀蘭煜已然睡醒。
“你醒了?……我在想:不知道這個孩子長得什麼模樣。”
“那想出來了嗎?”
譚思義搖頭失笑,“想不出來。”
賀蘭煜便也跟著發笑,“從前我想著最好能與你有個女兒,但是如今,我隻希望這個孩子不論是女是男,平安健康就好。”
“你說錯了。”
見譚思義一本正經,賀蘭煜納悶道:“我哪兒說錯了?”
“你和孩子都要平安健康。孩子是錦上添花的事,但你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譚思義說得認真無比,賀蘭煜點點頭,終於恢複往昔笑靨。
午飯後賀蘭煜將昨夜發生的事仔細說與譚思義聽,亦不再隱瞞其母賀蘭教主對她的猜忌,譚思義由衷道:“謝謝你願意一如既往地相信我,我也不會辜負你的這份信任。”
有了她的承諾,賀蘭煜定下心,縱然稍後二人依照賀蘭教主的命令而分離,他亦勸服了自己。
直到入夜時分傳來噩耗:賀蘭教主突然毒發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