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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春雨樓裡,譚思義始終等不來師尊侯語堂擒獲左雯敬的好消息,日漸焦灼。直等到一個月後賀蘭教主與賀蘭容的大婚之日,譚思義依舊沒有收到任何相關音訊,甚至因為春雨樓裡徒然增多的護衛,連與譚澤見一麵都變得極為困難。

這夜已是三更,譚思義與賀蘭煜被小廝阿桂喚醒。

“公子,教主讓您過去見她。”

賀蘭煜神色困倦,又被明亮的燭光晃得睜不開眼,悶聲道:“今日是娘親娶正夫的大喜日子,半夜三更的找我做什麼?”

譚思義抬手抹了把臉,掃去困意,見屏風的另一側有個身量高挑的模糊人影,那人影聲色沉沉地回答:“公子莫要耽擱,趕緊穿戴整齊隨展姨去見教主。”

竟是左護法展雲。

譚思義心中一動,見賀蘭煜不再有任何猶豫地披衣下床,她亦跟著下榻,自梳妝台上取了紅色發帶為他束發。

賀蘭煜從銅鏡中瞧見她凝重的表情,故作輕鬆地笑道:“阿義莫要過分緊張,大約是娘親見我在今日的喜宴上沒有半點笑的模樣,她擔心日後我依舊不肯給她的正夫好臉色,所以才這麼匆匆忙忙地讓我過去聽她教誨。”

譚思義沒有應聲,隻動作熟練地為他束了發,分彆之際忽然一手擁住了他。

往日的那些恩愛纏綿,教賀蘭煜無比熟悉她的體溫與氣息,隻是在如此寒冷寂靜的雪夜裡,又事發突然,賀蘭煜的心間不知為何升起一股不安情緒,口中卻寬解道:“我快去快回,不會讓你等太久。這幾日你總是睡不好,怕是這會兒也睡不著了,你就找本書來打發時間。”

礙於旁人在場,譚思義含混道:“我有些害怕,煜兒。當年與你相遇前,我也曾有過一段這樣害怕的時光。”

這便是說得九年前譚澤護送她千裡逃難,賀蘭煜自然明白,更何況二人至今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也不見左雯敬回來的身影,隻怕事情有變。

在左護法的連聲催促下,賀蘭煜道:“展姨和阿桂都看著呢……”冷不丁一件冰冷的物事被她借著袖擺的遮掩而偷偷地塞入他手心,摸著像是柄匕首。

賀蘭煜很想問她怎麼在自己屋裡還隨身攜帶匕首,但回想起她自小過重的戒備心,便釋然了。

二人不再贅言,譚思義神情憂慮地送賀蘭煜與左護法走出屋子,目睹她二人的身影快速地融入黑暗中,又仿佛是被這無邊的黑暗吞噬。

***

賀蘭教主的起居主院名喚春風苑,離春雨樓並不遠,加之二人腳程快,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到了。

一推開房門,賀蘭煜先聞到一股濃鬱的藥味,心中不由咯噔一聲,失色大喊:“娘——!”他幾乎踉蹌著撲到床前,見賀蘭教主一襲白色裡衣,那衣襟上沾染了點點觸目驚心的黑血,配著她從未有過的虛弱神色,賀蘭煜哭泣道:“是誰膽敢毒害娘親?!”

“……你幼時本座便教過你,不要輕易哭泣。眼淚流得多了,就不珍貴了。”賀蘭教主好不容易攢夠了力氣,用布滿薄繭的指腹粗魯地擦去他的淚水,“……本座尚撐得住,隻是阿容……他產後兩月有餘,尚未恢複元氣,而此毒霸道,本座雖然已為他運功壓製毒性,但如果不能及時地服下解藥,恐怕凶多吉少。”

賀蘭煜才注意到床榻裡側還躺著昏迷不醒的賀蘭容,床邊站立的一位滿頭白發而衣著邋裡邋遢的老人躬身道:“屬下會儘快研製出解藥,望教主不可再如方才那般妄動內力,以免加快毒性發作,累及自身。”

“本座記下了,解藥一事便拜托毒醫了。”賀蘭教主重新閉目養神。

“此乃屬下分內之事。”毒醫丹手中端著一隻酒壺,離開之際卻被賀蘭煜攔住。

“丹姨,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毒醫丹道:“公子,有賊人在教主與主君的交杯酒中下了毒。”

“是什麼毒?”

“老婆子不知。”

“連您都不知道嗎?”

毒醫丹奇怪地看著賀蘭煜,“老婆子雖然自詡可死人亦可活人,但也不敢妄稱認識天下間所有的毒。”

“除了丹姨您,江湖上還有什麼人能解此毒?”

“江湖正道口口相傳的神醫葉雪楓或許也能。但此人向來自恃身份,從不肯輕易出手救人。老婆子生平最討厭這等裝模作樣的人!”

“毒醫,吾兒年少不知事,非有意冒犯。”賀蘭教主打斷二人的交談,毒醫丹道:“屬下知道,屬下先行告退。”

待毒醫丹出了門,左護法向賀蘭煜道:“傳聞神醫葉雪楓與赤霞宗候宗主私交甚密,公子的妻主既然身為候宗主的親傳徒兒,公子不妨試試……”

“休得胡言!”賀蘭教主的語氣明顯帶了幾分怒氣,左護法立時住了口。

賀蘭教主道:“他葉雪楓既然與候語堂那廝私交甚密,又豈肯為本座這個邪魔外道解毒!?”

“是,是屬下失言。”左護法一臉訕訕。

賀蘭教主道:“下毒一事查得如何了?”

左護法道:“右護法正全力追查,目前尚無眉目。”

賀蘭教主冷笑道:“能熟門熟路地摸進本座的房裡下毒,教中定是出了內鬼!展雲,一有線索,立刻來報。”

“是!”左護法又道:“有關丹陽幫之事,屬下顧忌教主大喜,本打算日後再稟,但今夜有變,恰好公子也在,屬下便直說了。”

賀蘭煜聽左護法續道:“屬下的人打探到丹陽幫繼任少幫主曾暗算過公子,屬下收到消息後私自做主,派人滅了丹陽幫。”

賀蘭教主大約是動了真怒,雙頰浮出幾分不正常的血色,“雞犬不留?”

左護法狠決道:“自是雞犬不留!”

“你做得很好,深得吾心。”賀蘭教主又不解地問賀蘭煜:“你在外頭吃了虧,怎的回來也不告知本座?”

“……一時忘了,而且孩兒當時已親手要了那可惡的女人的性命!”

賀蘭教主冷哼道:“你隻一心係在你那年少妻主的身上,哪兒還能顧得上旁的事?”

賀蘭煜心虛地垂下腦袋,忐忑道:“娘,丹陽幫之事可會為本教招來後患?”

左護法道:“公子放心,屬下的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事後又一把火燒了整個丹陽幫,就算那些正道疑心到本教,她們沒有確鑿證據,也奈何不了我們。”

其手法與當年的譚家莊滅門案如出一轍,賀蘭煜心中滋味複雜,“……娘,您身邊暫時沒有可靠的仆人服侍,讓孩兒先幫您換身乾淨的衣裳吧。”

賀蘭教主點頭應了。

淩晨時分,毒醫丹去而複返,替賀蘭教主婦夫重新把了脈,又改了藥方,馬不停蹄地親自下去煎藥。可惜沒有等到毒醫丹的第二劑解毒湯藥,賀蘭容再次嘔了黑血,臉色灰敗而透露出幾分死氣。

賀蘭容蘇醒過來,搖頭拒絕了賀蘭教主欲再次為他運功壓製毒性的意圖,輕輕地道:“教主是教眾們的主心骨,也是公子與小燁兒的依靠,不可為屬下再次涉險。”

賀蘭教主厲色道:“待本座查出是誰下的毒,本座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左護法道:“教主,讓屬下試一試吧。”

“好。”

左護法雖然竭儘所能,但賀蘭容的身體狀況不見任何起色,片刻功夫後甚至呈現了回光返照的征兆,賀蘭煜見了,當場腿軟地雙膝跪倒。

賀蘭容呼吸急促,仿若身體內有恐怖的怪物啃噬了他的全部生氣,“……煩勞左護法……將燁兒抱過來……”

屋裡一直縮在角落裡的奶爹賀蘭青早已抱著尚在繈褓之中的賀蘭燁衝至榻前,一時泣不成聲,“……主君……”

賀蘭容並未理會,隻將目光牢牢地鎖在賀蘭煜的身上,努力扯起一絲微笑,“……公子雖對屬下心懷怨恨,但看在屬下儘心儘力地照顧公子多年……抱抱你的妹妹吧……燁兒出生至今,她的親哥哥還沒有抱過她呢……”

賀蘭煜死死地咬住唇,在賀蘭容哀求的目光裡,終於從賀蘭青的手中將賀蘭燁抱過來——小嬰兒大約被大人們的說話聲吵醒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極是靈動,卻不哭也不鬨,看起來乖巧極了。

“……屬下就要走了,不能再為公子做什麼,往後公子一定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公子自己挑的這位妻主出身正道,但那些名門正派一貫虛偽狡猾,公子切切不可將自己的全部真心交托於她,萬一哪日她改了初心,公子的真情便付之東流,傷了自己……”

賀蘭容已經有點喘不上氣,賀蘭煜將懷中的女嬰放到榻沿,哆哆嗦嗦地如幼時一般牽住賀蘭容不複青春的手,眼中洶湧而出的濕意模糊了賀蘭煜的視線,令他看不清賀蘭容神色中的不舍與牽掛。

“……你們兄妹都要好好的……公子居長,要教燁兒聽哥哥的話,還要教燁兒孝順自己的娘親……教主她……她其實……很……很疼愛……”

話未儘,賀蘭容已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主君!”賀蘭青跪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左護法亦麵色悲傷地單膝跪下,賀蘭燁約莫被賀蘭青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到,立時哇哇大哭起來,賀蘭青來不及擦乾淚,忙抱起賀蘭燁哄慰。

賀蘭煜有些怔仲,仿佛不知此時此地究竟發生了何事。

“……阿容,你走得慢些,看為妻如何活剮了下毒之人!”賀蘭教主抬手合上賀蘭容的眼瞼,蒼白的臉孔上浮起幾分癲狂的笑意,“此人令本座失去了最珍愛的男人,更令本座的孩子們失去了爹爹,真是好得很哪!”

賀蘭煜似乎不可置信,喃喃道:“……娘親武功蓋世,怎會辨彆不出交杯酒中有毒?”

“今日喜宴,本座一時高興,便多飲了幾杯,醉得厲害……”賀蘭教主已有自責之意。

“……那這下毒之人,當真是好算計,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賀蘭煜慘笑不止,用力地握住賀蘭容逐漸失去溫度的雙手,淚已決堤,悔恨的淚珠一滴滴地砸在賀蘭容永遠不會再露出關切之意的臉頰上,,“……容叔,是我太任性,不該同你置氣那麼久……若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賀蘭煜語聲微頓,驟然捂住小腹,麵現一絲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