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巷子,昏暗的路燈。
越是遠離市中心,居民區的房屋越是疏離,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
這是芥川龍之介第三次經過這同一個路口了,原本隻是放空了思考緊跟著腦海裡的線路指引走著,此時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腳步。
他皺起了眉頭,環顧四周。
這裡似乎是青葉區,仍在橫濱範圍內,但他對Mafia管理的港區以外的地域一點也不熟悉。跟著那個係統的指引走了幾個小時,原本應該在正北方向的目的地,現在已經偏離到了東偏北的方向了。
這時,腦海裡那個遠遠的標點變得更高聳也更亮了,閃爍起來,在他的視野內非常顯眼地標出了他的目的地,似乎是那顆不願意顯形也不願意再說話的圓球在懇求他的信任。
然而,此時他眼前的箭頭仍然固執地指引著他往西繞路。
略略地停頓了一下,芥川仍然邁開了步伐。
他猜到了、不、確切說他的腦子清楚地知道,那個所謂的世界協管者這麼做的理由——防備太宰先生或者其他什麼人的探查。
以前他甚少關注太宰先生獲取情報的手段,可現在,因那些令人頭疼的“記憶”提供的情報,芥川便意識到了——太宰先生絕對有手段通過街道上的各類監控找到失蹤了三天的部下的行蹤。
所以,係統那家夥現在甚至不再跟他有任何語言上的交流,大約也是擔心他在對話過程中露出什麼表情上的破綻。
芥川的眉頭仍然緊鎖著,抬起手狠狠揉搓著自己的太陽穴,以期減緩突然加強的頭疼。
先前在造船廠廢墟裡,他並沒有認真聽那個係統說了什麼,但大意就是希望他裝作不記得這三天發生了什麼就行了。
這囉嗦得令人生厭的玩意兒!他在心裡怒罵著,而他真正生氣的原因其實是——
此時,左側藥店的招牌上出現了特殊的光點,他下意識地看過去,然後光點跳到了路燈上,停頓了一會兒又落在遠處的屋頂上……附近或許是有監控,那個球在用這種方式引導他的視線。
就像是電腦遊戲剛開始時候強製的新手教程環節一樣,令人火大!
而他,甚至隻是一個被操縱的角色,三倍的火大!
芥川頭疼痛欲裂,氣憤地瞪著眼睛,咬緊了牙齒。迎麵走來的路人甚至因為他凶神惡煞的表情而謹慎地貼牆退讓了起來。
怒氣衝衝,但芥川也仍舊按照著係統的指引前進。
就這麼像是被鉤子拽住的魚一樣,他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天色完全黑透了。逐漸遠離了有光照的居住區域,周圍的環境越來越昏暗,隻有身邊他自己看得見的虛幻箭頭仍然散發著光芒。
他緊盯著那個箭頭,而不去注意四周漆黑的、更可能潛伏著危機的樹林、灌木叢。
並非是因為信任那個係統的指引,也並非是出於對自己能力的絕對自信,僅僅是因為——這樣的環境,總會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個他原本計劃奔向死亡的夜晚。
所以,他注視著發光的箭頭,無視了視野裡那一地淩亂的樹影……
沿著悠長的林間道,漫長地穿過了這大片漆黑的樹林,芥川終於再次看見了有光的街道。
他應該已經走出了橫濱範圍,橫濱北麵這裡應該是……川崎市?從來沒有離開過橫濱的他略有些茫然。那個係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再用光斑指引他的視線了,隻剩下東邊遠遠的路標和近側的箭頭還亮著,而且看起來他離目的地不遠了。
附近是房屋並不算密集的居民區,大部分建築都還亮著燈,但也靜悄悄的。
前方不遠處,街旁還有一家還未歇業的店鋪,暖色的光芒透過貼著漂亮裝飾畫的玻璃窗打落在地上。
正巧門開了,一位中年的婦女抱著一隻大紙袋走出來,她身後傳來店員的聲音:“請慢走,歡迎下次光臨!”她朝這邊走過來。
擦肩而過的瞬間,芥川嗅到了紙袋封閉不住的氣味——烘焙過的小麥和醇厚的黃油。
原本被他強行忽視的饑餓感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起來。按照GM061的說法,他應該已經整整三天沒有進食任何東西了。
以他過往的經曆,三天而已,並非是什麼難以忍受的事情。但此時他皺著眉頭捂著胃部,太陽穴周邊又開始隱隱作痛。
過度饑餓對胃不好、超過十六小時未進食對肝臟不好、饑餓兩天以上最需要的是提升血糖水平、健康的身體才能更好的工作——無數頭疼欲裂的情報再一次衝擊著芥川的大腦。
他停下了腳步,閉上了眼睛,努力著什麼也不去思考……
“歡迎光臨!”
正在一個糕點櫃前收回空托盤的年輕店員聽見了門口的鈴鐺聲,一邊熟練地說著歡迎話語,一邊抬起頭,看見一個麵生的少年走進來。這個點他們已經接近打烊了,剛才最後一點麵包已經被一位每天都來掃尾半價的主婦太太買走了。
“抱歉、現在隻剩下甜甜圈了,不介意看看嗎?”她用略帶歉意的聲音這樣說。
跟市中心那種精致的點心店或者花樣繁多的麵包店不一樣,他們這是麵向附近街坊的西點店,有麵包也有甜點,隻是品種都不多,賣相也相對樸實。
芥川掃了一眼店鋪內,馬上就掌握了情況:
雖然穿著同樣的襯衫和圍裙,但年輕的這位是打工的店員,櫃台後麵在擦台麵的婦女與其說是店長更可能是老板娘,收銀台後牆上有她和糕點師傅的合影,大約是夫妻;麵包櫃和大部分的點心櫃都空了;隻剩下一個櫥窗裡麵的糕點暖燈還開著,就是店員小姐說的甜甜圈;而視線投向了角落的立式冰櫃,透過玻璃櫃門很清晰地看出裡麵空蕩蕩的……糕點店的牛奶什麼的飲料不該是常備的嗎?保質期應該也不止一天的,居然賣完了。
芥川收回了視線,走向了糕點櫃。
墊著潔白襯紙的木製托盤上整齊地排著一隻隻胖乎乎的甜甜圈,不是那種裹著巧克力粘滿糖針裝飾的甜甜圈,隻是最普通那種。金黃蓬鬆的外皮上沾滿了細細的砂糖,在暖燈的照射下格外的晶瑩透亮,格外的誘人。
“麻煩請給我這個……”許久沒有說話,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於是側過頭用手遮著嘴,輕輕咳了兩下。倒是隨著唾液不由自主的分泌,喉嚨裡逐漸沒有那麼乾渴了。
“您要幾個?”年輕的店員麻溜地拿著糕點夾和托盤走過來,“小盒四個,大盒八到十個。”當然,其實也是可以單買的,隻是接近店鋪打烊的時候如果能一次性多賣出去幾個就更好了。而且她機靈地想到,剩下的數量剛好是十個,大盒的話擠擠也就放下了。
芥川的視線掃過了價格的牌子:“十個。”
“需要包裝嗎?”她指的不是普通的紙袋,而是更加精致的緞帶。
“有勞您了。”
其實沒有必要包裝,但是點心單價並不高,芥川手上卻隻有幾捆麵值萬元的鈔票。按他過往在貧民窟的經驗,使用大麵額的鈔票時,買得太多剛好花完或者賣得太少需要大量找錢都容易引發問題。
畢竟,衣衫襤褸的小孩子用大麵值的鈔票買東西,就注定會被質疑錢財的來曆。惡的店主說不定會直接扣下說是假的,善的店主也可能會質疑錢的來源或真偽。
以前在夥伴中,這種需要交涉的事情也不需他去思考。如果哪次交涉會帶上“不吠的狂犬”,那要麼作為弱勢方的威懾、要麼是已經做好了要直接搶一票的打算。
此時,店員小姐正手腳麻利地把甜甜圈排布進潔白的紙盒裡。滿滿一盒,整整十個圓滾滾、裹滿了糖霜的甜甜圈擠擠挨挨,即便加上了紙盒和緞帶,也不過一千日元出頭。
走到了收銀台前,芥川從口袋裡的某一捆裡抽出了一張鈔票,遞過去。而接過了大鈔的店主隻是習慣性對光驗了一眼,就按開了抽屜,開始找零。
芥川低頭看了看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和潔淨的袖口。離開那個肮臟又低廉的下層世界之後,殺人越貨的事情變得更加簡單與隨意了,但此時他也意識到,有些事情確實不需要靠殺人就能輕鬆解決。太宰先生說的沒錯,衣裝、儀態和談吐的學習,確實是非常必要的。
實際上,熱心的老板娘心裡不僅沒有懷疑,還充滿了擔憂。
這孩子看上去年紀不大,個子不太高,並且有些太瘦了,是國中生嗎?這麼晚了一個人,剛進店門的時候好像還揉了揉胃,是晚上沒吃飯嗎?隻吃點心會不會不太好,可惜店裡的牛乳飲品已經賣完了。
這個年紀正屬於剛到少年的階段,可又不算太大。年紀若是再小一點,她就會忍不住詢問情況;若是再大一點,她也心安理得地不作特彆關照。
“這是您的零錢。”
雙手接過零錢塞進口袋裡,少年微微欠身,再從店員手裡接過了紙盒。他的舉止很謙遜有禮,但表情卻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該有的淡然和冷漠。老板娘想要詢問的話語終究還是堵在喉嚨裡,沒能說出來。
“左轉那邊有便利店,搭配巧克力牛乳很好哦!”活潑的店員小姐笑著這樣說。
正推開門的芥川微微停頓,朝她點頭致謝。
左轉?那是來的方向,還是算了吧。他出門徑直右轉了。
手裡捧著的紙盒不斷散發著香甜的氣息,引誘著他的注意力、拖慢著他的腳步。
然而,包裝得太好了,此時卻變成了麻煩。在不破壞包裝盒跟緞帶的情況下,他很難一邊托著一邊打開盒子。
解開了緞帶的話拿著也不方便,乾脆在側麵掏個洞吧,他這樣想著,卻在微微側頭的時候,注意到了路邊——
一台自動販售機靜靜地立在那裡,蒙蒙的白光照亮了展示窗裡的瓶瓶罐罐。
最好能先喝點什麼。他咽了咽口水,這麼想著,就湊過去了。
各種咖啡、綠茶、麥茶、玉米湯,以及……紅豆湯?這個詞讓他的太陽穴刺刺地痛,但是紅豆湯居然有罐裝的,這確確實實是第一次見到。
這台機器已經有點年頭了,投幣口附近的操作指引在昏暗的光線下已經看不太清楚了。
不過他向來都很擅長忍耐疼痛,低頭從口袋裡摸出硬幣的這個功夫,他已經“看”懂了如何操作這個機器的。
能掃碼就更方便了,腦子裡忽然出現了這樣的感慨,但是……什麼是掃碼?他頓了一下,一邊投幣一邊把強塞在腦海裡的未知信息丟回腦後去。
一枚100、一枚50,找回來兩枚10。
硬幣在口袋裡丁鈴當啷作響是很惹人心煩的事情,於是他把找回來的硬幣和剩下的硬幣全都丟到了自動販售機下的縫隙裡,不知道哪個幸運的流浪兒能從地下摸出來這些意外之喜。他拿起了罐裝飲料,繼續按照箭頭的指引前進。
一手捧著盒子,一手拿著飲料,實際他哪個也動不了。而就在他走到路燈下辨認罐裝紅豆湯的文字時,他忽地瞪大了眼睛,突然開始的頭疼,綿延而持續,但他幾乎已經習慣了。
此時此刻,他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穿著外套。
芥川鬆開了托著的盒子,用異能力操縱著衣帶穩穩地接住了,然後,簡簡單單地叩開了紅豆湯的易拉罐。太宰先生說得對,他輕鬆地想,異能力的用法並不隻有攻擊和屠戮。
隨著甘甜的液體與細碎的小豆顆粒滑過他乾涸的喉嚨、流進空虛的胃袋裡,最後一點皺起的眉頭也被撫平了。
他加快腳步,穿過這片偏僻的住宅區,朝著即將到達的重要目的地走去。
快了、就快到了。
然而,當芥川操縱著【羅生門】吞噬掉空易拉罐時,抬眼便看見了林道的那一頭,是一個巨大的對開鐵門。
細長而高聳的光標就標記在門上方,閃爍了兩下之後徹底消失了。
芥川近旁指向那個大門的箭頭也完全消失了,隻剩下他獨自一人站在這片幽暗的樹林裡。
他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但他也不確定那個係統究竟還有沒有在注視著自己。
“喂……”芥川下意識地出聲了,但隨即又切換回在心裡呼喊著係統,隻是……依舊完全沒有任何的回複。
算了,先當它不存在吧。
他收斂了視線,沿著林道繼續前行,卻又在接近那扇門的時候,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
或許,他其實不該來。
芥川閃身離開了道路,徑直走進了漆黑而密集的樹林裡,踩著枯枝與落葉,才又再靠近了那邊的圍牆一點。
這便是『主角』所在的那個孤兒院了。
他按壓著一側的腦袋,腦海裡閃過了一些淩亂的畫麵。
這裡是否一直在某一方勢力的監視之下呢?隱藏的幕後的夏目先生是否有關注這裡?拿到了澀澤龍彥頭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否此刻也注視著這裡?這個問題似乎並沒有確切的答案。
如果他今晚隻身潛入那裡,是否就真的能避開所有在明在暗的視線,順利找到那個『主角』呢?
思考裡夾雜著令他頭疼的記憶,混亂的畫麵再一次在他腦內交織成片。
這樣下去連正常地思考都快做不到了。
芥川無聲地吐出了一口氣,後仰著,將自己靠在一棵樹的樹乾上,放空了腦袋。
他麻木地扯開了緞帶,打開了紙盒。
一、二、三……九、十。
空洞的思維在數著數——他們有九個人,多出的第十個……腦海裡出乎意料地閃過了一個白發的少年臉龐,有著金紫色的眼睛。
芥川愣住了,甚至沒有細想為什麼腦海裡出現那張臉龐的時候並沒有再次頭痛。他隻是忽然地想起來了……是啊,銀呢?
好像,他已經好久沒見到自己的妹妹了。太宰先生說銀也有東西需要學習,就送走了她。然後,他好像就完全安心地,把妹妹拋在了腦後。
為什麼……他不理解為什麼自己就這麼心安理得地把銀給忘了,同時,也不理解為什麼此時的自己在問“為什麼”。
真奇怪啊……思考不了的話,隻能暫且擱置著吧。
他麻木地又數了一遍點心的數量。
十個的話,裡麵至少有他的一份。以前就是這樣的——食物充裕的時候,他們相互分享;食物稀缺的時候,他們相互爭搶——再正常不過了。
拿起了一塊甜甜圈,一些鬆散的糖粉蹦跳著又落回到了盒子裡,他竟然不會為此感到可惜了。要知道,在那個下層世界裡,甜味可是極其珍貴的東西。這是曾經完全不敢想象的美食,香軟的、甘甜的、可以飽腹的。
然而,他現在已經不覺得餓了,饑餓三天的胃輕易就被一小罐紅豆湯安撫了。他隻是機械地咀嚼著,如同咀嚼著無味的草根一樣,咀嚼著他本來應該相當喜歡的食物。
漆黑的眼瞳裡流露出了茫然,他仿佛又回到了過去,那個不知自己為何而活著的時候。
今晚沒有月亮,遠比他那個失敗的複仇夜要幽暗得多。
那一天,以失去同伴為代價,他第一次體會到感情,明白自己並非無心的犬畜;那一晚,在失去了複仇目標後,他意外得到了一位能夠教導他生存意義的老師。
自此,每當獨自沿著林中小路走入相似的幽林裡,他眼角的餘光中,總能看見斑駁樹影下淒慘而扭曲的屍體。它們並非是真實存在的,不過是一些已經死去的影子罷了。同樣,他也不會回頭,因為回頭就是那條肮臟的斷頭巷,裡麵躺滿了夥伴的屍體。
他披上了漆黑的外衣,從那個冰冷的夜晚裡逃離出來,邁入了血色彌漫的、更加深沉的黑夜。自那以後,活著的每一天都比以往下層的日子更加的艱苦與折磨,他卻甘之如飴。
他……
“咕——嚕。”
驚醒一般地被一個聲音打斷了思緒,芥川才忽然意識到——什麼時候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居然有人!
然而,在芥川抬起頭鎖定聲音方向的瞬間,卻沒有繼續發動異能力進行攻擊。
在孤兒院的鐵門的另一邊,那是一個銀白色頭發的男孩。
“對、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那個男孩後退著,接連不斷地道歉著,猛地朝這邊鞠了一躬,然後轉身拔腿就跑。
芥川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他嗎?那會是中島敦嗎?
隻是此時此刻,芥川卻不能直接喊出那個名字。
如果那就是中島敦……
……他知道的、他清楚地知道的,用什麼辦法能夠喊住敦。
芥川的嘴唇蠕動著,極力保持著表情導致眼角肌肉微微地抽搐著。
他的心在踟躕,但終究,他壓低了聲音:
“喂——幫幫忙……”
那是他從來不可能說出口的話語,隻是,在後半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那個銀白色頭發的孩子已經停下了逃跑的腳步。
“……拜托了。”
白發的男孩轉回身,快步走回了欄杆邊,小心翼翼地問著:
“怎、怎麼了?”
芥川嘴角微微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淺淡的笑意。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好心的傻瓜啊……
隔著欄杆,究竟誰才是身陷囹圄的那一個,誰又是想要出手相助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