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

但並不是清醒了。

猛地睜開了眼睛的同時，他像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呼吸。

潮濕的氣味、草叢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鐵鏽的氣味……伴隨著微涼的空氣被吸入肺部，無數關於環境的信息湧入腦海。

緊接著，他便因為突然的深呼吸刺激了脆弱的呼吸道，無法控製地咳嗽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偏過頭，一棵雌日芝的穗子輕輕拂過了眼瞼，他才察覺到自己正躺在一片相對乾燥的雜草叢中。咳嗽卻並沒有被緩解，他朝一側蜷起身子，根本無法壓抑住身體的本能反應。而且，比起無法抑製的咳嗽，更加難以忍受的是頭痛，原本空白一片的腦海裡忽然變得混亂了起來。

他一邊在對自己正常的嗅覺感覺到慶幸，一邊卻又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抬高上半身可以減少躺臥時的咳嗽頻率、保持喉嚨濕潤有助於減少咳嗽……這些完全不知道哪裡來的信息湧進了他的腦內，而一旦他去深究這些記憶的來源，那無數與之相關的記憶就更加地噴湧而出，伴隨著劇痛，幾乎吞噬了他的思考。

數不清的閃現畫麵裡，大半是他在病床上咳嗽。

病床？醫院？怎麼可能！

不、不對！他在腦子裡無聲地否認，那才不可能是他！

他不住地咳嗽著，仍舊努力翻轉身體，用額頭和膝蓋支撐在地上。然而，正當他準備用手撐住地麵站起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黑色的衣袖，接著是衣袖上的束帶，還有從袖口露出來的襯衫袖口……

太宰先生——他腦海裡出現了第一個清晰的名字，這是太宰先生給他的衣服。

直到此時，終於想起來自己是誰，他才算是真正清醒過來。他甚至壓下了氣道裡的不適，無聲地沉默了一瞬。

對了……任務……

他需要巡查……巡查哪裡？

頭顱內部的疼痛好像減緩了，但他再一次開始了無法停止的咳嗽，幾乎將肺泡裡的空氣都擠出去了。而同時，頑強的他也逐漸適應了這種痛苦，努力地支撐起身體，一邊咳喘著，一邊儘量辨認著周邊的環境。

廢棄的工廠？不、這個腥味、這個濕度、以及這些腐朽殘損的龍門架，這是一個廢棄的造船廠……但不是3-9倉庫。

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這裡。

他要去C7號倉庫區，太宰先生命他去確認那些夜間聚集的可疑人影是否是非法傭兵。

夜間！他的瞳孔緊縮了一瞬。

持續不斷的劇烈乾咳讓他的食管開始痙攣，無法控製地出現了嘔吐反應，他的額頭再一次砸回在地麵上，但空空如也的胃部什麼也吐不出來。他瞪大了眼睛，任憑野草觸碰到他的眼角，思維卻沒有被軀體的痛苦所阻斷。那昏黃而傾斜的陽光讓他意識到——現在可不是夜晚，而是黃昏！

這怎麼可能！

昏過去了？睡著了？敵人是誰？敵人在哪兒？

他的思維開始變得慌亂了起來——任務！太宰先生的任務是必須要全力以赴去完成的！

啊……對了……太宰先生……

這一刻，調動記憶的他就仿佛身處巨大的圖書館中，無數高聳入天際的書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滿了無數的書籍。

而在他抽出麵前的這本名為《太宰治》的書籍時，他一眼就看到了，這些書籍的後麵，還有一排排的書籍。

不、與其說是書籍，更像是一個個如同書籍一樣緊密排布的文件盒。

在這本書的正後方的位置上，是同樣名為［太宰治］的文件盒。

他手上的這本《太宰治》，是他所認識的、熟悉且又一直未曾真正熟悉的太宰先生。

而那一冊陌生的［太宰治］，是他——也應該要知道的——至少他是這樣認定的。

於是，沒有半分猶豫地，他朝那些有關於太宰先生的情報伸出了索要的手。

然而，就在觸碰這陌生記憶的一瞬間，他的頭顱內部再一次開始了疼痛。這是一種根本分辨不出具體方位的疼痛，綿延而持續。

即便如此，在他的認知裡，這樣的疼痛也是可以用毅力忍耐的——他咬緊了牙關，用舌頭緊緊抵住上顎，將咳嗽和胃部的痙攣也強行地壓製在了喉嚨之下——他毫不猶豫地深入了那陌生的記憶，就仿佛站在書架邊輕鬆而果斷地抽出了那盒名為［太宰治］資料文件。

於是，“文件盒”在他的腦內——炸開了。

『［太宰治］……異能力集團武裝偵探社成員自殺愛好者......本名津島修治日本小說家無賴派文學代表作家......原PortMafia曆代最年輕的乾部因摯友織田作之助死亡叛逃......主要作品逆行斜陽人間失格……為了保證書不被篡改……39歲與女讀者殉情自殺......一位自殺失敗而來到異世界的文豪……』

無數雜亂無章的信息如同湍流一般湧入他的腦海內，瘋狂地衝擊著他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

然而，這還不是全部。

一盒檔案文件被抽出，迎來的是幾乎堆疊到天際的文件盒的垮塌。

它們從［太宰治］留下的空隙裡噴發出來，迎麵衝撞著他，撞碎在狹窄的空間內。其中的內容飛濺而出，數不清的文字和畫麵擠作一團，強行地擠占了他的所有思維。

『……PortMafia底層成員［織田作之助］愛好咖喱被［太宰治］稱為治愈係男子收養了五個在失去雙親的孩子……』

他的頭顱像是被無數的鋼針紮進去攪動著一樣。

『……PortMafia五乾部之一［中原中也］［太宰治］前搭檔重情重義認真負責熱愛飲酒羊之王荒霸吐計劃……』

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幾乎一片空白。

『……文豪野犬主人公［中島敦］孤兒院出身異能力失控的時候被［太宰治］所救加入武裝偵探社是即使犧牲自己也要守護彆人的溫柔之人……』

極致的痛楚讓他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四周的一切變得綿軟而無害。

『……武裝偵探社成員［國木田獨步］［太宰治］搭檔崇尚理想師從偵探社社長福澤渝吉體術高超……』

然而在失去力度和觸感的下一秒，如同劇烈敲擊一樣的痛苦席卷了他的大腦，幻覺的轟鳴聲占據了他的耳道。

『……PortMafia首領［森鷗外］慣用武器是手術刀原為前任首領的私人醫生在［太宰治］見證下用手術刀殺首領上位……』

劇痛之下緊接著被剝離是視覺，他明明一直睜著眼睛，卻已經感受不到近在眼前的任何東西了。

『……異能特務科成員［阪口安吾］曾經臥底為PortMafia專屬情報員與織田作之助和［太宰治］成為友人在［太宰治］離開PortMafia為其履曆洗白……』

他似乎失去了意識，但實際上，僅僅是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沒有了意誌的壓製，他的身體再度劇烈地咳喘了起來。

『……黑色的禍犬PortMafia首領直屬遊擊隊隊長是［太宰治］曾經的學生和的部下［芥川龍之介］……』

這是……在下……的名字。

他仿佛清醒了一瞬，但腦內與視野裡依舊空白一片。可下一秒，隨著眼前掠過的無數畫麵，劇烈的痛感再度襲來。

視野裡是“自己”的手，翻閱著紙質的書籍、瀏覽著電子的文字、觀看著活動的影像……那雙手從幼小到成熟再到病弱的枯瘦，總在閱讀著什麼。

那可不是他的手。

有一個聲音在疑惑地詢問——『誰？那是誰？』

武裝偵探社的太宰先生、穿著淺棕色風衣的太宰先生、眼睛上不再裹著繃帶的太宰先生、與Mafia對立的太宰先生……他被放棄了，不會再有人教導他了。

那是將會發生的事情。

有一個聲音在凶狠地咆哮——『什麼是‘曾經的’？‘原’又是什麼意思？為什麼？』

白色頭發的少年，緊張的表情、欣喜的表情、忐忑的表情、堅定的表情、發狠的表情、釋然的表情、疲憊的表情、痛苦的表情……他腦內的疼痛感忽然消失了，兩種矛盾的情感從心底油然升起。

那是自己必須殺死的宿敵。

那是“自己”最為重要的摯愛。

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念叨——『去找……去找……去找那個孩子……』

然後他看見了，“自己”死後發生的一切——漆黑的幽冥使者和慘白的世界協管者。

然後他聽見了，“自己”與他們的交涉內容。

最後，有一個聲音，冷靜地說——『原來如此。』

他聽見了自己的大笑聲，笑聲中夾雜著混亂的乾咳聲。

他撐著膝蓋站起了身子，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說——

——“原來如此。”

【羅生門——！】

大衣的下擺化作黑獸，毫無征兆地攻擊向了四周！

年輕而又強大的Mafia成員就站在那裡，無視精神上的壓力和身體上的痛苦，他笑著、卻也極度冷酷地施展出極為強大的破壞力。

從地麵、到草叢、再到生鏽的機械殘骸，泛著不祥紅光的異能力不間斷地撕咬著周圍的一切物體。

芥川龍之介捂著自己的口鼻，強壓下喉嚨裡不斷上湧的咳意：“肯定還在看著這裡吧，那位……‘係統’先生？”瞪著雙眼環視著四周，卻沒能看到任何可疑的波動或是其他線索，“在下還有話要問。”他知道，那東西肯定還在附近。

彼此沉默了好一會兒，以至於他已經忍不住再次去思考腦海裡那些“即將要發生”的事情，那種被尖針刺入顱腦的疼痛感再次襲來。

也就在這是，一個機械音快快地說道：「貴安！芥川大人！恭喜您順利回歸！」語氣歡快中又不失尊敬，「十分抱歉讓您失蹤了三天，但武器和物資已經準備好了……」

但此時此刻，他什麼也聽不進去。

目光逡巡在四周，仍然沒有看到那個白球的任何身影。對方似乎更加謹慎了，他咬牙忍住額角的鈍痛，在心裡嗤笑著。

然後，他便打斷了GM061的絮絮叨叨：

“其他無所謂。”他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眼睛裡的欲望和渴求，“告訴在下，那間孤兒院的地址！”

在這一刻，最後一縷陽光沉入了虛高的城市地平線，昏黃的晚霞破碎在了廢墟上空的雲層間。

其實他明明知道最正確的做法——無論自己腦內陌生的記憶是真是假，他都應該將一切告知太宰先生。

可是……

他有一個瞬間，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一天——如同那時，伴隨著失去了為複仇而死的目標後，他甚至失去了生的欲望。

生存的意義是什麼？

他曾經不明白，現在卻仍然迷茫。

就在那些陌生的記憶中，他看見了、聽見了、記起來了，“自己”做出的決定和定下的目標。

為什麼？為什麼做出這樣的判斷？為什麼做出這樣的決定？為什麼是那個孩子？為什麼要救那個人？為什麼……不相信太宰先生？

他在心裡無數遍詢問著為什麼，可已經沒有任何聲音能回答自己。

他想要去回想起關聯的一切，想要去理解那個“自己”的想法，可顱腦的劇痛隻會讓他一次次地失去思考能力。

在所有刺痛的記憶中，隻有一個影子總是清晰的、無害的——

那個『頑強的』、『善良的』、『膽小卻又願意為了拯救彆人而付出一切的』、『被太宰先生認可的』……

——名為“中島敦”的『這個世界的主角』。

於是，按壓著心口裡前所未有的悸動，他做出了決定——他要親自去驗證『主角』是否真的存在！

等他證明了記憶的真實與否，再告訴……不、再決定是否告訴太宰先生。

那位，將會『舍棄』自己的、『叛逃』的，太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