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甘甜 首先,讓敦放下無……(1 / 1)

踩著黑魆魆的草叢,黑衣的少年從樹林的陰影裡走了出來,朝著沉重的孤兒院大鐵門走來,直直地走向那個穿著單薄、畏畏縮縮的瘦小男孩。

沒有月亮的夜晚昏暗無光,然而雪白的發色在微弱的光線下卻仿佛自身散發著光芒。走到無法更接近的距離上,就能看那亂糟糟的短發劉海下麵,一對眼珠像是幽夜裡澄澈的紫水晶。

敦的眼睛不該是能夠漸變成金色的嗎?芥川龍之介挑剔地想,看那不安的眼睫毛正撲眨撲眨地遮擋又露出那對寶石,他心裡甚至生出了把它們摳下來、拿去燈光下麵照一照的衝動。

或許是芥川沉默地注視得太過於長了,也或許是他的眼神太過直白了,白發的男孩心裡那殘存的一點點勇氣已經完全被蠶食乾淨了。

謹小慎微的可憐蟲的視線遊移著卻不知道往哪裡停放,隻能左左右右地來回晃蕩,卻又一次次地注意到對方的服飾、精致的點心盒等等的細節。剛才他下意識地轉身走回來了,可現在真正和圍欄外的黑衣少年麵對麵站得如此貼近了,他卻越發地感覺到了卑微和不安。剛才真是在問幫忙嗎?他這樣的家夥哪裡能幫上什麼忙啊!

總、總之,先、先道歉吧。他這樣想,畢竟自己窺視了好一會兒了。

“那、那個……”膽小鬼把心底最後的一絲勇氣硬逼出來,“剛剛真的十分抱歉——”急急地說著,他就想再一次地鞠躬,於是——

“嘭!”

——的一聲,有笨蛋的額頭撞在了堅固的欄杆上。

芥川瞪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眼瞳裡透出了驚訝。太過於突然,他眼睜睜地就這麼看著事情發生。

然而比起額頭的疼痛,白發的少年明顯更加擔心這突然的聲音會不會引來孤兒院的老師,急急地就想轉頭回身看。

也就是這時,芥川將左手的點心盒子挪到右手的臂彎裡,將手穿過了欄杆,探了過去。白發的男孩瑟縮了一下,但終究沒有躲開。

微涼的指尖觸碰到了溫熱的額頭。

真實的、溫暖的、活生生的——

芥川龍之介的腦海裡浮現出了所有有關於中島敦的情報和畫麵,那一張張神情不一的臉龐閃爍而過,逐漸與眼前略帶怯懦的男孩的臉重合在一起。

——確確實實存在的,這就是那個“主角中島敦”啊。

芥川慢慢地湊得更近了,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膽怯的瘦小男孩。這個還對異能力一無所知的小傻子,毫無疑問就是中島敦。

這是他的宿敵、他的搭檔、他的……

芥川的嘴角上勾起了自己全然無覺的笑意。

而名為中島敦的男孩,雖說是隔著欄杆,可也是第一次在這麼貼近的距離,看見一個人不帶惡意的笑容。

絕對、絕對是被嘲笑了吧,除了嘲笑他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麼緣故能讓人對著自己笑起來。但,這也不能怪誰,是他自己真的太笨了。他一邊喪氣地這樣想著,一邊又忍不住偷偷去瞧著對方的表情。如果,所有的嘲笑都是這樣的溫和又舒服的……那這個世界也太美好了吧。

竭力把視線從那張好看的臉上挪開,敦想要回頭確認剛才沒有老師聽見動靜開門出來,可莫名地又舍不得額頭上的觸感。

仿佛猜到了敦的緊張——

“放心,沒有彆人。”少年略帶嘶啞的聲音這樣說,語速緩慢又平和,“疼嗎?”那雙黑色的眼瞳快速向建築的門口掃了一眼,重新落回在了敦的臉上,仍帶著未曾散去的笑意。

在撞到頭的敦聽來剛才大概是一聲大腦轟鳴的巨響,但聲音其實並沒有特彆大,至少沒有大到能引來房屋裡已經安寢的訓導者。

敦羞赧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這點痛不算什麼,此時額頭上有著比疼痛更讓他無法忽視的感覺——輕柔的觸感。

對方手指的溫度偏低,涼涼地貼在他的頭上,緩慢而柔和地輕撫著。這在他十幾年的慘淡人生中,是前所未有的體驗。他的心臟仿佛掉進了溫暖的池塘裡,快速地膨脹起來,極具存在感地跳動著,像個歡快而醜陋的癩蝦蟆。

然後,他肚子裡的蝦蟆又叫了:

“咕——嚕。”

敦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都在往自己的臉上湧,慶幸周圍足夠的黑暗,不會有人看得清他漲紅的臉,於是急急地出聲想要遮掩:

“有、有什麼是我能幫助你的嗎?”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他的心又自卑低落了起來——他這樣的家夥,又能做到什麼呢?

可是……稍微聽一下還是可以的吧?如果、如果真的能幫上忙的話就好了,這是他第一次遇到對自己如此溫和的人。

他鼓起勇氣,抬起眼睛回望回去。

他想要為這個願意伸手撫摸自己傷痛的人做些什麼——在對方從彆人那裡得知自己是個壞孩子之前。

芥川露出了一點的驚訝,收回了手臂,將盒子重新換回到左手上,遞到最貼近的欄杆的地方,緊緊抵著。敞開的盒子裡,香甜的氣息不斷地散發出來。

“可以幫忙吃掉嗎?”芥川以前從來不會說出任何求助的話語,但這次,與其說是求助,不如說這隻是一種誘騙——

——以“幫忙”為偽裝的甜美的陷阱,他想要捕獲敦的信任。

這、這算是幫忙嗎?中島敦努力克製住吞咽口水的衝動,迷茫的眼睛裡控製不住地露出了驚訝和渴望。還有這種好事?自己真的可以吃嗎?

敦不受控製地朝那香甜的點心伸出了手,但動作十分緩慢而謹慎,小心地覷著那人的表情。

敦在心裡想,如果眼前這個漂亮的少年現在忽然又改變主意,拒絕並收回了點心,自己一定也不會有任何怨言的。光是能在這麼近的距離聞到這樣香甜的氣息,他的心情就已經非常滿足了……如果肚子仍舊不滿足,那也是他自己的問題,畢竟每個能提前從禁閉室裡出來的夜晚,肚子會餓都是正常的。

可是,如果真的能嘗一下的話……一定非常幸福吧?

他不奢望更多,一塊就好,最小的一塊就已經非常非常非常美好了。

然而那個精致的盒子裡,胖乎乎的點心擠擠挨挨地靠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哪塊更小一點,讓敦一時間無從下手。再三猶豫,他隻能狠下心來,拿起了最邊緣的一塊,慶幸著對方的表情沒有變得不耐煩或是生氣。

隨著敦的動作,一部分糖粉從甜甜圈上散落著掉回了盒子裡,撒在了它的同伴身上,真讓人可惜得心疼。生怕掉落更多的糖粉,他急急地伸出了左手攏在下方,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迫不及待地咬住了甜甜圈。

舌尖在接觸到砂糖的一瞬間就嘗到了甜味,唾液不住地分泌出來,催促著他咀嚼這份美好。牙齒咬下去,非常輕鬆地就將極其蓬鬆的麵團壓了下去,這真的太柔軟了!

部分的砂糖在他的舌尖融化,而沒來得及融化的顆粒則在他的牙齒間咯吱咯吱哢沙哢沙地叫嚷著,隨著咀嚼混合進柔軟的麵團裡,愈發得香甜。

太好吃了!

敦從來沒有吃過這麼甘甜且鬆軟的點心,一口接一口地撕咬著,咀嚼著,吞咽著,根本無法停止。

一整塊甜甜圈被他吃吞入腹,他竟還沒能回過神來。茫然又不舍地,他看著自己手上殘存的砂糖顆粒。無意識地,他從掌心開始,一直到每一個指縫,仔細地舔掉自己手上殘存的糖粉。

然後,他在那個黑衣少年滿含笑意的目光下再次羞赧地低下了頭。

對方一定覺得自己是個邋遢的家夥吧。敦沮喪地想,視線緊盯著對方寬大而厚重的大衣下擺。先前他偷偷窺視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在樹下漫不經心地咬著點心的少年,就仿佛是從的黑白的舊童話書插圖裡走出來的人物一般,穿著華貴的服裝,麵容蒼白又精致、神情冷漠而疏離,是不近人情的宮廷魔法師。而此時溫和笑起來的模樣,更應該是故事裡將鬥篷送給乞丐的王子殿下。

而他是那個卑微的、肮臟的、忐忑的乞丐……

看著敦舔乾淨了手指卻低著頭,遲遲沒有再來一塊的動作,於是芥川又一次地問道:“可以再吃一點嗎?拜托了。”請求話語已經能熟練且隨意地說出口了。

敦抬起頭,臉上帶著渴望和掙紮,最終還是服從於欲望,伸手拿起了第二塊甜甜圈。

這是最後一塊了,不能再拿了。敦在心裡不停地對自己說著,這麼好的東西,真不該是他這樣的家夥能夠得到的。於是,這一次他吃得十分緩慢,每一口都小小的,在嘴裡細細地咀嚼著,似乎要用舌尖把每一顆的砂糖顆粒都認真地舔上一遍。

芥川微微愣了一下,卻出乎意料地明白了敦的想法,略有些驚訝。

這家夥,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如果是他,從一開始就不會為陌生人的求助而回頭。偽裝成求助者的狩獵者不少,而隻會四處求助的真正弱者,根本就不配活著。

如果是他,第一塊的點心絕對不會吃得太快。偽裝成善意的惡意從來不需要迫害的理由,而毒藥的發作需要劑量和時間。

如果是他,在確認了這些饋贈是沒有問題的話,接下來就該是劫掠的時刻了。好的東西隻有完全被自己掌控了、吃吞入腹了,才不算可惜。

所以,眼前這個家夥……真是個沒有戒心的傻瓜啊。竟然還妄想站在他的角度去考慮會不會吃得太多了。

芥川原以為孤兒院裡應該是如同鬥獸場一樣需要爭奪物資的地方,才會有孩子寧可挨餓受凍也要逃出來。可現在看來,孤兒院更像是無聊的圈養地,才會把老虎都養成這樣溫吞的性格。

要知道露宿在貧民窟街頭,哪怕有著一技之長也不代表就能成為獵食者,更多的時候也隻是作為被狩獵的對象罷了。那個當時妄想來搶劫他們的家夥,沒過幾天就消失不見了,凍死或者餓死了,再正常不過了。

像敦這樣老實的家夥若是去到他曾經居住的那條暗巷,怕是隻有被欺淩到餓死的境地。當然,或許也不會是餓死的結局,而是直接被人販子捉住。

漂亮的孩子總是值錢的,曾經也有人打過銀的主意,被他拚儘全力反擊了回去。三個成年人,他殺掉了兩個。第三個帶傷逃走了,兩天後赤條條地躺在了某個窩棚的後麵變得冰冷。

這就是這個世界,跟地獄沒有區彆的世界。

他眼前這個像個小動物一樣、謹慎卻又不警惕地進食著的純白色傻瓜,還完全沒有直麵這個地獄的準備。

雖然,腦海裡不斷閃過的畫麵告訴他,其實敦在孤兒院這裡,也隻有被欺淩的份。

但是,此處終究是相對安全的。

將敦帶回Mafia這個選項,一開始就被排除在了所有的可能選項之外。他腦海裡那條血淋淋的、紮著釘子的項圈,時刻在警醒著他,這家夥不適合那裡。

長遠地要怎麼做,他完全沒有頭緒。

不過,現在要做什麼,他卻是有了想法——首先,讓這家夥放下無用的憂慮,多吃點。

於是,他把一直捏在手裡沒吃完的那半塊甜甜圈遞到敦的麵前:

“能先幫在下把這塊吃了嗎?”

對於他們這樣經常吃不飽的孩子來說,彆說是被人咬過,哪怕是含在嘴裡的食物,隻要還沒被咽下肚子,都是可以掠奪的。

他篤定敦不會拒絕。

然而,白發男孩的麵上卻露出了猶豫,盯著那殘缺的甜甜圈,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忽然又動了,做出了讓芥川吃驚的舉動——

敦並非是不願意吃那被咬過的半塊點心,而是不敢伸手去接過來。

黑衣少年的手太好看了,他生怕自己剛舔過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那雙潔白又乾淨的手。而且,他的右手正拿著被他咬了幾口的這一塊甜甜圈,而左手手心裡接了不少的糖粉,如果用左手再接過這半塊,他就沒有手能接住散落的砂糖了。

或許是剛才當真撞到了額頭還沒有恢複,敦的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就這麼胡思亂想著,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就這麼把臉湊了過去——

——他就著黑衣少年的手,在那殘缺的甜甜圈上咬了一口,左手甚至還在下麵接著散落的糖霜。

糟糕!這樣做是不是不太禮貌了!敦下意識地就抬眼去分辨那個人的表情,仿佛已經預料到了對方厭棄的表情。

然而,並沒有。

中島敦瞪大了眼睛,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因為他看見了——微微勾起的嘴角,和一雙柔和得幾乎將他灼傷的眼睛,裡麵的驚訝還沒有消散,卻又溢滿了笑意。

怎麼會有這麼溫柔的視線,即便是保育老師看著咯咯笑的小嬰兒的時候都不可能有這樣柔和的表情!這樣的眼神真的是在注視自己嗎?他不敢奢望。

他倉皇地移開了視線,緊盯著眼前近在咫尺的點心,視線不敢再逾越一星半點……這隻手可真白啊!蒼白的皮膚在這昏暗的光線下都仿佛散發著光芒,潔白得跟那袖口的花邊一樣,讓他望而卻步不敢觸碰。是了,這個袖口堆疊的襯衫布料,看起來都夠做兩三個普通直筒袖了,眼前這人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吧?他胡思亂想著,垂下眼簾,小心翼翼地湊近上去輕輕咬著。

然而逃避了對視的敦根本沒有察覺到,那雙漆黑而幽深的眼睛裡有什麼在燃燒著,原本柔和的表情變得愈加地熱切。

像狩獵者一樣,死死地鎖定著獵物。

這家夥,可是老虎啊!芥川的臉上逐漸染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狂喜的笑容,漆黑的眼瞳直勾勾地注視著敦從他手上進食的每一個動作。“記憶”裡那能輕易咬開人類咽喉的利齒,和能輕易撕開異能力本身的虎爪,此刻近在咫尺。

隨著那塊點心逐漸變小,敦的動作卻越來越謹慎了,他生怕自己不小心碰到眼前這人的手指。無論是嘴唇還是牙齒碰到了,其實都比自己舔過的手指還要惡心吧!他沮喪地這樣想,咀嚼漸漸地慢下來了,卻仍舊不敢抬眼看過去。

要不往後退一點吧?敦這樣想著,卻發現那隻拿著點心的手正追著他往嘴邊遞,讓他分外地羞赧且不知所措。

此時,意識到“老虎”不敢咬自己的手這一點,讓芥川莫名感覺到了興奮,仿佛是馴服了什麼一樣的愉悅充斥著他的心臟,這是一種跟殺戮時十分相近的感受。他緊逼而上,僅僅是想要細細地辨彆這究竟是什麼感情。

然而,直到額頭完全貼在了鐵欄上,他才恍然地意識到了欄杆的存在。就像是牢籠囚禁著野獸一樣——籠的內側是貪婪的漆黑凶獸,外側才是無害的幼虎。

臉上的笑意消失了,這樣的認知讓他感覺到了不快。雖然這種突如其來的負麵情緒並非是衝著敦去的,但被情緒支配的芥川略有些粗魯地、把指尖那塊讓敦遲遲不敢下嘴的點心硬塞進了敦的嘴裡。

甜甜圈的綿軟緩衝了粗暴的力度,白發的少年完全沒有覺察到芥川動作裡的凶狠,隻覺得這一口有點太大了,難以下咽,趕緊用左手托住點心的後半段,艱難地咀嚼著嘴裡的部分。

芥川稍微往後撤退了半步,視線掃過自己殘留著砂糖的指尖。

漆黑的眼瞳再次落回在敦身上,他陰沉地想——如果現在將手指伸過去,要求這家夥舔乾淨的話,一定不會被拒絕吧?——這樣的火苗在他心底燃燒起來的一瞬間,被他狠狠地壓下去了。

收斂了視線,他不再盯著敦。

而對這危險的情緒一無所覺的敦,終於把嘴裡的點心嚼碎了咽下去了。正在猶豫著是否要舔舔左手手心的砂糖時,他抬起頭卻看見了吃驚的一幕——

——眼前這位優雅的小少爺,竟然在舔手指!

在他異於常人的清晰視野裡,鮮紅的舌尖正柔軟地略過了細長的指尖。染上了新顏色的這一刻,這個少年仿佛從黑白的插圖裡真正走了出來,變得鮮活起來。他看上依舊高貴,卻又讓敦生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這樣精致漂亮的人,居然也會舔手指耶!敦微微地低頭,舔食著手心的砂糖碎屑,卻仍舊忍不住抬起視線偷偷看向黑發的少年。他心裡的忐忑和不安竟然就這麼消散了大半。

而對於曾經餓極了連草根都要挖出來吃的芥川來說,舔手指根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他是流浪徘徊在下層世界的野獸,進餐禮儀什麼的,也是從那裡爬出來之後才一點點學會的。

直到現在,他仍在學習著如何像人一樣活著。

隻不過,此時此刻在這裡,沒有太宰先生的監督,隻有兩頭相互對視的野獸,禮儀這種繁瑣的東西,不需要。

打量著中島敦,他思考著:

他們有點相似。

他們截然不同。

他們……或許是同類……

芥川龍之介舔乾淨了指尖的砂糖,朝中島敦露出了一個並不算溫柔、甚至略帶猙獰的笑。

先前食不知味的狀況好像消失了,他的舌尖再一次地嘗到了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