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幽冥的接引人 緊繃防範之弦 遠離……(1 / 1)

他沒有半點猶豫地即答,但表情分毫未動,神情頗有些冷漠。

「那真是太好了!」大圓球再一次換上了那種歡快的語調,「隻要您答應——」

然而,它的聲音戛然而止,每一層輪環的轉動速度變得混亂起來,幽幽的白光忽閃忽明。

因為——被暫停的記憶忽然開始流動了。

病床上的男子笑著說什麼、病床前的女子伸手討要玩偶,這一次的記憶流動得無聲無息,但速度卻比正常時間流動得快多了——就像是按下了快進鍵的視頻。

旁觀者、不、或者說是記憶的持有者放下腿,對過快的記憶未置一詞,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視線仍然緊盯著那個自稱係統的東西。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在心裡想著要繼續看下去的時候,暫停的回憶又一次動起來了;他又想著快一點,於是周遭的一切開始加速。

他的記憶,果然是要能被他自己控製才對。他想,這個機械魔鬼看起來對自己的控製力度也沒有原先設想的那麼大。

於是,他笑了起來。

『隻要答應什麼?』他接過了話頭,『您就會帶鄙人去見他,對嗎?』

圓球持續地卡頓著,又一次地發出了「滋——」的聲音,它內部的運算仍舊紊亂著。這樣的表情若是一開始就出現在這張少年臉上,或許會是它最想看到的。可現在,在它讀取了這麼多記憶之後,它意識到了,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征兆。

和那種發自內心愉快而又自然的笑容完全不一樣,這是一種被更為淺表、更為外露的情緒所引導出來的笑意。一個無所謂生死的人,沒有了恐懼和畏懼的約束,被敵意和戰意所激發出來的——充滿了挑釁的笑,夾雜著被破壞欲激發的興奮感。

他緩步走向另一張病床上空懸浮的白球。

窗外的雲飛快地流過,窗前的兩人或笑或鬨地說著終於變得有趣的話題,男子時不時咳嗽,但女子再也沒低頭哭了,期間護士進來檢查後又走了。

像一出加速了的啞劇,所以他也不必回頭。

「您、不想見……」

『不,鄙人當然想見。』他猜到了,笑著打斷了那東西帶著引誘的問句,率先說道,『但是,是哪個敦呢?是可愛又正直的,還是漆黑又惹人憐的呢?』

「當然是……」

『當然,無所謂。』他又一次打斷了機械音,表情終於變得柔和了一些,他狠厲的笑容一瞬間消失得隻剩下了最為溫柔的那一點點,語氣也變得不再咄咄逼人,『哪一個,我都很喜歡就是了。』

「是主線……」

依舊沒等它說出更多的話語,少年模樣的人又笑了起來:

『真的有這麼像嗎?我和那家夥。』他用手指繞著耳旁過長的鬢角。

就在這一瞬間,記憶的流速忽然正常了,藥液的苦澀、橘皮的清香、淡淡的花香、醫院裡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所有的氣息又一次地冒出來了。

而他沒有回頭,也不打算回頭。

在他身後,女子湊近了病床邊,伸手拽住男子鬢角較長的頭發,倒也沒太用力氣:“有說過的吧,絕對……不可以染發哦。”

“知道了知道了,絕對不會染成紫色的。”遲鈍的他笑道,“我答應好的事情什麼時候反悔過?”

“什麼顏色都不可以哦。”她露出一個有點疲憊的笑容,故作輕鬆地說道,“看見自家本命角色死在自己麵前,可是雙倍的難過呢。” 鬆開了手,劃過她掌心的是黑色的發梢。

“早知道就不剪回這樣了,要不在母親晚上過來之前直接全剪短吧。”

“留著吧,”她把玩偶丟回到好友的懷裡,舉起手機抓拍了一張,“我挺喜歡的呢。”

當時的他什麼都沒意識到,或許是習慣性地不去深想,畢竟那家夥可不是他喜歡的角色。而現在,在聽到過這個自稱係統的玩意兒的話語、重溫了好友青澀的少女時代,他就明白了她為什麼說顏色了。或許是因為聊起了這部讓他倆相熟起來的作品,讓她又想起了少女時代最喜歡的角色。

『時隔這麼多年,竟然又讓她代到了。』他大笑了起來,不會咳嗽的感覺真好,『除了同樣肺有病以外,有這麼像嗎,我和那個禍犬?』真可惜,他對中島敦以外的角色不怎麼關注,更何況是討厭的。

重新開始緩慢轉動的機械球沉默了。

但他一點也不在意,即便這玩意兒說話了,他也會繼續打斷。

『可是,我覺得一點不像。』一瞬間收斂了所有的表情,他已經走到了白色大球不到一米的範圍內,仰著頭,死死地盯著那個同樣鎖定著他的巨大鏡頭,『畢竟,我喜歡中島敦啊。』

他壓低了聲音,輕輕地說道:『我可演不好他那些傷害敦的戲份。』

在機械音沒有開口之前,他忽然毫無征兆地舉起了手臂探過去——手掌穿過了球體,埋沒進去了,一點觸感也沒有。

『果然不在這裡。』他歎息道,臉上帶出了一點惋惜和乏味,『還以為摸上去會有滋啦滋啦的觸電感覺呢,您說呢?』真是謹慎的玩意兒,本體根本不在這裡。

「您不需要演……滋滋……您可以做任何事……」機械的聲音急急地說,已經沒有了那虛假的語氣,隻是快速而單一地發出一個個音節,真正像個機械產物。

『誒——』他挑了挑眉,拖長了音調發出質疑的聲音,收回了手,『什麼都可以嗎?追求敦君也可以嗎?』

「當然……」

『不按劇情要求地做任何事情都可以?真的?』再一次地打斷了他已經猜到的話術,他臉上已經不想做任何的表情了,『那為何選中了鄙人呢?找一個哪怕不知道劇情的人,也能做到吧?您也太‘慷慨’了吧?』

他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

『一事無成的鄙人,愧於受此饋贈呢。』

他的敵意乃至殺意在這一刻完完全全曝露了出來,毫不遮掩。

他從一開始就沒信任過這個謊話連篇的玩意兒,一個字也不信。

「不是——滋——沒有惡意——滋——那個世界必須要——滋——會崩壞——滋——隻要您——滋——存在即可——」

然而,少年模樣的人背過身去,根本沒有聽進去這語無倫次的剖白。

他看向定格在記憶裡的自己,甚至停頓了一會兒才轉回來。殺手鐧不用出來嗎?他仰頭盯著白球思索著,這可是他給的最後機會了,該不會是沒有後手吧?真是無趣的東西。

說實話,如果這玩意兒不是繞這麼大個彎子打錯戀情牌,而是從一開始就說可以送他去見中島敦的話,他覺得自己應該——根本拒絕不了誘惑。現代的惡魔造型都開始與時俱進了嗎?他覺得有些好笑,自稱穿越係統就能騙上多少不甘心英年早逝的靈魂。

『好了,現在來聊一聊吧,您一直在回避的話題。』

他無視了係統的任何反應,平靜地說出了終結這一切的咒語:

『關於——我已經死了……』這個事實。

是啊,他的這一生已經確確實實結束了。

比起悲傷的親人們,他本人或許才是看得最開的——短暫而又美好的人生,能有時間和親人進行告彆,完結得也算不上突兀了。

這樣也就足夠了。

他坦然地,準備迎接那些從一開始在追蹤他的——名為死神或是無常或是其他稱呼,那種會在人死後會來接引亡魂的存在。

他話音未落,記憶的場景就如同鏡麵一樣破碎、掉落,最終融入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白色的圓球停滯了,忽然變得透明,逐漸消隱。

幾乎同時,在他四周不遠的不同位置上,傳來了類似錦帛撕裂的聲音。

他轉過身去,看向了離自己最近的音源。就在目測不到五米的地方,一柄古樸的大刀斬斷了黑暗,一個黑袍的男子身手利落地從裂縫裡跳了出來。

冷眼看著,他並不做聲,仍保持著警惕。

是人型,看上去是可以溝通的。他分不太清楚古代的服飾,交領和打褶子的下擺,好像是明代的服飾,有點像電影裡麵錦衣衛穿的那種,叫曳撒還是撒曳的。來者身形魁梧,麵容剛硬,看上去也像是個武官。

“誒嘿?清醒著呢?”寬臉濃眉的男人抬眼看向他,露出了個笑,手裡的大刀變成了一片黑霧,融進身體裡消失了,“抱歉抱歉,咱們可不是敵人。”

來者正說著話的時候,接連出現了好幾個身影:

右側不遠處是一位拿著長槍的短發少年,穿著也是相同的黑色衣服,穿破黑暗後慣性似的又邁了一步,似乎有點迷惑,發出了一聲:“咦?”

左側最近的是一柄板斧,持斧的束冠青年說著:“這次怎麼……”看清了眼前,忽地住了嘴。

持劍的、持鐮的、雙鉤的……拿著各種武器樣貌各異的人形在各個方位出現,還有一位手裡舉著的是衝鋒槍。

幾秒內,出現了整整26人,來者幾乎都是黑色的,除了一位——穿著雪白蓬鬆的洋裝裙子,摟著一位手持軍用匕首的黑色機車夾克女子的脖子,像個洋娃娃一樣被帶進來。除了這兩位站在一起的女性是較為現代的服飾,全都穿著幾乎一樣的明式服裝,似乎這是他們的製服。看起來大部分是男性的樣貌,但也有一位束發的高個女子和一位看上去雌雄莫辨的少年。

無常?穿著中式衣服的話,是這個的可能性最大,可這明顯黑白人數不對等。死神?有個白色,倒也不是沒可能,好像有作品是稀有的白色死神?但這些黑色的看上去不太像抑鬱自殺的人。

被團團圍住的他仍舊警惕著,思索著,但沒有多少的緊張——除生死外無大事,而他已經死了,死人總不能再死一次?

而且,按照他的推測,這些人應該就是所謂的接引人。隻是保險起見,他姑且先聽聽對方是怎麼說的——便默不作聲地盯著麵前最近的那個男子。

對方像是猜出了他所想,先出聲道:“哎呀哎呀,記得了麻煩、不記得了也是麻煩。”他拍了拍手,“弟兄們,兵器收收。”果然他就是這些家夥們的頭頭。接著,幾乎所有人手裡的武器都化作了黑色的霧氣,融進了各自的身體裡。

“隸屬閻羅一殿的‘特征組’,”男子豪邁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組長,邢勝海。”然後大手一揮,“我們,就是鬼差啦!一般說無常就是,或者說死神、勾魂鬼、擺渡人、啥啥的都行。”

原來無常不用固定一黑一白的,他麵無表情地思忖著。

這時,不遠不近的黑暗中突然傳來了一個聽起來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聲音:“叨擾閣下,一殿稽核司檔案館主簿吳子雲,前來……”

然而這聲音被同樣方位的女聲打斷了:“打擾啦——我們進來啦!”

他望過去,就見一隻白皙的手像是撥開了黑色的簾子一樣輕鬆地撥開了黑暗,穿著青色長衫的文士和天藍色旗裝的女子一同出現了。女子仍在嘀嘀咕咕著:“我滴憨相公耶,這種時候說話就不要掉書袋啦,囉囉嗦嗦滴。”身後竟然有一條毛蓬蓬的大尾巴。

不是黑白色的也算無常嗎?他冷眼看著,那文士朝武官模樣的無常頭子作揖,而邢勝海粗獷地回了個抱拳禮。看起來不是上下級,更像是平級關係。組長和主薄,聽起來不像是一個體係裡的職務。

“原來還可以這樣!”少女的聲音在另一邊響起,“這裡是稽查司的阿青阿梨、我們也進來啦!”這樣一邊說著一邊猛地像揭開帷幕一樣揭開了黑暗。

她穿著很正常的白色襯衫和灰色褲子,而她身後沉默的搭檔則穿著黑色的襯衫和灰色的褲子。他們倆看起來就像一對還在讀書上學的兄妹,手裡並沒有拿著武器。

剩下還有一個——穿著大部分人那種黑色的衣服,看上去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胳膊上彆了個“實習”的袖標,正嘗試用一種上下推開、跨進來的方式打開黑暗,然後——像湯姆貓被百葉窗夾住了一樣卡在那裡。

於是,所有(大概不算人的)人目光都望向這個實習生,一時間好似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下一秒,黑暗從這個不太聰明的家夥手裡消失,差點就當眾摔了個馬趴。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直覺剛才黑暗的消失似乎與自己有關,但他並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實習生旁邊是先前拿著關刀的中年男子,可能是負責帶新人的,正艱難地斟酌話語:

“怎麼是這樣進來?”“可是資料上不就是這樣橫著一圈圈纏在……”“好了閉嘴,回去再複盤。”

仿佛一場大戲在上演,然而主角一樣被所有鬼差所圍著的白衣少年仍舊默不作聲,也麵無表情,帶著一種漠不關己的冷漠和疏離感。

經曆了那個大白球的詐騙之後,他不認為對方自稱鬼差就一定是真的。

“唉——哎!麻煩!”似乎看出了他所想,邢勝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朝姓吳的文士點了點頭,“既然你仍有疑慮,那就照例走個過場吧。”

“咳咳、”鬼差頭子裝模作勢地清清嗓子,朗聲道,“姓名■■■,生於■■■■年■月■日,死於■■■■年■月■■日,死因肺癌晚期呼吸衰竭,地點■■■■■醫院3樓重症監……”他停下來了,看著對麵的表情,無奈地聳了聳肩膀,“看吧、你果然聽不到。”

那張看起來仍然是少年的臉龐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錯愕。

“不說姓名你聽不到,日期時間也聽不全。年月日這幾個詞沒問題,但是具體的年份月份聽不到,這就是世界的差異。那邊也是使用‘年月日’為曆的世界,但日期和這邊不同……”

『等等、世界的差異是什麼意思!』

他終於是出聲了,打斷了鬼差的話,急急地問道。皺緊了眉頭,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焦急的神色。開什麼玩笑,他心裡思忖,聽起來怎麼是他已經變成“異世界”的了?他明明什麼也沒有答應!但那個球狀的玩意兒是偷偷做了什麼嗎!

“意思就是……”邢勝海說著,轉頭看向靛藍袍子的文士,見他攤開了手裡的簿子,這才看向黑暗中被一眾鬼差圍著的白衣少年,“你的名字應該是——”

笑著抬起手,黑衣的鬼差直指著少年說出了:

“——芥川龍之介(あくたがわ りゅうのすけ)。”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聽到這個名字,心臟的位置竟有一瞬間的縮緊。

就是這一刹那,數不清的漆黑色鎖鏈自動從鬼差們的腳下延伸出來鎖定並直指向他。

而他下意識地抬起了右手的胳膊,揮臂的瞬間,原本即將纏繞上他身體的所有黑鏈即刻碎裂成了漆黑的煙霧。

這是什麼?為什麼是這個名字?這是什麼動作?那東西乾了什麼?沒有心臟怎麼會有感覺?我的名字?這鏈子是什麼?黑霧是什麼?

他的腦內一片混亂,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的他竟然感受到了一陣陣的窒息感。

他茫然地看著自己右手的手掌,然而來不及去細思剛才自己動作裡的那一絲熟悉感是從哪裡來的,就聽見麵前仍指著他的邢勝海說道:

“錨定你了。”

什麼?他抬起頭,就見吳主簿看著手中的簿子,點了點頭。

而邢勝海則在慢慢抬起指著他的手,此時指向了他的身後。

猛地回頭,他才意識到——

那個慘白的大球仍然懸浮在離他不遠的半空中,暗淡的、半透明的,像個被石化了的幽靈似的被定在那裡。

它確確實實,仍然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