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我還真是個自私的人,想著你們現在能笑出來的話,就不算傷心了呢。”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故作輕鬆地說著,一邊小心地關注著好友的反應。
結果還是沒有聊對話題。
剛抬起頭的她又把臉遮住了,聲音裡帶著一點點的哭腔:
“你要真的自私就好了……”她努力平複著語氣,說話斷斷續續的,“你就是這樣的人……總是拚命地去回應所有人對你的期待……”卻唯獨自己對自己沒有任何的期待。
無論做什麼事,他總是充滿乾勁、非常努力的樣子。他們都以為他會選擇走下去,去努力一個奇跡。然而,真正把選擇權給到他自己的時候,他就那麼平淡地接受了。
他說——“那就不化療了,反正已經擴散了。”
“如果……如果還不到忍受不了的程度……”她低著頭,吞下了喉嚨裡的哽咽,“……能再多陪我們一段時間嗎……不是強求你、隻是……再試著、多陪我們一會兒吧……”終究是沒能忍住,說出了這樣讓她自己感覺到難過的請求。
她知道的,如果他們都做出了這樣的請求,他一定會堅持走下去的。可是,他們也並不希望他一直被病痛所糾纏著,如果安靜地離去是他的願望……他們不該阻止。
他們不希望他走得痛苦,可也不想他離開得太快。
“哈哈……咳咳咳……”笑起來就忍不住咳嗽,用毛巾捂住嘴,他努力咽下了更多的咳意,沙啞著聲音說,“抱歉,突然發現大家都比我自己更愛我,這可怎麼辦呢?”藥液的苦味還沒退下去,淡淡的血腥味已經彌漫上來。
他微笑著,把左手小臂半挽起的袖子完全放下來,抖了抖胳膊,嫻熟地接住了從袖口裡滾出來的藥瓶。每年天冷換上冬裝的時候,他總是很擅長利用大衣裝很多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現在瘦下來了,用寬鬆的病號服隱藏一個藥瓶綽綽有餘。
“它在這兒呢。”那是滿滿一瓶的安眠藥,瓶口塞了棉花,晃動起來無聲無息的,“最近睡眠尚可,還沒用上呢。怎麼你們都這麼緊張?”
如果不是昨天他的弟弟笨手笨腳,給窗台上的花瓶換水時打濕了他的袖子,沒有人會知道——他瞞著包括醫生護士在內的所有人,藏了一整瓶的安眠藥。
從小就不敢違抗哥哥的弟弟是不敢有什麼舉動的,也更不敢多問,最多就隻是告訴父母罷了。他原以為好友今天是來幫家人勸自己或是來收走藥瓶的,可她現在低著頭,沒有動作。
“放心吧,真的忍不了的時候,我會提前說的。”他用溫柔又堅定的聲音說,然後笑道,“畢竟,我遺書還沒寫完呢。”
一旦開始就停不住的咳喘、不吃藥就抑製不住的疼痛、浸滿了血腥味的喉嚨、呼吸裡的腐臭味、逐漸無力的四肢……這一切他隻是厭倦了,倒也還沒到完全忍受不了的時候。
但,隻要他還在這個病房住一天,他最親近的人們就不得不壓製著悲傷對他露出笑容。這個告彆太過於漫長,即使他有再多的不舍,也差不多該結束了吧……他有著這樣的預感,也做著這樣的打算。
“嗯……說到愛。”他看著把眼睛壓在小臂上左右小幅度轉動試圖擦拭的好友,突兀地轉移了話題,“叔叔阿姨不催你結婚,但是親戚也很煩人吧。”他笑了起來,“你最近表現得這麼心疼我,現在可有個非常好的機會呢,咳咳咳……”
她抬起頭,睫毛還濕潤地黏連著,露出了一點茫然的表情。
“一會兒▲▲進來,你就向我表白。”他笑著,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開玩笑一樣,“至少五年吧,不會有人問你為什麼不結婚了哈哈哈……”隻是緊接著笑聲的是劇烈的咳嗽,迅速用毛巾捂著,好一會兒才逐漸平息下來。他擦了擦嘴角,不用低頭看一眼,他便熟練地翻折深色的毛巾,將發暗的血跡疊在中間藏起來。
她就這麼愣住了,幾番蠕動著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逐漸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
“笨蛋……”她舉起握緊的拳頭,可終究沒有像以前打鬨的那樣落在他身上,“你這個大笨蛋!”拳頭落在了病床上。
他愣了一下,但隻是以為這又一次是因為自己用“死後”開玩笑而惹人傷心了,正想著說什麼補救一下,卻聽到好友說:
“怎麼可能對你告白嘛……”她抿了抿嘴角,皺著眉頭卻又似是在笑,“這讓你弟弟可怎麼辦嘛。”緋紅色爬上了她的麵頰。
她的視線盯著床腳,不敢直視好友,羞惱地又錘了一下病床。
“等等、”他瞪大了眼睛,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你跟他……”
她輕聲又柔軟地說:“嗯……就你救人那天,他對我表白了。”
枯瘦的青年呆住了,原本幽深的眼瞳裡映照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這是他寡淡無趣的幾個星期以來聽過的最有趣的消息了。
他在笑,甚至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
那樣的笑容,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這張臉上了。
「滋————」
旁觀者緊盯著機械球,僅僅聽著對話的他,並不知道記憶的此刻自己是什麼樣的表情。他隻在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那巨大的白球停止了環帶的轉動,一動不動仿佛僵直地停住了。
看來,這個傻東西是真的到現在才終於明白過來:病房裡這兩人不可能是一對。
“我還沒答應呢!沒答應呢!”他的好友叫道,用加大的音量掩飾自己的羞惱,“你那是什麼表情!”
“哇哦……真是心情複雜。”他感歎著,輕撫自己的胸口,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那種……介於自家豬被白菜拱了和我家白菜會拱豬了之間的感情吧,有點欣慰、有點憤慨、有點興奮、還有點迷惑呢。”
“喂!”曾經的假小子惱燥地狠狠錘了一下床墊,到底誰是豬誰是白菜!
不及好友說什麼,他便先問起來了:“說起來,你第一次見▲▲不是一直摟著他,非逼著他喊你姐姐嗎?”還是那年的暑假,決賽的時候選手們的家人都來觀看,而某個自來熟的假小子看見他弟弟就一直“好可愛”地說著,逼著小孩喊她姐姐什麼的,記憶尤深。
“啊?啊哈?有、有這事嗎哈哈哈……”
“怎麼沒有,他初中提到姐姐的次數可是比喊哥哥多,你有什麼頭緒?”他笑著調侃著,表情是那麼輕鬆,“所以他現在還喊你姐姐嗎?”
“你管這麼多乾嘛!”而看她的表情,肯定還是會這麼喊的,“……私下啦!私下!”
“哦——私——下。”他拖長著語調,少有地透出了想要八卦的欲望,“真的沒在偷偷地在談嗎?”兩人是他最親近的弟弟和最鐵的好友,可他是真的一點也沒看出來。
“我也是才知道他喜歡我這麼久了!”她拍了拍自己發熱的臉頰,“我都是把他當弟弟看的!他還一直以為我喜歡你來著!”
他暢快地笑出了聲,但馬上又開始咳嗽了起來,毛巾又折疊了一次。
慢條斯理地又撕開了一個無花果,他聲音略帶嘶啞地調侃道:“這是怕我變成你摸不到的白月光?這臭小子。”他的表情裡帶著欣慰和狡黠,唯獨沒有對自己生命即將燃儘的任何感受,平淡得就像提起昨天的晚餐,“他說喜歡你很久是多久?”
真甜啊。是水果也是今天的話題,他想著,窗外的陰天都變得燦爛愉快起來了。
“就……他初中唄,我們也就高一高二假期鬆活。”她含糊著,忽地眼睛一亮,灼灼地盯著病床上的這位,“這麼說,你讓我對你表白,該不會你其實……”
猜到後半句的他被噎了一下,露出吃了發黴蠶豆的表情:“鄙人品味還沒糟糕到這種地步。”嘴裡說著謙辭和敬辭,內容卻極具攻擊性,連自己弟弟都不放過,“倒是不曾料想,●小姐您的品味雖然特彆樸實平凡,本人倒是挺善於自我欣賞的。”
“你夠了喂!”她習慣性舉起拳頭,然後又不得不慢慢放下啦,嘟囔起來,“閉嘴閉嘴閉嘴……這個話題略過!”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答應他?我能看到你倆結婚嗎?”他又是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過幾年是不是能讓侄子幫我燒漫畫書了?”說得就像是串個門一樣的輕巧。
“……我還沒想好。”她有一瞬間沒控製住難過的表情,但很快用虛假的微笑壓製住了,“我是喜、不討厭他啦!但是總覺得太急了點……”
他笑了起來,咽下了嘴裡的水果,道:“那確實,站在‘好哥們’立場上,得勸你一句,女孩子做戀愛決定不要太輕率。”輕咳了兩聲,“作為某人親哥我就不說什麼了,男人要多曆練。雖然我覺得就▲▲那個木頭腦袋,短時間內也沒辦法讓你腦子一熱答應什麼吧?”他又笑起來了,劇烈的咳嗽接連而至。
好不容易再次平複下來,他馬上問道:“我肯定不是第一個知道的,對吧?”要不是扯出這個話題,她和弟弟說不定還想瞞著他。
“你家現在全都知道了,”她嘟著嘴,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我家我還沒說。”
“你們是不是完全不打算告訴我?”他故意想做出一副傷心的樣子,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不是我還沒答應嗎!”其實她早就想告訴他了,他們可是無話不談的最鐵哥們。可是,誰讓這幾天牽扯了這麼多事情。和那瓶沉甸甸壓在他們所有人心頭的藥片相比,上熱搜、有人混進住院部偷拍好像都算不上大事了。
“現在我和▲▲的事你知道了。那你呢,你到底有沒有喜歡的人,或者喜歡過的誰?”她移開了視線,沒敢直視他,鬆開了的手掌又不自在地蜷握了一下,故意露出了好奇的笑容,“都這時候了,說出來讓我也知道一下嘛。”他們都很想知道,特彆是他的母親。
“其實啊,”他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最近也一直有在思考,雖然我的餘生已經所剩無幾了,但是如果、我是說假設我能夠活到七老八十的,我會選擇什麼樣的人作為伴侶度過餘生。”
他的好友沒有接話,盯著他搭在塑料盒上的手背沉默不語,上麵布滿了紮針的痕跡。他總是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提及自己的死亡,語氣總是那麼的不在乎,有時候真的分不清他究竟是故意的,還是無意識的。
“然後,我突然意識到,我的‘理想型’並非是一個概念,而是具體的。”這麼多年了,他最喜歡的角色一直沒變過,“所以說,我說不定其實是Gay。”
一句話燒乾好友所有的悲觀情緒,她茫然又迷惑地抬起眼看著床上這個笑得一臉燦爛的家夥,認真思索這是不是個玩笑,腦海裡已經把他倆認識的男士人選過了一遍。
而他,把被子稍微往下扯了一點,露出了坐在他懷裡的玩偶——他真的太瘦了,被子蓋得稍微高一點,懷裡抱了不小的一個玩偶,今天來探視的人竟然沒有一人發現——那是一個白色的小老虎、係著領帶穿著黑色的背帶褲。
“哈?”她露出了不似喜也不似悲的表情。
“認識一下,這是我弟妹。”他捏著玩偶的手,煞有介事地介紹道,然後抬起頭看向好友,“這是你嫂嫂,你應該認識的。”
“嫂嫂是個什麼鬼啦!”這不是中島敦的老虎玩偶嗎!
他笑了起來,又忍不住咳嗽起來,趕緊用毛巾捂著嘴。而趁著這個時候,她稍微鬆懈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努力平複了一下亂七八糟的心情。
“咳咳……彆一臉不相信,我說得可是真心話,咳咳咳……如果我還能再活三十、不、二十年,而敦就在我麵前的話,”他露出了又開心又溫柔的笑容,“我絕對會表白的,嗯!”
記憶就在這個時候停止住了。
旁觀者坐在病床床尾對著的椅子上,一條腿翹著,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麵無表情地盯著懸浮在半空中的白球,看上去優雅又疏離。
「您…..喜歡中島敦呀……」係統的聲音裡帶了一點沙啞似的電流音。
『不喜歡中島敦的人看什麼《文豪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