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樞宮山門外。
今日是文道院弟子歸家的日子, 不少出身大家族的人,家中一早便安排了仆從飛舟來接。
餘辛宸也不例外。
來接她的是餘家管事,另帶了十來個護衛, 此刻都在天樞宮所轄範圍外的飛舟上。
按理說, 他們家小姐此刻應該已經下山了,但卻遲遲不見蹤影。
餘管事有主動找尋的心, 卻沒有擅闖天樞宮的膽, 再著急也隻能在原地等候。
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他們家小姐終於姍姍來遲,身邊還跟著三名少年。
“都怪山山, 非要喝什麼酒, 這下好了,所有人都遲了。”這是元霄在抱怨。
頭一次睡過頭被元霄搖醒的唐霖對此深表讚同:“喝酒誤事。”
這樣的體驗, 他不想再有下一次。
裘山山認為是他們的酒量太差了。
對此, 餘大小姐表示:“我都要走了,就不能讓我清靜會兒嗎?”
“好的大小姐, 遵命大小姐。”裘山山突然收斂笑意,比餘管事看起來還像她的家仆。
隻有餘辛宸從中聽出了故意捉弄的意味, 麵無表情踹了他一腳:“滾。”
裘山山搖頭歎息:“接下來一個月都見不到了,就不能溫柔點嗎?”
元霄無情戳破真相:“宸姐姐什麼時候溫柔過?”
裘山山無法反駁。
餘辛宸抬頭望天, 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認識這樣一群人。
好在這群人裡總算有個靠譜的。
唐霖:“一路保重。”
幾人一路說說笑笑,關係一看就十分要好, 餘管事見到這一幕,識趣地沒有上前打擾, 直到餘辛宸在他麵前停下。
“小姐。”
餘辛宸應了一聲,見隻有他一個人,有些失落地問:“二哥沒來嗎?”
餘管事麵露難色, 斟酌一番後才開口道:“家主近來身體略有不適,將一應事務都交給了二少爺管理,所以這次實在脫不開身。”
“爹怎麼了?”餘辛宸急道。
“小姐放心,家主並無大礙,隻是一直記掛著小姐,臨出發前特意叮囑,讓屬下儘早帶小姐會去。”
聽到父親久病未愈的消息,餘辛宸自然也沒了同他們插科打諢的心思,秀眉輕蹙:“多謝你們送我,有機會到北境來,我一定好好做東招待。”
“餘大小姐相邀,等得了空,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北境見見世麵。”裘山山還是那副欠揍的模樣,但至少說出的話沒有那麼欠揍。
元霄和唐霖也表示,有機會一定去。
餘辛宸走得比想象中更快,離開的背影漸漸遠去時,連元霄都有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這種感覺,名為離彆。
心不在焉的元霄又在文道院門前迎來了與唐霖裘山山的分彆。
終有一日,他也會離開文道院,離開天樞宮,與他們從此陌路。
說不定還會拔劍相向。
屆時也不知道誰下手最狠,誰又會顧及舊情。
他苦中作樂地想。
元霄晃了晃腦袋,將雜念甩開。
現在想這些未免太過遙遠,還是先回清靜峰吧,也不知道他爹醒了沒有。
說起這事倒也有趣,從前在萬魔窟,一直都是他爹親自將睡眼朦朧的他從榻上拖下來的,如今自己為了聽學修煉靈力夙興夜寐,他爹反倒過起了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糜爛生活。
當真世事無常。
和裘山山二人分彆後,元霄原本是往清淨峰方向去的,不料路上卻瞧見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盛一鳴。
他是藏書閣的守閣長老,平常若無大事,幾乎不出閣,更不用說他雙腿不良於行。
最重要的是,盛一鳴左顧右盼,一副怕被人瞧見的模樣,最後鑽進一條隱秘的狹長小道裡。
元霄生生停住了腳步。
那日在藏書閣,盛一鳴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知道什麼一樣,加上後來得知對方和他爹頗有恩怨,由不得他不多想。
一個在眾多弟子眼中十分好相處,頗受尊敬的長老,做什麼需要像做賊一樣鬼鬼祟祟?
除非是什麼見不得的人事。
元霄將自己身上的法寶挨個翻了一遍,找出兩件最方便藏身和逃跑的,確認不會再出現那時在滄瀾城的意外狀況,這才放緩腳步,悄悄跟了過去。
可眼前哪裡有盛一鳴的身影。
元霄瞬間拿出十二分的警惕,一旦有任何不對,隨時準備離開。
可比他更快的是腳下早已布好的陣法。
陣法發動的瞬間,狂風大作,吹得元霄連站都站不穩,眼睛更是難以睜開,隻好抬手遮擋。
好在這個陣法並沒有什麼實質性傷害,吹了一會兒便停了下來。
隨後,耳邊傳來輪椅滾動的聲音。
“你是……”盛一鳴不隻是何時出現的,“你是哪個院的弟子,為何會在此處?”
元霄愣了愣。
他不認得自己?
不,不可能,那日他還特意問了自己是不是仙君帶回來的,難道是……
元霄低頭檢查一番,身上的換顏符果然不見了。
普通的換顏符,用過一次就會失效,拾一叔叔給他爹的這兩張則不然,隻需隨身攜帶就能產生效果,可一旦丟失,所有施加在臉上的障眼法就會全部失效。
上回那張是因靈力灌頂才失了效用,就算找回來也沒辦法,這次隻是掉了,找找還能用。
他還不知道要在天樞宮待多久,這樣方便的物什,總歸比他爹日日費心偽裝來得省心。
而且,盛一鳴似乎並不認識他。
也是,自己不知輕重闖山門時,盛一鳴並不在場,自然也沒見過他的本相。
“弟子是文道院學生,見這裡有異動才過來一探究竟,沒想到是盛長老在此布陣,多有冒犯,還請長老恕罪。”元霄一麵低頭告罪,一麵在地上找尋丟失的符紙,可惜無果。
同時這話也是在試探盛一鳴,疑惑他一個藏書閣守閣長老,怎麼會大老遠跑到文道院外的林子裡施法布陣。
而盛一鳴居然真的給出了解釋:“一個失去雙腿的劍修,舞不了劍,就隻好在陣法上下功夫了,藏書閣對天樞宮來說太過重要,隻好尋了這麼一塊無人之地練習,沒想到還是驚擾了小友,該說抱歉的應該是我才對。”
若不是第一次見麵時盛一鳴給他的古怪感覺過於強烈,元霄此刻隻怕會對這番話深信不疑。
然而眼下他隻是低頭說著:“不敢。”
說罷轉身快步離開。
盛一鳴雖不曾見過他,卻知道元棲塵是何模樣,所以他方才一直低著頭,就是怕對方想起些什麼。
從林子裡走出來後,元霄長舒一口氣,但考驗並未就此結束。
天樞宮裡見過他這張臉的人太多了,若是不小心遇見了誰,隻怕要以為魔域少主又來闖山門了。
幸而,壑穀在上,叫他發現了符紙的蹤跡。
元霄這時也顧不上找盛一鳴的把柄了,滿目欣喜地追了過去。
找到了!
元霄一顆心還未來得及放下,就有一隻手先他一步將其撿起。
“這是……”
觸碰到符紙的那一瞬間,裴天和便知曉了其妙用,即便以他的見識,也得由衷感歎製作者的厲害。
“好東西。”
元霄心差點從嗓子眼裡冒出來,可見到裴天和後,又莫名放鬆下來,仗著裴天和沒見過這張臉,理直氣壯伸出手去:“這符紙是我的。”
堂堂天樞宮掌教,難道還能昧了小輩的東西不成?
孰料裴天和瞧見他這張臉後,反應格外不平靜:“這是易容用的符,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
元霄硬著頭皮道:“我一沒偷二沒搶,拿著玩玩也不行嗎?”
“改頭換麵混入弟子之中,這是奸細才會做的事。”裴天和眯著眼睛打量他,“你說這是你的,難不成,你是魔尊派來的魔族奸細?”
魔族是真的,奸細之說,純屬無稽之談。
他爹才沒有這麼無聊,往天樞宮裡派什麼奸細呢。
那些和他爹不對付的魔君派人來渾水摸魚還差不多。
裴天和對他露出邪惡的笑容:“是不是奸細,去懲戒院審一審就知道了。”
元霄沒想到這老家夥一點不講道理,說著就要對他這個小輩伸出魔爪。
救命啊!
元霄在心底大喊,用了個能瞬移的法寶,憑空消失又出現在百步之外,用起愈發熟練的禦劍術,朝清淨峰方向飛去。
此刻他已經顧不得仙君的名聲了,先找他爹救命要緊。
殊不知身後的裴天和見了他逃跑的方向,臉上頓時露出果然如此的嘲諷神情。
裴天和若有意抓他,不過是幾個呼吸的功夫,可他卻不遠不近地跟著,時不時突然加快速度,將元霄嚇得一身冷汗。
就跟勝券在握的貓抓老鼠似的,十分惡劣,令人發指。
“爹!救命啊!”
元霄哭著跑回來,一臉委屈,他爹則悠哉悠哉靠在院子裡的躺椅上,輕輕撩起眼皮:“怎麼了?”
自從將元霄丟到文道院,元棲塵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孩子哭著跑回家告狀的經曆了,偶爾想起來,都會不禁感歎闕子真的明智之舉。
不過,偶爾這樣同他撒撒嬌,他心中也一樣歡喜。
元霄一陣風似的撲進他懷裡,也叫一旁正在用淵魚削木頭的闕子真動作一滯。
他手裡是用來賠給元棲塵的發簪,費了小半日功夫,已經初具雛形。
如今隻差最後一步了。
正準備繼續,清淨峰結界再次被觸動,闕子真剛拿起的淵魚不得不重新放下。
也不知今日究竟能不能完工。
他頗為惆悵地想。
裴天和就在此時走進了小院裡。
眼前三人,一個摟著兒子輕笑安撫,一個在旁邊做著可有可無的閒事,歲月靜好,溫馨美滿。
裴天和甚至從這座充滿生活氣息的小院,見到了人間煙火氣。
這是闕子真身上從未出現過的。
“師尊何故來此?”闕子真出於師徒禮節,起身站定後才發問。
元霄有人撐腰,氣勢霎時就不一樣了,蹭的一下從元棲塵懷裡跳起來指控道:“他要把我抓到懲戒院去!”
元棲塵眼神不善:“懲戒院?”
說話間,三人麵對裴天和站成了一條直線,元霄那張臉放在二人中間,簡直就是另外兩張臉的結合體。
旁人或許第一時間想不到,可裴天和是從小看著闕子真長大的人,對他再熟悉不過了。
元霄雖然像另一位更多些,可鼻子下巴還有一些不經意的細微之處,哪一樣不是照著他家那傻徒弟長的。
三人之間是何關係,不言自明。
可猜到了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看來,他這傻徒弟可一點也不傻,悄無聲息的乾了件大事,還將人放在天樞宮,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瞞天過海。
真是出息了。
裴天和一時不知該心痛還是該欣慰。
闕子真渾然不覺,還在為兒子鳴冤:“元霄做錯了什麼,何至於要勞動師尊親自抓他入懲戒院?”
裴天和:“……你自己看看!”
說罷,將那一紙換顏符拍在他的手心裡。
第一次見元霄時,他還覺得這孩子和元棲塵長得不大像,卻原來是這東西的緣故。
元霄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他,直將裴天和看得心虛起來,握拳假咳幾聲,對元霄說道:“那什麼……隻是開個玩笑。”
玩笑?
元霄被這隻不要臉的老狐狸氣死了,氣呼呼道:“一點都不好笑。”
他差點被嚇死了!
裴天和在小的那裡碰了壁,隻能行使行使作為師尊的權利,將闕子真單獨叫到了書房。
元棲塵看了眼他們離去的背影,轉頭也走了。
“爹你去哪?”元霄愣了會兒,一趕緊跟上。
元棲塵:“睡覺。”
元霄下意識道:“又睡?”他爹應該才醒才對吧。
元棲塵打著哈欠抽空睨了兒子一眼,沒說他昨夜忙活了一晚上的事。
小孩子聽不得這些。
書房內。
裴天和想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開口,闕子真是個不知道著急的,也不催促,隻是默默等著。
終於,裴天和思忖一番,還是選擇了直說:“元霄……是……是你跟他的孩子?”
闕子真:“是。”
“你——”竟然想也不想就直接承認了。
裴天和試圖掙紮:“你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闕子真:“弟子……無話可說。”
“什麼叫無話可說?你就沒想過萬一哪一天事情暴露,要如何同仙門百家解釋?”裴天和氣倒。
闕子真:“這是我的私事。”
他這個徒弟的脾氣,看著不聲不響,實則認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當年求他給元棲塵一個容身之地時是這樣,如今不容置喙將父子二人納入羽翼之下也是這樣。
可他是玉山仙君,是天樞宮首座,三洲四境所有修行者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事情一旦傳揚出去,名聲儘毀,千夫所指。
裴天和卸力坐到凳子上,擺了擺手:“你如今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成算,為師管不了你了。”
“弟子不敢。”
他這個一板一眼瞧著最是聽話的徒弟,嘴上說著不敢,實則做的每件事,都堪稱離經叛道。
可誰叫這是他徒弟。
從咿呀學語,看著長到如今已經為人父的徒弟。
裴天和沉吟半晌,道:“你們的事,我隻當不知道,隻是瞧著你和他這般光景,心魔的情況想必已經有所好轉。”
在此之前,闕子真雖從未說過喜歡,可裴天和看得出來,自家傻徒弟對那魔頭感情頗深,以致愛而不得,徒生心魔。
如今郎情蜜意,想必心魔儘可消了。
若果真如此,總算還有件值得欣慰之事。
但闕子真對他搖了搖頭。
“心魔與他有關,卻與此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