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開了一條窗縫,淩晨的夜風吹散了不少馥鬱的甜香,可那股氣味依然如絲如縷地鑽進鼻腔。
像冬日的雪花梨,沁爽清甜。
也像秋天滿樹嫩黃的桂花,濃鬱芬芳。
那香氣傳遍全身,遊烈卻偏偏想起了月夜下的鬆原,一株株雪鬆立在萬裡雪野中,枝乾灑滿清幽冷冽的月光。
“冷不冷?”藺滄摸摸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有點涼,“還是去把窗子關上,感冒剛好一點,可不能再著涼。”
他說著,起身到窗邊,把折疊窗放了下來。
沒有夜風的流動,屋裡的甜香愈發濃鬱,遊烈被包裹在一片流動的香氣裡,周身仿佛是無邊的雲朵,他就在雲床裡上上下下地沉浮,摸不著邊際。
他腦中突然冒出中學時,生物課本上關於第二性彆的章節。
那一段話具體是怎樣的,遊烈已記不清了,隻記得課本裡寫,有些alpha或omega在第一次聞到伴侶的信息素味道時,會產生類似醉酒一樣的反應。他怔怔地看著藺滄,“你到底是什麼味兒的?”
藺滄笑了,“怎麼?對我有興趣了?”
“甜的嗎?”遊烈使勁按下心中的惶恐。
“嗯,”藺滄點頭,“失望嗎?”
對於一個alpha來說,擁有甜味譜係的信息素,是一件挺羞赧的事。
遊烈卻隻喃喃重複一遍,“甜的……”
他愣了愣,忽然抓住藺滄,“戚仔哥呢?他是什麼味道的?”
藺滄被他抓住,頗有些詫異,還是認真地解釋,“他是苦味譜係的,怎麼了,烈烈?”
遊烈搖頭,“沒什麼,睡覺吧。”
他背對藺滄躺倒,心裡灰了一片,隻覺得渾身發冷,閉著眼,牙齒都在打顫。
藺滄把燈關了,又替他掖好被子,他直覺遊烈的情緒不太對,想到上次自己易感期,遊烈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想來應該是這個原因。
藥效發作很快,他隻在腦中梳理一遍時間線,就沉沉睡過去。
夜深人靜,窗外響起枝葉搖晃的沙沙聲,藺滄呼吸綿長,已睡熟了。
遊烈的眼珠亂動幾下,倉惶地睜開眼。
他是beta,卻能感受到藺滄的信息素味道……遊烈在黑暗中追溯過去的細節,猛然驚覺,異像其實很早就出現了。
他從金花村回來,戚湛山去陸軍總醫院接他到國安部接受調查,在車裡,他聞到苦咖啡的香氣。那時車子經過一條街,街角正好有一家咖啡店,他沒多想。
後來,出發去水晶之號前一晚,戚湛山來做客。他也聞到了這股甜香,那時他以為,香氣來自兩杯茉莉蜜芽煎茶,也沒有多想。
後來……
他晃晃腦袋,腦中一團亂麻一樣糾纏著無數片段,回憶良久,終於想起,在水晶之心號的那晚,也有這種甜味,可他一心認為那是白葡萄汁裡的蜜漬茉莉……原來已經這麼久了,他居然都沒有發覺。
金花村的一幕幕反複在腦海中回演,膠片一樣刷刷滑過的片段裡,突然跳出一幕——是程卓凡抓住遊烈揉眼睛的手,說,「不確定感染性,我幫你處理。」
遊烈想明白事情根源,心徹底涼下來,他可能被感染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變成那些流著涎水、肌肉膨脹的怪人,失去神誌,槍擊不死,隻等一枚子彈射穿腦殼……
遊烈抹一把濕潤的眼睛,覺得害怕,也覺得這麼死太窩囊。
他慢慢翻過身去,床墊細微的陷動驚擾了藺滄,像是感應到遊烈的視線,他在深眠中蹙了蹙眉,動一動,向著遊烈側過身。
因著藥效的關係,臥室裡的信息素已經很淡了,遊烈把臉埋進枕頭,心裡的絕望漫上來,那股甜香也變得苦澀起來。
半晌後,遊烈翻身下床,給程照華發了條通訊。發完,倚著窗邊發呆。
沒料到通訊器震動起來,他拿起一看,一條簡訊衝進來——
「我哥在休息,你找他乾什麼,我是程卓凡。」
通訊器上的數字時鐘剛好跳到4,遊烈沒料到淩晨四點了,程卓凡還沒睡,轉念一想,金花村時他全程跟隊,也許問他更合適。
「抱歉打擾你,我想問一下,金花村的那些怪人,能感染人嗎?」
程卓凡回得很快,「你的問題是病句。我在盯實驗,沒空理你,你明天可以過來。」
遊烈有些失望,在窗口凍了半晚,快到天亮時才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睡過去。
迷迷糊糊地,感覺藺滄起床了,他也努力睜開眼,眼球又乾又澀,眨眼時都疼得想流淚。
遊烈心又涼了一截,想起那些怪人一雙雙瞪得快凸出來的血色眼睛,心想,難道已經開始異變了嗎?
他不顧藺滄還在裡麵,衝進去撲到鏡子前。
還好,還好,沒有血絲,隻是兩個眼袋快要掛到下巴上。
遊烈長舒一口氣。
“怎麼了?”藺滄笑著從鏡子裡看他。
他正準備清理胡茬,裸著上身,臉頰兩側一圈白色泡沫,大大小小的圓形瘡疤袒露在頂燈下。
遊烈被吸引了注意力,“沒什麼。”
他又呆住,靠在洗手台前盯著藺滄發愣。
須後水清新的薄荷氣味裡,藺滄用沾著水珠的手捏他的臉,“我今天要去部裡一趟,你呢?”
“我也要出去。”遊烈說。他把藺滄擠開,把頭湊到水龍頭下。
藺滄歎口氣,“感冒剛好一點,不要用涼水。”
遊烈彎著腰,甕聲甕氣地塗洗發水,“不要你管。”
藺滄乾脆關了水,遊烈頂著一頭泡沫罵人。藺滄在他屁股上拍一下,從淋浴間摘下噴頭,拖長了拿過來給他衝。
溫熱的水流一上來,就從後背泛起一層酥麻。遊烈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得不承認,還是溫水最舒服。
“好麻煩啊。”他不耐煩地嘟囔。
藺滄抓過他一通擦,遊烈的短毛很快就乾了,兩個人換好衣服,一起下樓吃早餐。
-
藺滄走後,遊烈磨蹭半天才出門。
他站在實驗室的電子感應門前躊躇很久,終於下定決心要知道一個結果。
抬手推門,嘟嘟的警報音響起。
遊烈暗罵一聲,準備給程卓凡發短訊。
茶色玻璃門後人影一閃,門鎖“哢噠”一聲輕響,門開了。
程卓凡推開半扇門,眼下掛著和遊烈如出一轍的黑眼圈,冷著臉說,“進來。”
遊烈閃身進去,“你熬了整夜嗎?”
程卓凡應一聲,打了個哈欠,“我哥已經累趴了,我明天就回紫荊花基地去,必須分析完所有數據。你來得正好,省得我跑一趟。”
他們經過一道道門禁,來到一間亮著紅色信號燈的房間前。
程卓凡驗證了虹膜,推門帶遊烈進去,“說吧,你怎麼了?”
實驗室的冷光燈下,遊烈打了個寒顫。麵對著這間四處全是滴答作響的儀器的屋子,他又開始恐懼起來,本能地想逃。
“我要困死了,不要浪費我的時間。”程卓凡又打了個哈欠。
“那個,”遊烈深吸口氣,“你記得金花村那一晚,我開槍時,他們的頭,碎了……”
程卓凡歪著頭,“嗯。”
“有些腦漿濺進我眼睛裡,你當時說,感染性未知。”
程卓凡不耐,“你到底想說什麼?”
“就是想問問你,那些怪人的腦漿,或者彆的什麼體/液,有沒有感染性。”
程卓凡皺起眉,打量他黑青的眼圈,“你出現什麼症狀了?”
“沒有,”遊烈擺手,“就是想問問你,031上的屍體我見了,有些人被咬傷後發生了異變,所以我有點怕。”
程卓凡看著他在冷光燈下顯得冷眉冷目的臉,嗤笑一聲,“你也會怕啊。”
遊烈在這個捧著一顆頭麵不改色的醫生麵前逞不了能,老實認慫,“到底有沒有感染性啊,給個準話唄。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小時候那事不是道過歉了嗎,而且我還教你射擊了,能不能過去啊。”
他也歪歪頭,“而且你姐那事也不能怪我,卡膛在戰場上真是能要命的。”
等他說完,程卓凡才打個哈欠,“有。”
遊烈愣住,“什麼?”
“有傳染性。”程卓凡起身,往一扇金屬門前走,“跟我來。”
遊烈聽了他那句話,如一桶冰水直直從頭頂澆下,整個人凍在原地,耳邊什麼聲音都沒了。他看著程卓凡走出幾步,又回頭,嘴唇張合說了句什麼,臉上露出不耐煩表情,又走回來,扯住他胳膊。
遊烈被拉得趔趄一步,這才醒神,聲音顫顫,“乾嘛去?”
程卓凡不答,手掌按在門扉上,上麵的掌紋感應器亮起綠色熒光,兩扇鐵門無聲滑開。
一踏進室內,先被撲麵而來的冷氣激得一哆嗦,等看清兩旁的陳列架,遊烈麵如土色,情不自禁後縮。
程卓凡抱著兩臂,揚著下巴看他,“我隻說一遍,聽不聽得明白看你。”
遊烈反應慢一拍,“啊?”
出風口噴出的冷氣裡,陳列架上的玻璃罐透著悠悠熒光,一個個盛滿福爾馬林溶液的器皿裡飄著泡得發白的頭顱,灰敗的皮膚漲起來,麵皮緊貼著玻璃內壁,血紅色眼珠在浸泡下快要掉出眼眶。
“這兩顆,是金花村帶出來的。”程卓凡站在一個玻璃罐前,“眼熟嗎?還要謝謝你呢。”
遊烈根本不敢和那顆頭對視,“能說重點嗎?我怕死了。”
程卓凡勾起點笑,不再為難他,“這兩顆頭顱的主人都是alpha,解剖後發現,他們的腦組織像海綿一樣充滿了細小孔洞,有三對腦神經出現異變,就是這樣一個變異的指揮中心,驅使著心臟已經停跳的軀體做出各種攻擊行為。”
“031巡航艦上的屍體有著不同的第二性彆,異變的程度和表現又各有不同。”
“我們一共解剖了34具屍體,除了腦部的異變外,我發現,第二性彆為beta的屍體,他們的腺體出現了活躍的生物電痕跡。”
程卓凡看一眼遊烈,對方滿臉茫然,他按捺住跳痛的太陽穴,說,“就是說,在藥物影響下,他們的腺體蘇醒了。”
“我提取了他們腺體中的信息素細胞,”他打開電腦,調出昨晚顯微鏡下染色後的照片,“紫色的是A信息素受體,黃色的是O信息素受體。”
遊烈對著滿屏的小圓圈,努力消化程卓凡的話,“意思是,這些被藥物影響的beta,他們的第二性彆變了?”
“不完全是,這種轉變不是徹底的轉變,隻能產生接受信息素的受體,無法產生自己的信息素。”
遊烈好像明白了些什麼,“那,如果他們活著,是不是也會有變化。”
“大概吧,”程卓凡說,“沒有樣本,不敢斷言,但我猜測,根據轉化的方向,他們應該可以感受到信息素。擁有A受體的人,能聞到A信息素的味道,反之,能聞到O。”
“那他們會變成,”遊烈用眼神瞟那些被凍在冷櫃裡的屍體,“會變成這樣嗎?”
“不會。這是兩種不同的藥物。”程卓凡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棕色牛皮紙袋,“裡麵是結論,麻煩你帶給藺上將。”
到目前為止,他們能接觸到的,隻有金花村和031巡航艦上的屍體,還有遊烈從水晶之心號帶下來的一點點物證,他拚命拿到的那些藥劑,全部在他落水後被翻湧的海水衝走,隻剩一支密封的淡藍色試管。
但其中的藥液已經失活,沒有實驗價值。
遊烈來這一趟,對金花村裡到底是什麼東西還是很迷茫,對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也一知半解,不過程卓凡信誓旦旦,自己不會變成那種怪物。程卓凡雖然性格彆扭,總算在原則問題上不會開玩笑。
遊烈邁出實驗室大門,已經上午十點多了。他在太陽下走了十來分鐘,才覺得骨子裡那股涼氣散開,不覺往路邊基石上一坐,盯著腳下花磚的紋路發呆。
“你好,能幫我們簽個名嗎?”
一雙球鞋出現在視野裡。
遊烈覺得很煩,花磚上有兩隻勤勞的工兵蟻,用觸須舉著麵包渣往洞裡運,這人一腳把它們碾成磚石上一個小小的圓點。
他為那兩隻離洞口一步之遙的螞蟻惋惜。
“簽什麼名?”
“水晶之心號遊輪知道嗎?”
“嗯,怎麼了?”
“當權者對無辜民眾暴力開槍,我們要反對這種暴行。”
說話的人和同伴一起展開一張巨幅海報,“我們要湊夠一萬人簽名,把這個寄到軍事委員會去。”
遊烈接過馬克筆,在簽滿了名字的巨幅海報上找空隙,“他是為了救人。”
對麵的人一愣,說,“他不該對民眾開槍。”
遊烈在中心找到一小片空白,想了想,把黑色馬克筆還給他,從牛皮紙袋裡掏出一根紅色的,“他開槍造成人員傷亡了嗎?”
“四名傷者搶救無效死亡。”
“那四個人,”遊烈刷刷簽下自己名字,“是被人群擠壓導致的窒息,關藺滄什麼事。藺滄開槍,是為了震懾那群滿腦子隻剩逃命的人。他要是不開槍,第二天的新聞就是「水晶之心號於公海傾覆」,請多動動腦子,不要被人當槍使。”
那人和他的夥伴們都愣了,一個人突然指著海報,“你寫得什麼?”
海報上,藺滄的臉被一顆巨大的愛心圈起來,裡麵寫了兩個字:英雄
“你怎麼亂寫?”那人捧著海報,氣急敗壞,“你到底是誰?”
遊烈站起來,身高優勢讓他足以俯視這群天真衝動的高中生。他歪歪頭,睥睨著那張氣得發紅的臉,“老子是他的be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