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響起連綿不息的熱烈掌聲,藺滄在如潮掌聲中扶一下眼鏡,把幕布升上去。
演講結束了,他的姿態變得很放鬆,和上來對接的校方負責人說了幾句話,就走下台階,一路走到四排座位中間的階梯過道上,微笑著看著四周。
負責人在台上說,“下麵是自由提問環節,藺上將還有二十分鐘時間,想提問的同學踴躍一點,機會難得。”
話筒從第一排開始傳,一直傳到第三排,都沒有學生出聲。
藺滄順勢靠在身後一張書桌上,修長雙腿交疊著,一隻手撐在桌簷,手指在桌上敲著,笑著說,“沒有人對我的演講有興趣嗎?”
他今天演講的主題是國防安全,還從戚湛山那裡拿了不少已經過了保密期的資料來。
“我有問題。”
終於,一個學生站起來。
話筒從第三排傳遞過去,他接過話筒來,“藺滄上將,據不完全統計,自從你推行「ABO同標準選拔政策」以來,已有數百名beta受到不公正對待。”
他翻開一個本子,“這其中包括,首都警廳特種巡回大隊隊長張崢、飛鷹空戰團兩名飛行員上尉……”
“這位同學,”藺滄微笑著打斷他,“我不回答與演講主旨無關的問題。”
“這當然關乎國防安全。”拿著話筒的學生義正辭嚴地說,“去年年底,你一口氣將北部軍區第28集團軍12名beta軍官革職查辦,卻給不出什麼正式的罪名。據我所知,帝國軍校一名名叫高正鑫的beta學生在模擬戰中,隻是對你的選拔標準提出質疑,就被帝國軍校除名。如此草率,難道不是在腐蝕帝國人才的根基嗎?”
他說完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學生們的目光若有所思,紛紛看向藺滄。
藺滄打開話筒,對離他最近的一位男生笑了一下,“有關第28集團軍的緣由,我不便多說,隻能回答你,對28軍軍官的處理決定,是嚴格按照帝國相關法律,由軍事委員會全體委員投票出來的,絕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
“至於你說的高正鑫同學,這件事明天才過保密期,但我可以提前告訴你。”
“他之所以被帝國軍校除名,是因為在那次實戰模擬中,我察覺到他是潛藏的內伽帝國間諜。”
提問的學生一下子愣住了,現場默了片刻,緊跟著炸開一片竊竊的討論聲。
“國安部在隨後的調查裡,發現了由高正鑫領導的間諜小組一共五名成員。”
“高正鑫進入帝國軍校時隻有19歲,但他已經在內伽潛伏了五年之久。這五年裡,他有著合法的帝國公民身份,有著一切有跡可循的過往經曆,他有初高中同學、有鄰居,有喜歡的omega……這恰好說明了今天這場演講的必要性。”
“不要以為間諜隻存在於影視劇中,他也許就是你的同學、你的鄰居、你的老師,”藺滄把目光落在座椅中排,一個身穿白色羽絨服的女生身上。
最後,他請負責人把國安部對外通訊處的電路地址打在投屏上,“希望同學們在以後的生活裡,提高警惕,如果發現什麼異常現象,可以撥打這個號碼,有國安部專員24小時接聽。”
藺滄在負責人的陪同下步出禮堂。
校方負責人說著熱切的客套話,生怕那個提問的學生惹藺滄不快。
“這沒什麼,我們鼓勵學生提出質疑,”藺滄和負責人握手道彆,“您不用陪我了,我的beta在等我。”他笑著說,“他也是貴校畢業的學生,對這裡熟得很,您放心,我們不會走丟的。”
負責人趕忙握住藺滄的手,賠笑幾句,目送他離去。
綜合樓高高的台階下方,一個高個子身影站在陽光裡,頭發剃得極短,傾斜的日光在他的眉眼下投出深刻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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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慢啊,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遊烈在太陽下曬了十多分鐘,不太高興。
“加了一個提問環節,”藺滄從左胸胸袋摸出手帕遞過去。
今天太陽很好,是入春以來最暖和的一天,足有24攝氏度。遊烈穿了修身高領的黑色毛衣,外麵罩了絨麵黑夾克,配黑色牛仔褲和機車靴,很酷,但也很熱。
尤其黑色吸熱,修身毛衣又把熱氣攏著,一絲風都不透,
他額頭見汗,亮晶晶一層。
遊烈不肯承認自己為了帥而穿多了,嘴硬地把手帕塞回藺滄胸前口袋裡,塞成一個鼓囊囊的極其醜陋的形狀,並試圖轉移話題,“我見到曾臨北了。”
藺滄低頭看自己的胸,“這樣不好看吧。”他很委婉。
遊烈故意留下一截方巾,尾巴一樣耷拉下來。他退一步端詳著,嘴角掛上惡作劇得逞的笑容,“不,我覺得好看。”
原本平坦整潔的胸袋毫無意義地鼓起皺巴巴一團,看著實在和藺滄這一身處處講究細節的打扮格格不入。
遊烈不給他批評自己作品的機會,說,“曾臨北對你有點意見,還有,金珊墜樓那天,有同學看見她精心打扮了,提著一個蛋糕,像是要去約會,還有,曾臨北的辦公室也在那一棟樓。”
藺滄學陸苒,“哇——”
遊烈抱臂看他,“沒用。”
藺滄歎氣,妥協道,“那走吧。”
“去哪兒?”遊烈邁下台階。
“四處走走,等她來找我。”
“你這麼肯定金珊的室友會來找你嗎?”
“當然。”藺滄舉棋若定,看著前方露出微笑,“還要多謝你幫我發帖子,瞧,她來了。”
遊烈所在的論壇裡有大量反對alpha在軍政屆專權的聲音,尤其對推出「ABO同標準選拔政策」的藺滄尤為不滿。
他要來帝國大學做演講,是反對者們示威的一次絕好機會。
事實正如藺滄所料,提問的學生激進地質疑他對高正鑫做出的開除決定,他則順勢利用這則很快就過保密期的信息引出間諜就在身邊的話題,倡導學生們時刻留意身邊舉止可疑的人,為國防安全做出自己的貢獻。
一席話,點燃了這群正當青春的大學生們的激情,而他的重點在最後一句:間諜也許就是你的同學、你的鄰居、你的老師……
你的老師,他相信金珊的室友能聽懂。
遊烈順著他的目光看,梧桐路前方站著一個身穿白色羽絨服的女生,斜跨一個帆布包,看著有些緊張。
走過她身邊時,她輕輕開口,“藺上將。”
藺滄笑得柔雅,“你好。”
他做出思考的表情,“我記得你,你去聽了我的演講,是麼?”
女生微微睜大眼睛,一號禮堂最多可容納1442名學生,藺滄居然記得她?
藺滄笑道,“這是在特殊戰線工作的基本要求。”
“所以您才能認出高正鑫是間諜嗎?”
藺滄點頭,“但是很抱歉,細節我無法向你透露。”
女生咬咬嘴唇,“您剛才說,間諜可能就在我們身邊,是嗎?”
“嗯,尤其是首都。這裡是帝國的心臟,間諜密度是最高的,帝大又是最優秀的綜合類大學,極容易被滲透,一定要多加注意啊。”
女生在思考,神情間還有些猶豫。
藺滄向她道彆,“同學,謝謝你來聽我的演講,如果有線索,記得國安部的通訊地址嗎?”
女生點頭。
藺滄便和遊烈往校門處走。
走出十多米,遊烈笑出聲,“她不信你啊。”
藺滄絲毫沒有挫敗感,繼續帶著成竹於胸的笑容信步走著。
果然,快到校內停車場的時候,他們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藺滄上將,請等一下。”
女生氣喘籲籲跑來,“我有事情想跟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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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珊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有一個幼稚的習慣,”女生低頭笑了一下,“我和她會共同寫一本日記,她寫一天,我寫一天。”
女生從床墊下拿出一個硬殼筆記本,外麵套著手工編織的毛線書衣,被保護得很好。
“她的家人來收拾她遺物的那天,看到這個本子,我私心想留下來作紀念,就說這是我的。”
“裡麵有些內容,我覺得有些可疑。”
“而且,”女生深吸口氣,下定決心般,“我覺得,金珊不是自殺,你們看完日記就明白了。”
翻開日記本,扉頁上畫著兩個卡通女孩頭像,一個齊肩短發,一個波浪卷發,旁邊寫著「4168紀念冊」。
4168,是兩個女生宿舍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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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金珊是高戎族人。”從帝大回來後,兩個人午飯都沒吃,就關在書房裡讀4168的日記冊。
“整個金花村都是高戎族人,怪不得金雁過了好久才去報案,也怪不得金珊一直沒發現父母失聯。”
藺滄翻一頁,遊烈就操作拓印機複製一頁。
高戎族,是一支充滿神秘色彩的民族,他們的族人世代生活在深山,尤其排斥現代科技產品,認為那會汙染他們神聖的土地。直到近些年,才陸續有年輕的高戎族人走出深山,到城市裡生活。
那些留在山裡的高戎族人依然抗拒使用電子產品,金花村的電線網是幾年前才建起來的,村裡隻有一台公共電話,設在遠離祠堂的村頭。
因為這個原因,金雁一直沒意識到丈夫失蹤,金珊也沒發現村子失聯了。
“……每一個高戎族聚居地,都有一個聖地,用來祭祀我們的守護神。這些聖地通常選在不被外界打擾的隱秘處所……”
“今天曾老師說,他對高戎族的文化很感興趣,我一時衝動,就把村子的聖地告訴了他。不過他答應我,會幫我保守秘密,我相信他。”
“……祝你考試順利,還有,如果你回來時,我還沒回宿舍,不用懷疑,我要和曾老師約會啦!”
日記在這一頁戛然而止,遊烈關掉拓印機,看著頁麵末尾用紅色圓珠筆畫上的兩顆心,“看來我猜的是對的,她的約會對象,就是曾臨北。”
當那個學生告訴遊烈,當晚在教學樓看見金珊提著蛋糕時,他就知道金珊在和帝大的老師約會。
“如果是學生情侶約會,為什麼會把地點選在教室呢?金珊提著蛋糕,是從外麵回來,她去教學樓,要麼,是要在約會前返回教室拿東西,要麼,她的約會對象,就在那棟樓裡。”
遊烈把自己的推斷過程說出來,得到一個摸頭誇。
“日記裡沒提金花村的聖地在什麼地方,我想,大概就是那個發現實驗儀器的山洞。”
那個山洞的存在,多少年來隻有金花村人知道,用來做掩人耳目的實驗場所再合適不過。
遊烈把日記本包起來,“我下午去帝大,把它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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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前,遊烈在官舍門口遇到戚湛山。
他提著一個透明塑料袋,裡麵裝著四盒酸奶和一疊文件。
“什麼啊?”
“密件。”
遊烈詫異,“你就這麼提著一路走過來?”
戚湛山洋洋得意,“這才叫迷惑敵人的手段。”
“你又來蹭飯。”遊烈推開院門。
戚湛山在他頭上拍一下,“小崽子,吃你家一頓飯,就這樣小氣。”
袁叔剛好端上最後一道排骨玉米湯,見他來了,笑著說,“我就說晚飯要多做一點,果真來客人了。”
戚湛山迎上去給袁叔捏肩,滿口誇讚他的廚藝。
藺滄從廚房出來,端著兩杯茉莉蜜芽煎茶,“不巧,沒做你的。”
“管飯就行。”戚湛山拉開椅子坐下。
他帶來一個消息,“曾臨北的醫療檔案停在去年二月份,一直沒更新。”
“排除掉鄉鎮級醫院,我的人查遍了所有在衛生署登記的診療機構,都沒找到曾臨北的醫療記錄。”
“照華說過,從山洞裡的實驗痕跡判斷,他們在進行beta轉換alpha的實驗。我大膽猜測一下,實驗已經成功了,曾臨北也接受了這種轉化,所以不敢再去任何留下檔案的醫院。”
藺滄看見遊烈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說,“照華也說過,襲擊金花村的怪物,很可能是這種實驗失敗後的產物。”
從金花村帶回的生物樣本進行了秘密解剖,怪人肌肉組織異常膨脹、呈纖維硬化,帶回的兩個頭顱被剖開後,所有的腦組織都像海綿一樣充滿了細小的孔洞,這種完全變異的腦神經能在心臟停跳之後繼續支配軀體運動,殺死他們的唯一方式,就是破壞他們的腦組織。
戚湛山想起在程照華實驗室裡看到的照片,一陣反胃,排骨湯也不香了,乾脆放下勺子,看看一口一個丸子吃得兩腮都鼓起來的遊烈,“我得跟你老公商量一下。”
遊烈咽下小丸子,頭也不抬去夾鵪鶉蛋,“什麼啊?”
“借你用一用。”
遊烈和藺滄都停下筷子。
“今天我特意從國安部一路走過來,我想了一路,曾臨北如果真的接受了這種轉變,按時、定期檢查身體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因為這種技術還不成熟,我猜測他應該每天都要去監測身體數據。”
“首都大大小小的醫院、診療中心,我們都查過了,沒有他的記錄,他在帝大擔任外語係主任,不可能每天往返奔波。後來我路過獨立廣場,看到有小孩兒放風箏,那風箏三角形的,很像一條帆船。”
“我突然想到,曾家有一艘小型遊輪,泊在皇家碼頭。”
“白疏影的訂婚宴,就借了曾家的遊輪,你記得嗎,白家還寄了邀請帖,那艘遊輪叫……”
藺滄說,“水晶之心號。”
“對,就是這個名字。”
藺滄想了想,“水晶之心號一直停泊在皇家碼頭,離北海艦隊基地也不遠。”
他重新拿起筷子,“如果實驗室真的設在水晶之心號上,那麼曾臨北此人,果真大膽。”
“所以,我這次來,想借遊烈用用。”
“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第七小隊已經被卷入,避無可避,是最好的人選。我想借你和唐朝,潛進水晶之心。”
遊烈想都沒想,簡單一個字,“好。”
戚湛山又轉向藺滄,“也要麻煩你。遊烈走暗線,你走明線,後天,水晶之心要出海,還邀請了歌唱家陳英,不少權貴都要登船,曾臨北也在。”
藺滄明白了,“你是要我光明正大地與他碰一碰。”
“對,也許他一時緊張,就露出什麼馬腳來。”
藺滄說,“可以。”
戚湛山從口袋裡摸出一張邀請函,“不用謝,我已經替你要來了。”
藺滄無奈歎氣,對遊烈說,“看來要告訴襄輝,以後見了這張臉,一律趕走。不僅白吃白喝,還要奴役我的beta和我。”
戚湛山任務完成,提著塑料袋起身,“明天晚上,我的人來接你,水晶之心號裝載物資,接應的人會把你們送進去。”
遊烈答應下來,又說,“酸奶也不留下一個,戚仔哥哥,你也太小氣了。”
戚湛山背影一頓,說,“下次給你買,我先走了,時間留給你們,儘情說我壞話吧。”
他走後,藺滄坐得離遊烈近一點。
遊烈看他一眼,“乾嘛?”
藺滄拿一個小漏勺,幫他舀排骨湯裡的玉米粒,挑出滿滿一勺放到遊烈碗裡,說,“下次可以叫他戚仔,或者戚仔哥。”
“不要叫戚仔哥哥。”
遊烈咀嚼的動作一頓,把口中的胡蘿卜吞下去,“為什麼啊?”
藺滄說,“隻能叫我哥哥。”
遊烈有點想笑,晃了晃茶杯,茉莉蜜芽琥珀色的茶湯中央起了個小水渦,他的心仿佛也跟著起了個漩渦。
空氣裡突而有一絲甜,遊烈喝一口溫熱的茉莉蜜芽,轉頭吻住藺滄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