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襄輝第二次來外城區這棟灰色居民樓,他把車停穩,按了兩次喇叭,就下車恭敬地站在一邊。
他接藺滄甚至是穆灃的時候都不需要假模假樣地站在這兒,像個滑稽的五星酒店泊車小弟。
但他心裡知道,在這個局裡,苗鷹和他的同事是最無辜的犧牲者。
而且苗鷹拒絕了藺滄給他換房子換主治醫生的補償,隻要求共享線索。這讓林襄輝很佩服。因此,他心甘情願站在這扮演泊車小弟。
樓道裡很快出現一個拄著雙拐的身影,林襄輝一個箭步衝上去架起苗鷹,將他請進車裡。
為了不太過“引人注目”,林襄輝還是開來了那輛出租車,隻不過車後座放著一瓶礦泉水和一盒餅乾。
“您如果沒吃早飯,可以嘗嘗,長官親手做的,味道不錯。”
和昨天的頹唐相比,苗鷹今天看起來精神了些,衣服換了,頭發也洗了,眼下雖說還烏青,但總算把胡子剃乾淨了,看起來有那麼點重拾信心好好生活的意思。
林襄輝從後視鏡裡打量他好幾眼,“您跟昨天比,看起來不太一樣。”
苗鷹笑笑,摸了摸隻剩短短一截的胡茬,“心如死灰之人,和心裡燃著報仇怒火的人,肯定是不一樣的。”
他拉開鐵盒,拿出一塊餅乾放進嘴裡,淡淡的黃油味道。
“我沒想到藺上將還會做這個。”苗鷹吃得很仔細,把掉在褲子上的餅乾渣也撿起來。
林襄輝撇嘴,“遊烈愛吃而已,小屁孩就是裝成熟,結果還不是抱著餅乾不撒手。”
苗鷹笑笑,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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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苗鷹第一次來軍事委員會總部大樓。
沿途哨兵敬禮的姿勢無懈可擊,處處彌漫著莊嚴肅穆。
臨近一號會議室,林襄輝臉色臭了起來。
“前麵那個門,一號,您自己進去吧。”林襄輝轉身揮揮手,“等會兒交警要給我出租車貼罰單了。”
苗鷹敲敲門,很快就有人給他開門。
裡麵已經有不少人在,各個身穿軍部製服,肩章上掛著不同數量的星。
苗鷹很局促,自覺在這裡格格不入,握著拐杖的手心出了一層汗。
自他進門,會議室裡忙碌的人像被按下暫停鍵一樣頓了一下,他更覺得尷尬,轉身想走。
“苗先生!”有人叫他。
苗鷹聽出那是藺滄的聲音。
藺滄隻穿了一件襯衣,在一群一絲不苟穿著全套製服的人中顯出一種清爽的氣度來。
“麻煩您稍等一會兒,軍醫還沒來。”他笑著說。
苗鷹攥了攥拳,“嗯。”
他打量著這間房間,房間中央支起一張木質的刑架,旁邊放著一桶水,水裡插著一根黝黑的鞭子。
說實話,直到現在,苗鷹都不信藺滄會真的接受這極具殘忍和屈辱性質的40鞭子。
他帶著挑剔的眼光來尋找這一群人做戲的蛛絲馬跡,但什麼也沒找到。
幾分鐘後,門被人推開。
進來的人熟門熟路脫下黑色羊絨大衣,隨手扔到桌上。
他是個beta,體型偏瘦,膚色偏白,很不客氣地翻過藺滄的手,把手指搭在脈搏上,“心率正常。”
摸摸藺滄額頭,“體溫正常。”
問藺滄,“血壓怎麼樣?”
藺滄答,“挺好。”
“血壓正常。”
他拍拍手站起來,對跟在他身後記錄的助手說,“一切正常。”
說完,衝藺滄一甩下巴,“滾過去吧。”
苗鷹:……
如果這真的是一場精美做戲的話,這個軍醫……是他觀察到的,唯一一個有破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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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滄站到刑架前,抬手脫了襯衣,然後伸直手臂抓住前方的橫梁,深深吸了一口氣屏住。
苗鷹驚訝地發現,藺滄的後背上,布滿了圓形的疤痕,像是煙頭按上去後形成的瘡疤,但形狀要比煙頭大得多。
他來不及細想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留下的,黑色的鞭子就破空抽了上去。
鞭子與皮膚接觸發出清脆的巨響,被擊打到的皮膚很快鼓起一道深紅色腫痕,腫痕中間顯出血絲痕跡。
苗鷹愣在那裡。
今年夏天,一位被判處了流放西斯島終身監/禁的貴族子弟出現在京郊一座避暑山莊,引發了全民範圍內的抗議和聲討。
事情最後,西斯島駐監長官發布了一張隻有模糊側影的照片,來證明那位貴族子弟已經在島上服刑。
但他到底在不在西斯島,沒人知道。
這樣的戲碼太多了,多到他以為這次也一樣。
但他沒想到,坐擁帝國重兵的藺家出身的年輕上將,竟然真的願意受這樣的處罰。
苗鷹愣神間,藺滄背上轉眼橫了七八道血印,鞭子撕裂空氣發出的“嗖嗖”聲真實地響在耳邊,苗鷹聽著那令人膽寒的破空聲,忍不住抬手捂上胸前的口袋。
那裡裝著他死去的兩個兄弟的警徽。
鞭子每落五下,就插進一旁的水桶裡攪一攪。
那一桶水很快帶上血色。
“海鹽水,殺菌消毒的,防止傷口感染,人性化吧。”黑頭發的beta坐到苗鷹身旁。
他看了一眼苗鷹身邊的拐杖,說,“替你兩個兄弟看著吧,他們無辜送命,藺滄真心想道歉。”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不用愧疚,他願意逞能,替老婆擔著,他還得感謝你給這個機會。”
beta軍醫說完,覺得冷,又把大衣拿起來穿上了。
苗鷹沒看完那場刑罰就離開了,他在外麵遇見了等候著的林襄輝。
“完事了?走,我送你回去。”
苗鷹心裡悶悶的,不肯坐。
林襄輝再次土匪上身,把他推進車裡,“長官還是給你換了套房子,在內城,離國民自衛隊很近。彆拒絕長官的好意,你得安全活著,才能看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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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鞭子不是好挨的,藺滄心裡對死去的兩名警察有愧,特意囑咐執刑官按標準力度的一倍來。好不容易挨完了,還堅持著穿好衣服才出門。
程照華跟他身後,氣得腦袋快冒煙。
穆灃開來了最寬敞的公務車,四麵拉著窗簾,他伸手扶藺滄進來,看他被冷汗打濕的頭發濕漉漉貼在額頭上,莫名的惱怒衝上頭。
程照華也上了車,車門一關就上手扒藺滄衣服。
走了這一路,他身上的襯衣全黏在傷口上,程照華一扯,更多的血絲流出來。
他氣得問候了藺滄過世的祖母,轉身在藥箱裡狂翻止痛藥。
藺滄臉色有點白,閉眼靠在那裡,緊緊蹙著眉頭,一副痛極不想說話的樣子。
程照華遞給他止痛片和溫水,看他睫毛有點濕,沒忍住開麥,“疼成這個狗樣滿意了吧?剛才一聲不吭逞英雄的時候想什麼呢?”
藺滄吃下止痛片,依然蹙著眉,過了一會兒,說,“想到了他看榜那天,坐在路邊發呆的樣子。”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遊烈沒通過首都衛戍區特巡隊的選拔,一個人坐在路邊花壇上喝可樂,藺滄當時在六樓的辦公室裡,遠遠望著遊烈的背影。他的手邊就放著遊烈的測試成績,離合格線隻差 0.5 分。
那年,他升為上將,開始推行「ABO同標準選拔政策」。
遊烈落選後,成為西南軍區後勤處的普通文員。同年,他認識白赫,加入了「沙棘汽水」。
“停車!”穆灃忽然狠狠拍艙板。
林未名不明所以踩下刹車,穆灃一摔門出去了,把副駕兩位護衛兵趕下來,“你們坐後麵去。”
過了一會兒,藥效漸漸上來,藺滄昏昏欲睡中猛然想到什麼,掙紮著去敲前座的艙板。
穆灃沒好氣,“乾什麼?”
藺滄頓了頓,苦笑著問,“我不想讓遊烈知道,這幾天,去你那兒行嗎?”
穆灃吼他,“怎麼不行?!”
藺滄又給戚湛山掛了個通訊,確保遊烈明天就能從國安部出來,終於卸下心頭大事。
他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一張張麵孔,他們或老或年輕,眼中閃著迥異的光。
這些人中,誰會是暗中操縱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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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戚湛山就帶著完備的手續來提遊烈。
紅外光線編織成的網終於從遊烈麵前消失,兩個特工幫他卸下腳鐐。
“我的任務終於完成了。”戚湛山在門口笑,“走吧,小朋友,你老公來接你了。”
遊烈撲過去揍他,“我們都要離婚了!”
戚湛山不費吹灰之力躲開,“趕緊走,這幾天被你耽誤多少事。”
遊烈走出國安部大門,被熾烈的陽光刺得眯起眼睛。他站定轉身,真心實意地說,“謝謝戚仔哥哥。”
戚湛山隔著旋轉玻璃門,笑容僵在臉上。
好想揍陸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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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烈在國安部大樓前等待的第五分鐘,站著,望車行道。
遊烈在國安部大樓前等待的第十分鐘,靠著,揪樹葉。
遊烈在國安部大樓前等待的第十五分鐘,蹲著,罵藺滄。
第二十分鐘……
黑色公務車在他麵前刹停。
遊烈心急,沒看車牌就拉開車門,“你怎麼這麼慢?還去不去離婚了?!”
候少廉少將一把年紀,忠愛花生糖,此刻嚼著粘牙的糖塊,笑嗬嗬看遊烈,“民政署離婚可要提前預約啊。”
遊烈紅著臉,“您回家嗎?”
“軍部對老年人的特殊照顧,休半天假,”候少廉遞給遊烈一塊糖,“正好,送你回家。”
遊烈其實不太想回藺滄那裡,莫名的抗拒,他和藺滄的關係說不清道不明,而且藺滄提出了離婚,他更沒理由過去。
好在戚湛山跟他說過,白赫來首都了,聽說白赫為了幫他脫罪,把「沙棘汽水」底褲都交代了,他也迫切想知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便說,“侯少將,能送我去外城嗎?我想先去看一個朋友。”
“和指揮官吵架了?”候少廉笑嗬嗬問,對司機說,“去外城。”
司機沒說話,車子與通向外城的高架擦肩而過,駛上跨江大橋。
候少廉是個好脾氣的老人,又提了一句,“小康,去外城,先送指揮官家的小朋友。”
司機一聲不吭,整個人崩得很緊,胳膊微微發抖。
候少廉也發覺了司機的異常,“小康,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就靠邊停一下。”
後視鏡裡,康弘眼眶通紅,死死抿著唇。
遊烈心裡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