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壘如塵 塵土堆積便成壘。(1 / 1)

一連好幾天,易壘都杳無音訊,電話不接,消息不回,兩人的關係如一盤快速倒退的磁帶,驟然撥回到幾個月以前。

柯躍塵被焦頭爛額的期末考折騰得一溜夠,忙中不忘去大少爺宿舍找人,卻屢屢撲空。

他隻能自我安慰地想,法律係的期末大概也很難捱吧。

回想那天淩晨發生的事,柯躍塵捫心自問良久,始終沒找到問題所在。

硬要說的話,就是那杯奶茶,他喝太快了沒有分他一半。

可是據觀察,在他常去大少爺宿舍騷擾的那兩個月裡,女生們送給他的東西,最後大多也都進了周小成的肚子。

由此可見,易少爺並不是那麼小肚雞腸的人。

又或許是阿根廷那場球的時候他太吵了?畢竟在這之前大少爺都是正常的。

柯躍塵承認自己有點聒噪,而他也確實沒遇到過像田恬那樣,能叫得出每一個阿根廷球員名字的女孩兒,所以跟她聊得自然就有點多。

而且人家還給他送了奶茶。

但這屬實算不上什麼大事,柯躍塵想著找個機會跟大少爺說開就完了,不至於鬨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結果這個機會愣是沒在暑假前找到。

柯躍塵的暑假比期末考還要兵荒馬亂——每天起大早出門買菜,買完回來準備午飯,飯後掐著點去打工。

他在離家不遠的縣城找了份超市理貨員的工作,下午一點到晚上九點,重複著從搬運到整理再到搬運的體力輪回。

披星戴月,早出晚歸。

暑假生活大抵如此,累到無暇他顧。

轉眼七月末,正是最熱的酷暑。

早上九點多,柯躍塵悶頭在廚房,將一盤清洗乾淨的雞翅倒進飛揚的麵粉裡。

他媽媽就在這時隔著道門叫他:“塵塵,你手機一直響!”

柯躍塵連連應聲,可惜他雙手被黏膩的麵粉包裹著,對於接電話這事,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

半小時後,柯躍塵甩著水漬漬的手從廚房出來,不出兩分鐘,又一溜煙似的衝出家門。

“媽!”他邊推自行車邊往屋裡喊,一隻黃色的小土狗在他腳邊上躥下跳,“午飯我弄差不多了,剩下的交給我爸!”

“你上哪兒去啊?”

這句話壓根兒沒傳進柯躍塵耳朵裡,因為他的自行車就跟上了發條似的,“蹭”地一下躥出去老遠。

一個小時後,揚州汽車東站出站口,柯躍塵見到背著書包的易壘。

兩人隔著七八步的距離,遠遠對視。

那人頭發長長了,被帽簷壓在額頭上,人看起來瘦了,或許也有他從頭到腳一身黑的緣故。

但總的來說,沒怎麼變。

柯躍塵驚訝於自己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易壘又不是小貓小狗,更不是紅花綠草,一個月而已,能有什麼變化?

但一個月沒見,說不著急不在意不心酸是假的,純屬自欺欺人。

而見了麵,方才知道這種自欺欺人有多刻骨銘心。

愣神的功夫,易壘已經插著兜,迎麵朝他走來。

走近了,也不說話,撇著臉,像是還在生氣。

他鬢角有豆大的汗珠滲出來,額頭的發濕成一綹一綹,脖子上更是鍍了層瑩亮亮的光,一隻深色雙肩包龐然大物似的壓在身上,看起來很沉。

柯躍塵忽然就有些於心不忍,說話的聲音帶了點沙啞。

“你怎麼來了?”

意想中的回答是“來找你”“好久不見”之類的話,雖不是什麼甜言蜜語,但符合某人這副千裡迢迢把自己打包送貨上門的慘兮兮的模樣。

柯躍塵心裡且酸且脹且乾澀,感動之餘,忍不住想要張開雙臂擁抱他。

結果大少爺卻丟出冷嗖嗖的“來旅遊”三個字,如一盆潑天的冷水,將那如火焰般高漲的情緒,硬生生壓了回去。

他果然沒變,說消失就消失,說出現就出現,並且身體力行著那句老話——無事不登三寶殿。

大少爺抱佛腳上癮,可惜“大佛”正被一口啞火堵著心口,上不去下不來,全然沒有做那便宜導遊的心思。

柯躍塵丟下一句“你找錯人了”轉身就走,動作乾脆,身形果決。

他是真的要走,並非嚇唬人的假把式。

所以當有人從背後用力抓住他往回拉的時候,他前進的動力一時沒變,但方向卻變了,整個人依著慣性,以一個不快不慢的速度撞回去。

身體猝不及防地碰在一起,易壘敞開懷抱,從容地托住他的腰,把他扶穩。

柯躍塵直接甩開了。

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他不說話,撇開臉,生悶氣。

時間接近正午,日頭正毒,出站口人不多,熱氣卻像上漲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

就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衣服已經濕了大半,那人比他還慘,黑衣服吸熱,貼在身上,大概跟火烤的滋味差不多。

太熱了,還憋著氣,柯躍塵揪著衣服領子扇出一點微弱的風,等待對方發話。

兩秒後,易壘忽然垂頭,輕輕兜住他那隻躁動不安的胳膊,語氣既像哄他又像在講道理:“我等了你兩小時。”

手上的動作下意識停滯,柯躍塵用餘光瞄到那人通紅的臉頰和劇烈起伏的胸腔,暗暗罵了句“活該”,手卻伸出去,按在對方背包肩帶上,作勢要拉。

“不用。”易壘抓住他的手,掌心裹著一層濕汗卻依舊滾燙,“我背著就好。”

柯躍塵覺得今天的易少爺格外粘人。

他們先是上了一輛城際公交,車上有空調,但三伏天的人體本就是一台散熱器,所以人跟人之間都會刻意保持著距離。

好在始發站到處都是座位,一人完全可以獨享一排,然而大少爺哪兒都不去,非得挨著他。

車子在川流不息的路上穿行,駛進車水馬龍的鬨市。

幾站後他們從藍色公交車上下來,換乘一輛綠色的。

車上依舊很多空位,柯躍塵卻沒坐,拉著扶手在後門邊站著,易壘也不坐,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

汽車緩慢行駛在主乾道上,車窗外,寫字樓的外立麵泛著刺眼的白光,而後整齊排列的商品房飛速倒退。

再後來便沒有樓了,大塊大塊的農田和池塘衝擊著視野,最後,在藍與綠的邊界線上,一排排紅瓦白牆的農村自建房映入眼簾。

公交車上除了柯躍塵和易壘,剩下的幾乎都是老人。

他們搖搖晃晃地上車、刷卡、落座,然後在一個個白色鐵皮站台前,緩慢下車、步行。

一直坐到底站,這裡的房屋依舊和曠野相連。

過一條不寬的馬路,在一個農藥銷售站門口,柯躍塵跨上一輛自行車,用下巴點了點後座。

兩人一車很快停在一戶農家小院外,水泥外牆的兩層小樓,在周圍一眾白瓷貼麵的樓房裡略顯陳舊。

豬肝色的院門一推開,一隻毛茸茸的黃色小腦袋便探了出來,這便是“橙汁”。

他們在小土狗前簇後擁的歡迎下走進院裡,屋裡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嗓音清澈嘹亮:“塵塵回來了?”

柯躍塵扯著嗓子叫了聲“媽”。

一前一後進屋,屋裡不大,陳設不多,卻十分亮堂。

頭頂一台老式吊扇晃晃悠悠地轉著,攪動著空氣中食物的香氣。

吊扇下一張八仙桌並三條長板凳,一個身著黑色碎花裙的女人坐在桌旁,麵容姣好,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

“媽——”柯躍塵上前親昵地摟住女人的肩,“我爸呢?”

“在廚房呢。”柯媽媽沒起身,隻是稍微轉動了下頭,“你同學呢?趕緊讓人家坐。”

易壘站在門口,遠遠叫了聲:“阿姨好。”

十分鐘後,柯躍塵端著兩個盤子出來,發現易壘換了位置,跟他媽媽坐在了同一條板凳上。

柯媽媽滿臉堆笑,易少爺則紅著一張臉看他,像個害羞的小媳婦兒。

柯躍塵打眼一瞧,就什麼都明白了。

彆人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們家是有其子必有其母。

如果說柯躍塵有賊心沒賊膽,啥都不行光嘴皮子厲害,那柯媽媽就是活脫脫的動手達人。

照這個樣子來看,大少爺八成是被他媽媽摸了臉了。

柯躍塵媽媽是個後天失明的盲人,兩隻眼睛隻有光感沒有視力,多年來她養成了一個與此身份十分匹配的愛好——摸臉算命。

這混賬名字還是柯躍塵起的。

“小易跟我們家塵塵有緣。”柯媽媽此次工作已然有了階段性成果,“一個‘壘’,一個‘塵’,要我說,塵土堆積便成壘,這種緣分可不多見。”

柯躍塵的白眼簡直要翻上天,還好他媽看不見:“你不是說我那個‘塵’取得是‘紅塵’的意思嗎?怎麼又變成土了?”

柯媽媽扯了扯嘴角,賴道:“那是你爸說的,我可沒說過。”

廚房裡頭顯然有人時刻關注著這邊的動靜,那人開懷大笑起來。

柯媽媽跟著朝裡麵喚了兩聲“阿北”,那個聲音輕快地應著,隨後一陣“咯吱咯吱”聲由遠及近,一個中年男人轉著輪椅,出現在客廳。

柯躍塵幾步上去,幫他爸爸接下懷裡的碗盤。

“你兒子是指望不上了,隻能喊你來看看。”柯媽媽抓著柯爸爸的手,像是抓到了一個救星,“雖然沒見過,但兒子長什麼樣我大概清楚,塵塵小時候你們都說他長得像女孩兒,秀氣,對不對?”

“對。”

“那小易是不是很英俊,有點酷酷的那種?”

這次柯爸爸倒沒直接回答,而是認真打量起易壘來,左看看,右看看,又思考了一陣,最後才斬釘截鐵地說:“嗯,沒錯!”

二人說完,各自笑起來,電風扇“哐啷哐啷”地轉著,把屋裡的光線晃得一閃一閃,易壘的臉仿佛也攬上了淡淡的笑意。

開飯前,柯媽媽就此次算命給出了最終結論,她說,小易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柯躍塵才不會把他媽這點胳臂肘儘往外拐的鬼話當真,而是務實地往大少爺碗裡夾菜。

今天午飯最硬的一道菜,就是他忙活了一上午的炸雞翅,為了做出跟肯德基八九不離十的味道,柯躍塵愣是借著打工的由頭,偷師學藝了小半年。

從各位吃客的反饋來看,成果斐然。

飯吃得差不多了,柯媽媽又問起易壘此行的目的和安排。

“我第一次來揚州,也沒什麼認識的人,就想到處看看。”

柯躍塵本在埋頭吃飯,一聽這話立刻知道不好,他那個兔子專吃窩邊草的媽果然就發話了,三言兩語把大少爺托付給他。

“媽——”柯躍塵無奈打斷她,“我哪有那功夫。”

“那你多請幾天假嘛,人家小易難得來一次,你帶他出去轉轉。”

“大熱天的,有什麼好轉的。”

他媽是沒看見,大少爺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這個季節,白天溫度都在35以上,太陽底下站一會兒都夠嗆,轉一圈不得把人熱出毛病來?

“我下午請了假,給他找個住的地方,在酒店安心吹空調吧。”

“住外麵?那多麻煩呀!”柯媽媽嚷嚷道,“乾脆讓小易住家裡好了嘛,你那屋不也能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