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 你倆像來拜堂成親的。(1 / 1)

一晃六月行至末尾,南京城變成一個巨大的火盆,源源不斷往外吐露著熱氣。

這是一個閒暇的周日晚上,九點過半,晚風徐徐,月光把宿舍樓外照耀得潔白明亮。

柯躍塵從缺口的圍欄處探出腦袋,待身後恢複成原樣,快步鑽進後山那片茂密的樹林裡。

上山之路崎嶇而矇昧,自然光與人造光源被幢幢樹影切割成碎片。

好在這條路走過太多次了,黑暗不足為懼。

先邁哪隻腳,每次邁多遠,在哪裡轉身,在哪裡避讓,早已變成遊刃有餘的步幅和方向感,如DNA一般深入骨髓裡。

拐上平坦的山路後,視野豁然開朗,一顆高大的樹影佇立眼前。

目光拉近,聚焦到暗影下猩紅的一點,明明滅滅,微微閃爍。

兩步之後,依稀可見暗夜裡嵌著的身影。

那身影斜靠在樹乾上,一星點廉價的火光,將他立體流暢的側臉完美地剪影出來。

近三個月來,幾乎每次見麵,易壘都是在後山這顆樹下等他。

明明大門也不用多走幾步路,還亮堂,但某人心裡就像藏著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偏好偷偷摸摸這一出。

柯躍塵全然隨他去。

他無所謂走哪條路,隻是想到有人在等,上山路便免不了心急,免不了走得氣喘籲籲。

比如現在。

“等很久了嗎?”他呼哧帶喘地問。

易壘的煙歪在嘴裡,火焰緩慢搖晃,像煙花一樣拉出繁複交叉的曲線。

他不說話,安靜地等待他喘息。

半分鐘後,柯躍塵伸出一隻手。

易壘將右腳從左腳上拿下來,拉住這隻手,身體直立起來的瞬間,兩人肩膀碰在一起,停留數秒,像一個擦身而過的擁抱。

山間露水包裹著潮濕的空氣,衝淡了周遭的煙味,柯躍塵恍惚了一下,直覺這不是那包五塊錢的綠殼“南京”。

他嗅覺靈敏,有一隻人神共憤的狗鼻子。

上帝在給他關上視覺這扇小窗戶時,同時打開了聽覺和嗅覺兩扇大門,越是在人畜不分的環境裡,這兩扇門開得越大。

大少爺的第一包煙剛拆了沒兩天,這麼快就造沒了。

煙真有這麼好抽?

柯躍塵心癢癢,很想把那人嘴裡的煙拽下來嘗一嘗。

兩人翻過山丘,來到寬敞的文心路,路燈自樹下一字排開,橘黃色的燈光籠著他們,在腳下拉出長長的黑影。

“寧林發了‘牛奶’的照片給我。”易壘抿完最後一口煙,將手機調亮,湊到柯躍塵麵前。

屏幕上,一隻白貓蜷在窩裡,眯著眼睛,張著嘴巴,被陽光灑了滿臉滿身。

入住新家的“牛奶”,小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柯躍塵思來想去,覺得小貓還是不適合長期養在學校宿舍裡。

一來貓崽子一天天長大,能走會跑了,上房揭瓦的本事見長。有時候易壘他們上完課回來,光是在宿舍找貓就得大半天,平時更是連窗戶都不敢開。

二來他每天都往易壘宿舍跑,常常一待就是半天,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他煩。

其實柯躍塵並不想去。

那些“王心茹”“李玉潔”聽得他心煩,加上“牛奶”又生了?幾場小病,雞飛狗跳間,他隻好將這點不足為人外道的酸楚,歸結為雄性動物由於勝負欲而產生的羨慕嫉妒恨。

畢竟長這麼大,他隻收到過女生寫來的情書,沒收到過女生投喂的食物。

不得不承認,他更喜歡後者。

這些七七八八的煩心事加在一起,讓柯躍塵最終決定,給“牛奶”另覓一個好歸宿。

然而煩惱並不會憑空消失,隻會被新的煩惱所取代——給小貓找領養本身並不比親自飼養小貓容易。

曆時半個多月,柯躍塵才在網上找到一個有養貓經驗,有固定居所,且有穩定收入來源的人。

這個人就是寧林。

她跟易壘一樣,是個土生土長的老南京,目前在南藝讀大四,另外在1912街區經營著一家屬於自己的酒吧。

他們約在一個火傘高張的周六舉行交接儀式。

水佐崗一帶居民樓林立,深窄小巷眾多,找到寧林家的時候,兩人都是滿頭大汗。

“牛奶”在公交車上捂著了,小舌頭一直伸著,呼哧呼哧的,柯躍塵便把它從包裡撈出來,揣在懷裡。

開門的是一個精瘦的短發女生,懷抱一隻圓頭圓腦的黑貓,三雙眼睛還沒交換上眼神,她率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隨後她身邊出現一個長相甜美的女生,見到易柯二人,亦忍不住莞爾。

四人坐下來聊天,話題自然是貓。

說完“牛奶”,又說起那隻名叫“Espresso”的黑貓,柯躍塵信口開河,他說黑貓公白貓母,以後會不會生一窩黑白相間的小斑馬,大家紛紛忍俊不禁。

沒想到話題聊到了繁衍交/配,氣氛竟變得歡樂起來,寧林勾勾嘴角,這才半開玩笑地說起剛才的事。

她說,剛剛你們兩個站在門口,一個懷裡抱貓,一個胸前背包,紅光滿麵,登對得像來這裡拜堂成親的。

說完又是大笑。

柯躍塵聽到這話,自動變身成一台超負運行的電冰箱,又紅又熱的麵皮下,是徹頭徹尾的冷汗。

他提心吊膽地看向易壘,竟在橫眉冷目的意料之外,接收到一張心平氣和的臉——那人眼角輕垂,下巴微動,像在笑,更像在點頭。

至今回想起來,柯躍塵都覺得自己當時的大腦和眼神,必定有一個出了問題。

手機屏幕黯淡下去,被易壘重新點亮:“寧林說隻要你想,可以隨時去看它。”

柯躍塵輕輕應聲。

貓是他跟易壘一口一口喂大的,個中心血比當年的“橙汁”多出數倍,他也因此平白體驗到了一把為人父母的心酸。

如今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他知道自己不會去看“牛奶”,因為看解不了相思解不了愁,隻會讓人徒增煩惱。

而他的煩惱已經足夠多。

比如眼前這位大少爺,時常在他麵前提起寧林,那個精乾老練又愛笑的女生,跟學校裡大多數女孩兒都不一樣。

柯躍塵的心裡不由得拉起紅藍閃爍的警報燈,在無聲之下掀開風起雲湧。

“你跟寧林經常聯係嗎?”

“嗯,會聊天。”

“都聊什麼?”

“什麼都聊。”

兩個人的影子在身前交錯著,時遠時近,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易壘伸手把柯躍塵往身邊攬了攬。

“她跟她女朋友最近在鬨彆扭。”

柯躍塵“哦”完一聲才反應過來,猛地睜圓眼睛:“女朋友?”

“嗯,就那天那個女孩兒。”

“她們兩個是......”

“是情侶。”易壘平靜地說。

談話被一陣陣歡呼聲打斷,兩人已不知不覺來到競慧樓。

此時正值南非世界杯進入八分之一決賽,學校開放競慧樓部分教室供學生們夜間看球,水電不斷,冷氣暢享。

炎炎夏日,這裡是比圖書館還要涼快的好去處,哪怕期末臨近,教室裡也是一座難求,更何況接下來這場德國對陣英格蘭,是不容錯過的好戲。

柯躍塵跟著易壘直奔107,從後門的台階上去,教室裡亮著一半的燈,綠茵場上雙方球員正在入場,投影屏幕裡裡外外,皆是雀躍的人頭。

“這邊!”混亂中有人朝他們招手。

周小成露著一口大白牙,正坐在教室倒數第二排。

他身後的座位上堆滿零食和飲料,還有幾件衣服摻雜其中,雖然沒人,卻儼然貼著“此排已滿”的告示。

這種掩人耳目的占座手段,也不知道是哪個孫子想出來的。

有陣子沒見周小成了,倆人好一頓寒暄,嘮嗑完畢,柯躍塵忽然察覺到不對勁。

周圍有股酸臭的味道,不是很濃,但是很衝,一陣一陣直往鼻腔裡鑽,讓他忍不住皺眉。

易壘遞來一罐可樂,“呲——”一聲,周小成旁邊的人就在這時轉過頭,那味道瞬間濃烈了。

沈自鳴麵帶微笑,跟他們一一打招呼。

開場二十分鐘,德國隊打進第一粒進球,三十二分鐘,再次進球,教室裡氣氛熱烈,呼喊聲不斷。

下半場英格蘭展開猛攻,收效甚微。

六十七分鐘,德國隊再進一球,教室裡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掌聲。

周圍安靜下來後,周小成轉頭問易壘,結束後要不要一起去小街吃宵夜,易壘以目光詢問柯躍塵,柯躍塵表示明早有課還是算了。

最終比分定格在4:1,德國隊大獲全勝。

時間接近午夜,周小成和沈自鳴夾在退場的人群裡一起走了,教室裡空出不少位置。

柯躍塵身上的興奮勁兒還沒散,他不想吃宵夜不是因為明早有課,而是因為下一場比賽是阿根廷對墨西哥。

來都來了,怎能錯過?

“那你睡會兒。”易壘好像也不打算走,手伸進口袋,摸出一隻小巧的白色煙盒,“我出去抽根煙。”

臨走前不忘用夾煙的手,在柯躍塵頭上摸了一把。

夢裡亦有一隻這樣溫熱且乾燥的手,起先觸在後頸上,後來那帶著薄繭的手指深入發絲,逆著發根的方向一路往上,留下酥酥麻麻的癢。

柯躍塵耽溺於這令他心安的鬆弛之中不願醒來,直到他被有人落座的動靜吵醒。

階梯教室的聯排座椅就是這樣,五六個座位緊密相連,起身落座都會有不小的動靜。

聲音大也就算了,有時候遇到年久失修的椅子失去回彈的動力,連進出都有麻煩。

身上蓋著的衣服滑至腰際,柯躍塵揉揉眼,陡然收回伸了一半的懶腰。

左手邊原本空著的座位,此刻坐著一個女生,而右手邊易壘不在,隻留了手機和耳機在桌上。

淩晨兩點十分,倦意猶在,柯躍塵按掉手機屏幕,頭朝右,趴回桌子上。

過了一會,涼風絲絲入臉,身邊有人落座。

柯躍塵閉著眼,異常敏銳地感覺到那人湊近了,呼吸聲合著淡淡的煙草味清晰在側,像一根弦,撥得他心臟亂顫。

耳邊傳來摩擦的聲響,有人塞進來一隻耳機,隻聽細膩而清透的女聲正在唱:

“我明白,太放不開你的愛,太熟悉你的關懷,分不開......”

一字一句,猶如遠山而來的晨鐘暮鼓,緩慢而有力地敲打進耳膜。

柯躍塵驀地睜開眼。

整張臉都是麻的,或許是睡覺壓的,又或許是易壘的目光正順著耳機線看過來,有如實質一般壓在臉上。

“這歌叫什麼?”

“《忽然之間》。”

忽—然—之—間,柯躍塵一個字一個字默念。

跟著,另一邊忽然有人碰他手臂,推過來一杯奶茶。

那個女生留著一頭伶俐的短發,正側頭朝他微笑,劉海下一雙眼睛亮亮的,很是可愛。

阿根廷3:1戰勝墨西哥的時候,柯躍塵和這個名叫田恬的女生交換了聯係方式。

淩晨四點半,教室裡空了一片,倒了一片。

距離上課還有四個小時,外麵黑洞洞的,這個點回宿舍顯然不合適,隻能在這裡將就將就,等待天明。

隨著“哐當”一聲響,座位劇烈抖動,柯躍塵趴下去的頭複又抬起來,看見易壘正從位置上站起來。

大少爺在過去的兩小時裡也是這樣坐立不安,出去了至少七八次,每次回來都帶一股濃重的煙味,這會兒怕是煙癮又犯了。

小吸怡情,大抽傷身,柯躍塵伸手就要阻止,將碰未碰之際,那人突然縮了一下身體,避開他的手。

“怎麼了?”

印象中大少爺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如驚弓之鳥一般地避諱他了。

那人垂著頭,神情掩在昏暗的燈光下,收煙收手機,手上的動作沒停,嘴上依舊不說話。

這一整晚他好像都沒怎麼說話。

覺察出不對,柯躍塵跟著站起身,手還沒伸出去,易壘已經翻過長長的聯排座椅,穩穩落在地上,留給他一個決然的背影。

座椅橫七豎八地擋在麵前,一時半會兒沒法從裡麵出來,柯躍塵隻好以目光追隨:“你去哪?”

那人不回答,“啪”的一聲扔了個什麼東西,身影一閃消失在門口。

柯躍塵後知後覺地追出去,止步於黑暗,神色懨懨地走回來。

愣神之間,踢到門邊一個東西,發出空蕩的脆響。

是一個不鏽鋼材質的垃圾桶,從桶口望進去,一隻紅色易拉罐躺在底部,仿佛經曆過漫長的折磨,被搓圓捏扁得失去了本來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