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是周一一大早的課,頂著惺忪的睡眼鑽進早高峰的人潮,在公文包和高跟鞋中間見縫插針。
還好陽光明媚不下雨。
柯躍塵在易壘家一直待到周一,度過了整個周末假期,這件事現在回想起來,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當然還有更加不可思議的,那就是大少爺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變得成熟了,溫柔了,會討人歡心了。
那句“你跟他不一樣”,就像浸在蜜罐裡的糖塊似的,三兩下就把柯躍塵心裡那點不太痛快的窟窿堵上了。
要知道以前,大少爺可是一隻生人勿近的刺蝟,一不小心靠近就會被紮個透心涼,如今卻像隻家養寵物一般,露出了柔軟的肚皮。
思來想去,柯躍塵最後將這一切歸因於自己深厚的胡攪蠻纏的功力,就像這世界上沒有大火融不開的堅冰,也沒有勇士降不服的野馬。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烈女怕纏郎”?
啊,不對。
應該叫鐵杵磨成針,功到自然成。
“欸,老柯。”胡嚴趁著教授低頭調課件的空擋,迅速往嘴裡塞了塊巧克力,“你是不是在外麵金屋藏嬌了?”
正埋首書頁間奮筆疾書的柯躍塵,聞言猛地停筆,虛掩住手機屏幕:“我哪有那閒錢。”
“那你怎麼這麼好心,這巧克力我在超市都沒見過!”
柯躍塵確實沒這麼好心,巧克力是大少爺給他的,他純屬借花獻佛。
隻是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卻無法跟胡嚴細說。
因為有件事他也不太確定。
下課鈴聲響起來,周圍人一哄而散。
打開手機,柯躍塵將剛才測試的網頁點到最後,找到自己得分所在的區間,隻見結論那塊赫然寫著:
恭喜你!你是一個百分百正常的男人,你喜歡的是異性,與異性在一起,讓你......
接下來兩節課在敏行208,從競秀北樓出來,沿著潤澤湖東岸一路往南——這條路可以避開人滿為患的木棧橋,並且正好經過敏知樓門口。
易壘剛結束的兩節課在敏知501,如果走快點,或許能夠碰到下課出來的他。
大批人群從教學樓裡魚貫而出,柯躍塵稍稍止住腳步,不一會兒就看到一頂黑白相間的格紋帽——這是今天早上出門前他挑的,此刻正戴在那人頭上。
易壘單手夾書,跟周小成並著肩,迎麵朝他走來。
這是極佳的對視角度,柯躍塵在逆向的人群裡礙事又顯眼。
然而隨著距離的拉近,沒有微笑,沒有招手,沒有回頭,隻有擦肩而過時,那短暫到可以忽略的四目相對。
有件事情忽然之間,就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
周四是學生會各部門集體開會的日子,晚上七點過,敏達203裡坐滿了人,桌椅被擺成同心圓的模樣,在教室裡繞了兩圈。
小嘍囉們自然坐外麵那圈。
柯躍塵到得晚,被一群同僚擠到內圈就坐,跟圓心位置的學生會副主席臉對臉,是個摸魚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風水寶地”。
他在這寶座上如坐針氈。
今天下午滿滿當當的課,上課的教室離敏達極遠,這個破學校又到處都是台階,他緊趕慢趕才趕上開會,壓根沒來得及吃晚飯,此刻饞蟲發作,十分難熬。
加之不能玩手機分散注意力,那強烈的饑餓感似鬼魅一般,如影隨形,無孔不入。
就在這時,緊貼著身體的口袋震動了一下,是那台被雨淋被水泡,依舊奇跡般□□著的破手機。
可眼下柯躍塵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副主席正抬眼掃視四周。
沒過半分鐘,那玩意又震了一下。
大概是胡嚴讓幫忙帶吃的回去,按照以往的慣例,這種消息晚點回複也沒事。
但那小東西顯然不會讀心術,跟著又是一下。
胡嚴今天怎麼回事?
下課的時候不是已經跟他說了晚上要開會的嗎?
愣神的功夫,又是一下。
柯躍塵低罵一聲,趁副主席低頭沉思,悄悄掏出手機。
他用的是充話費送的國產手機,有著以假亂真的“NOKIA”標誌,從收件箱最上麵一條依次往下查看:
夾生飯:我好餓。
夾生飯:去小街。
夾生飯:三根旗杆見。
夾生飯:你餓不餓?
四條消息言簡意賅,又都來自同一個人,恰好組合成一句清晰明了的話。
隻是這話,讓人看了有點不太舒服。
柯躍塵向來是個把自作多情當家常便飯的人,自尊心有,但不太多,每每遇上某位大少爺,還會自動打個折。
所以儘管大少爺在人前選擇性地無視他,但私底下他還是主動給了聯係——電話打了,短信發了,然後一如既往地石沉大海了。
結果現在,那視他如空氣的大少爺,主動找上門了。
在饑餓的憤怒中,柯躍塵直接忽略最後那看似關心實則順帶的客氣話,從前三句中直觀感受到了一副“我叫你你就得出來陪我”的醜惡嘴臉。
老子堂堂七尺男兒,你當我隨叫隨到的“鐘無豔”呢?
臉皮厚歸臉皮厚,不代表他不會生氣。
柯躍塵捧著手機,義憤填膺地打出“不餓”兩個字,按下發送鍵的前一刻,身後突然有人咳嗽了兩聲——
在重要場合開過小差的人都知道,這是來自彆人善意的提醒。
——他條件反射般恢複到正襟危坐的姿勢,副主席的目光堪堪擦著臉皮過去——好險,差點兒被發現。
枯坐無趣,不多會,柯躍塵又習慣性環視教室,目光從一張張麵孔上掃過去,來來回回掃了兩遍,才在一個角落裡發現易壘。
那人上半身一動不動,雙手攏在桌子下麵,腦袋垂得很低。
這姿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在偷雞,就是在摸狗。
然而老天爺瞎了眼,讓他占到一個得天獨厚的位置,得以將那為非作歹的身形完美隱藏在幾顆攢動的人頭裡。
就在這時,走廊上不知道哪裡來的一群人,嗷嗷亂叫著從門口呼嘯而過。
柯躍塵盯著某人烏黑濃密的發旋,咬牙切齒地罵了句狗東西。
裹著熱汗的手心又是一震,方才獲得了全新稱號的“夾生飯”發來五個字:晚上沒吃飯。
最後那個句號結合上文來看,讀起來不太連貫。
手機界麵切回到收件箱,柯躍塵一拍腦門,這才意識到自己搞錯了順序。
最上麵那條信息是最後發過來的,所以正確的閱讀順序應該是:
你餓不餓?——三根旗杆見。——去小街。——我好餓。——晚上沒吃飯。
同樣的五句話,味道卻全然變了個樣,字裡行間忽然就多了點乞求的意味,顯得“夾生飯”三個字都沒那麼硌牙了,甚至,還有點可憐。
大會結束後進入每個部門各自開小會的議程,一通零零碎碎講完,時間早過了八點。
柯躍塵趕時間,小會結束後飛奔進廁所,洗手的間隙,正好有一高一矮兩個男生進來。
高的那個他認識,外聯部副部長沈自鳴,看來易壘那邊的小會也開完了。
兩個人背對他,矮個子男生絲毫不避諱旁人:“他不就是仗著家裡有幾個臭錢嘛,拽什麼拽?”
沈自鳴倒是十分老道地往周圍確認了一眼:“一樣的,大家都是為學生會做事。”
“這能一樣嗎?他拉到的讚助是自己家的,這算什麼本事?但部長你靠的可是自己!我就是看不慣他......”
後麵想必也不是什麼好聽的話,柯躍塵沒有再聽,一路下樓,從敏達東門出來,走出教學樓。
半小時後兩人在喜得美落座。
這裡寬敞明亮且安靜,是小街上為數不多的可以讓人吃飯不被打擾的地方,自然是柯躍塵挑的。
雞翅和鴨鎖骨在油鍋裡翻滾過,發出澄亮的光澤和撩人的氣味,也是柯躍塵點的。
他埋頭大快朵頤,對麵那人則以手支頤,舉著杯奶茶細飲慢酌,這場景倒像是大少爺陪著窮小子出來消遣的。
沉默的空檔,門口的語音播報冒出一聲“歡迎光臨”,玻璃門被推開,夜風挾著微濕的空氣和人聲卷進來。
一股香水味由遠及近,來人停在桌邊,竟是章婷。
她先是一愣,爾後驚呼,你們倆居然認識?!口吻仿佛次元壁被打破。
柯躍塵本也想問同樣的話,在嘴裡的食物嚼巴乾淨後反應過來,他倆都在文藝社,還一起參加了迎新晚會,認識並不奇怪。
“我知道了,你們是學生會認識的。”
章婷也反應過來了,笑了笑,將傘收至手中,細密的雨珠從傘尖處滴下來。
“易壘也在外聯部。”
她拎著打包好的食物走出門外,道彆的時候柯躍塵才覺出奇怪,自己明明在組織部,她為什麼要說“也”。
他扭頭看向門外,燈光晦暗,細雨綿綿,有個男生撐傘站在門口,看到章婷出來便先行了一步,看不出倆人是不是一起的。
那個男生的背影有些眼熟。
“是沈自鳴。”易壘說。
外聯部副部長這個頭銜讓柯躍塵驀地想到一件事:章婷嘴裡的那個“也”,其實指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沈自鳴?
接著,大腦又詭異地把另一件事跟這件事聯係上了,那就是章婷那個成天鬨分手的男朋友,該不會就是沈自鳴吧?
章婷沒有加入學生會,而沈自鳴高他們一屆,又是國貿專業的,按理說,兩人平日裡並不會有交集。
可退一萬步講,就算認識,單憑剛剛那幾秒,也根本無法確認他們的關係——兩人各打著一把傘,看起來比他跟易壘還要清白。
順藤摸瓜了半天也沒得出個結論,柯躍塵有些不甘心地哼了一聲:“你們外聯部的人都好奇怪。”
這話前言不搭後語,易壘卻聽懂了,他停下攪動吸管的手,將目光看過來:“沈自鳴怎麼你了?”
柯躍塵搖頭不語,總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猜測而毀掉彆人的名聲,況且那人還是易壘的部長。
如果記得沒錯,當初拉易壘進外聯部的人就是沈自鳴,他們之間應該有些交情。
但提到這個人,又免不了想起在廁所裡聽到的那兩句舌根,突然就有點不太高興。
他知道易壘不會為了學校裡這點事去求易建業,那五萬塊錢的讚助費必然是他自食其力的成果。
但易少爺的這一壯舉經過主席團三番五次的讚美,大會小會的醞釀發酵,再加上他本人平時不接地氣的作風,難免會讓人產生誤會。
輕則給他扣一個“高高在上”的帽子,重則冷言冷語,明朝暗諷。
學生會裡都是人精,他有些擔心他的處境。
“在想什麼?”易壘問。
柯躍塵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問他:“外聯部好玩嗎?”
“不算無聊。”
“你這次得了這麼大一個功勞,部門裡沒慶祝一下?”
“他們喊了,我沒去。”
倒也符合易少爺的脾氣。
懸著的一顆心輕輕放了放,說到底易壘也是為部門做貢獻,就算其他人再怎麼看不慣他,那三個部長一定是站在他這邊的,就像沈自鳴說的,大家都是為學生會做事。
他們從喜得美出來的時候,天上不下雨,地上濕漉漉,喧鬨的小街被雨水衝刷乾淨,相比往常安靜不少。
回去走小門,一條筆直的林蔭道,不寬也不長,兩邊是有些年頭的梧桐樹。
下山的路上鮮有行人,偶爾有一兩片沾著雨水的葉子飄下來,落在腳邊。
兩人安安靜靜地走著路,易壘突然問:“那個人有沒有再找過你?”
柯躍塵知道他指的是那個堵過自己兩次的眼鏡男,輕快地說:“沒有,學校這麼大,哪能天天遇到。”
“你以後一個人彆這麼晚回宿舍。”
“怕什麼,我又不是小姑娘,被摸幾下沒什麼大不了。”
而且他個子又高,力氣也不小,真要較起勁來那人未必能占到便宜。
“如果不是摸,而是親呢?”
腳下“啪嗒”一聲,是樹枝斷裂的聲音,柯躍塵雙手背在身後,不由得頓住腳步。
易壘也停下來,麵對麵看著他:“如果一個男生親了你,你怎麼辦?”
上次做心肺複蘇的時候不算,所以嚴格計較起來,他長這麼大還沒親過女孩兒。
初吻給了一個男的?
“接受不了?”
“也不是,得看是誰。”
“比如?”
柯躍塵抬手摸摸自己的嘴唇,仿佛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須臾,他放下手,飛快地說:“比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