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魂不散 圖窮匕見,拉弓上弦。……(1 / 1)

回到麻辣燙店的時候,胡、錢二人已經熱火朝天地吃起來了。

“對不住啊老柯,”胡嚴半是抱歉半是憂傷,“剛剛不小心在你這碗裡加了鵝腸,你彆生氣,不吃的話給我。”

柯躍塵驚魂未定,心跳得直砰砰,根本沒聽懂胡嚴說了什麼。

“老柯?”

“......啊?”

“你怎麼了?”

“沒、沒事。”

“魂不守舍的跟他媽見鬼了一樣!”胡嚴笑罵道,轉頭跟錢洋調侃,“上次我在他煎餅裡放香菜,他差點兒跟我絕交!”

話音剛落,柯躍塵蹭地站起身:“能不能彆提煎餅!”

“煎餅怎麼了?這事都過去八百年了!”

“你還提?”

“不提了不提了!”錢洋忙出來打圓場,把柯躍塵按回座位上,“都消消氣!”

這股無名火來得突然,柯躍塵本不是愛發火的人,他心知這火氣與鵝腸無關,也與煎餅無關,至於真正的緣由,卻不敢細想。

好在胡嚴沒放在心上,很快又說話了,這次話茬對準錢洋:“剛剛那三個人是你同學?”

“不是。”錢洋正往嘴裡叉麵條,頭都顧不上不抬,“那兩個男生都是校隊裡的,常在一塊兒踢球。”

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個身穿藍色球衣的身影,夾魚丸的手隨之一抖,蹦回湯碗裡濺出幾滴熱油,燙得柯躍塵瞬間回神。

“經常一塊兒踢球?我看那個戴帽子的哥們兒理都不理你嘛!”

柯躍塵咬斷一節鴨鎖骨,“哢嚓”一聲脆響,仿佛來自他心底某個裂開的部位。

“你說易壘?”錢洋咀嚼的動作稍停,“人家公子哥兒嘛,家裡在南京大大小小幾十個公司,高冷也正常。話說你看到他戴那帽子了嗎?聽說頂一學期生活費!”

胡嚴張大的嘴巴久久合不上,而柯躍塵則悶頭把咬了一半的油豆腐丟回碗裡。

在湯鍋裡浸入了味的油豆腐本是他的最愛,但今天這豆腐有股奇怪的味道,以至於無法入口——一定是湯底被鵝腸汙染了的緣故。

錢洋吸溜兩口北冰洋,又接著說道:“他在學生會外聯部,聽說是被硬拉進去的。你們想啊,他家那麼多公司,以後這讚助費豈不是張口就來?”

“學生會?”胡嚴碰了碰柯躍塵懸空的手,“你不也在學生會,認識這少爺嗎?”

柯躍塵像是課上被老師點名回答一道不會的題,支支吾吾說不出話:“見、見過幾次......”他停頓幾秒,又迅速補充,“不太熟。”

明明三番五次主動挑逗的是他,自認非點頭之交的是他,看到對方跟女生在一起不舒服的也是他。

那句“不太熟”聽起來,便多少帶點兒此地無銀的意味。

可惜身邊兩個大直男壓根體察不出這細微的情緒波動,胡嚴嚷嚷道:“有錢也不能跟誰都擺譜吧。”

“也分人,他對旁邊那哥們兒,周小成就不錯。我們跟外校打比賽,難免起衝突,易壘很少跟彆人爭論,都是周小成衝在前麵護著他。”

那個人又凶力氣又大,還需要彆人護著?

柯躍塵正暗自發酸,錢洋接下來一句話又令他陡然緊張起來。

“他對女生也不錯。”

“怎麼不錯?”胡嚴一下來了精神。

今天帶這個買烤紅薯,明天跟那個吃煎餅,還不叫不錯?

“嗐,男女生不就是那點事兒。”錢洋笑了笑,“他那張臉你也看見了,女孩兒都喜歡。她們對他噓寒問暖,他從不拒絕,給他送吃送喝,他照單全收!”

***

京審大學圖書館是個人滿為患的地方,尤其到了期末。

早上六點過,天剛蒙蒙亮,潤澤湖上一片氤氳的水汽還未散儘,圖書館燈暗著,門口已然是黑壓壓的一片。

學生們裹著厚重的冬衣,背著碩大的書包,在門外排起長隊,隊伍一眼看不到頭。

南京的冬天,尤其是清晨,空氣濕度大,體感溫度遠遠低於預報的最低氣溫。

柯躍塵把兩隻冰冷的手塞進口袋,手掌貼住身體,緩慢朝人群走去。

他本不想湊這個熱鬨,期末複習在哪裡都可以進行,不是非得來圖書館占座,但有些事卻不行。

比如摒除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雜念,就需要一個既溫暖又安靜的地方。

腦海中又出現那個女生滿是笑意的臉,以及她把煎餅舉向他的畫麵。

後來這部視覺衝擊極強的恐怖電影,被柯躍塵強行按下了關機鍵,後續無從得知。

但也正因為如此,想象力得以發揮得無窮無儘,真真是庸人自擾。

沿著緊密的人牆一直向後,往圖書館右側拐,走下一長串台階,隱約可見隊伍末尾。

柯躍塵快步走過去,站定之後,抬頭看見一扇門。

——鐵質門板黑黑亮亮的,緊緊關閉著,銅黃色的鎖眼閃著黯淡的光。

這是排練室的大門,就在昨天,他和易壘一起來過這裡。

有那麼幾秒鐘,大腦都處於宕機的狀態,直到前方隊伍開始鬆動,後麵有人提醒,柯躍塵才挪開眼。

他在二樓“專業圖書借閱室”找到一個位置,館內溫度適宜,燈光柔和,翻書的“沙沙”聲讓人心安。

中午十二點過,午飯時間,自習座位空了一片,柯躍塵合上書,打算出去透透氣。

他繞著一樓中庭的露天水池走了一圈,今日陽光普照,冷風像一塊冰凍的敷貼,打在臉上格外清爽。

回到樓梯口的時候,隻聽“叮”一聲響,旁邊的電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

一樓沒有向下的樓梯,不通排練室,不知道電梯可不可以。

剛這麼想,銀色的電梯門就打開了,鑽進去卻沒看到去負一層的按鈕。

看來進出排練室隻能靠那兩把鑰匙。

電梯門緩緩合攏,來都來了,乾脆去頂樓看看。

五樓是不對外開放的資料室,這裡的空氣倒是跟排練室的很像,自帶一股因為常年封閉而特有的黴味。

穿過兩個大型藏書館往前走,儘頭是一個藍色防盜門,輕輕一拉便開了,冷冽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一齊灌進來。

門外是一個巨大的露天觀景台,視野極佳,可以俯瞰整個潤澤湖。

碧波萬頃之上,木棧橋蜿蜒扭曲,仿佛鑲嵌在湖水邊緣的一層金邊。

此情此景,柯躍塵正懊悔沒把相機帶來,手機就響了。

在隔壁工大念書的高中女同學,說他們學校有直達揚州的包車,問他要不要考完試一起回家。

京審大學地處南京市浦口區,光這麼說其實沒什麼概念,因為浦口區很大,南接長江,北通安徽。

換種說法或許更加直觀,浦口在南京本就屬遠城區,而京審大學則位於浦口偏遠的江浦地帶。

這裡地鐵線路鞭長莫及,就連最近的公交站台都遠在五公裡之外。

從偌大的南京回小縣城揚州,坐大巴是經濟實惠的選擇。

但大巴隻在南京東站有直達車,而從學校去南京東站,是一場耗時兩小時,需要換乘三次公交車,橫穿小半個南京城的遊擊戰。

所以,如果有包車從學校直接回揚州,在經濟實惠的同時,還能省下不少力氣。

想都沒想,柯躍塵就一口答應了。

臨掛電話前,對方無意間問起他跟前女友的感情狀況,在得知他們早已分手後,表達了一下惋惜。

這件事在柯躍塵心裡早翻篇兒了,他沒多想,倒是腦袋裡冒出的另一個念頭,讓他瞬間醍醐灌頂。

就在一分鐘前,他也接受了一個女生的好意不是嗎?

人是趨利避害的動物,接受對自己有利有益的事,也算是人之常情。

這麼一想,忽然就覺得易壘沒那麼可惡了。

那他對他那股不一樣的感覺又來自何處?

許是錯覺,許是不熟,又許是那人總是冷麵相向,夾槍帶棒,藏頭露尾,含沙射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這麼一想,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回到二樓的時候,自習座位上趴滿了飯後午睡的人,柯躍塵拿著保溫杯去茶水房接水,一路迎著走廊的風和陽光,經過咖啡廳,嗅到滿鼻子醇香。

圖書館二樓的咖啡廳是個休閒解饞的好去處,這裡外觀獨特,其中兩麵皆以透明玻璃做牆,可以直窺內部究竟。

所以柯躍塵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咖啡廳裡的沈自鳴,他對麵坐著一個女生,兩人麵前各放一杯咖啡,正談笑風生。

非要算的話,他跟沈自鳴僅兩麵之緣,一次是昨天講座,一次是學生會招新——那個苦口婆心拉易壘進外聯部的人就是沈自鳴。

柯躍塵低頭走路,心中不免沮喪,因為他發現自己又在想易壘。

這人是不是在他身上下了定魂咒,怎麼就這麼陰魂不散呢?

他把空杯子丟在茶水房,先去隔壁洗手間抹了把臉,回來的時候水珠沿著鼻梁和臉頰往下流。

半杯溫水兌半杯開水,略燙,可以放一放再喝,瓶蓋旋上杯口,轉身抬頭的一刹那,柯躍塵渾身僵冷,仿佛被冤魂索命。

易壘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茶水間唯一的沙發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下一刻,周遭的冰冷和寂靜相繼被打破,隻聽“噗咚”一連串脆響,柯躍塵指間一滑,將杯子摔在了地上。

熱水灑了一地,濺了一些在腳上,讓他很快意識到當下的尷尬處境,以至於杯子滾到了易壘腳邊,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撿。

一地的積水總不能就這麼放著,沙發旁邊剛好有拖把,柯躍塵咬緊牙關,又埋首在那人跟前清理水漬。

臉上流的已經分不清是先前的水,還是後出的汗了,最後他拿著保溫杯,逃也似的,鑽進洗手間。

杯子反反複複洗了五遍,到第六遍的時候,雙手已經凍得發硬,猶如火燒一般。

這麼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他總不能一輩子呆在衛生間,一輩子不喝水吧?

再說了,那人也不傻,總不能坐那兒一輩子吧?

然後就說不出是意外還是不意外了,易壘就真還在那兒坐著,壓根兒沒走。

鼓起勇氣走進茶水間,柯躍塵儘量表現得淡定又自然,打好一杯水,把蓋子擰緊擰牢了,才轉身往外。

現在不知道什麼時候了,走廊上人不多,日光傾瀉而下,宛如調色盤裡溢出的油彩,將周圍塗抹得熠熠生輝。

這裡溫暖明亮,不似茶水間那般陰暗潮濕。

那人想必還在沙發上坐著呢吧,那就讓他繼續坐著吧。

柯躍塵已經打定主意跟易壘劃清界限,從此他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就算路上遇到,他也會裝做沒看見,絕不主動開口,除非——

“柯躍塵。”

吐詞清晰,洪亮清澈。

這是易壘的聲音,他沒有聽錯。

——除非易壘主動叫他。

柯躍塵陡地停在原地,他沒回頭,那人的聲音卻由遠及近地飄過來:“09級ACCA1班,090101......”

等等,這串數字怎麼這麼耳熟?

千鈞一發之際,他反應過來,易壘正在念的,是他的學號!

閃電一般回頭,柯躍塵以劈波斬浪之勢,從那人手中奪回自己的飯卡。

一定是剛才慌慌張張的,把飯卡丟在茶水間了,這才輾轉被那人撿到。

柯躍塵倒不是害怕易壘知道他的信息,而是他的飯卡,被人看到容易鬨笑話。

京審大學的飯卡跟身份證類似,左側印著入學采集的照片,右側則是個人信息,柯躍塵的飯卡無非就是比彆人多了一層透明卡套。

後來某一天上課,前排女生彆了一隻兔子發卡,粉色的耳朵豎著,很是可愛,正好手邊有幾隻做筆記用的彩色熒光筆,柯躍塵一時興起,便在飯卡的卡套上給自己的頭像畫了一對兔子耳朵。

這樣一來,將飯卡拿在手上的時候,看上去就像他帶了一頂兔耳帽。

曾幾何時,他對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還一度光明正大地拿給胡嚴看。

可不知為什麼,此刻麵對易壘,卻隻想遮遮掩掩,仿佛考試作弊被老師發現。

柯躍塵慌忙把飯卡收進上衣口袋,站在原地愣了愣,又就著衣角擦了擦手心的汗,末了,轉身欲走。

身後卻突然有人叫住他:“不跟我說聲謝謝?”

這一刻,柯躍塵深切理解了什麼叫做“自作孽不可活”:“謝謝。”

因為距離近,沒敢抬頭正視易壘。

接下來幾秒鐘,兩人都沒說話,周圍人來人往,屬實尷尬,遲疑半晌,柯躍塵再次開口:“還有事嗎?”

他隻是出於禮貌,隨口一問,沒有彆的意思。

那人反問:“你就沒什麼要跟我說的?”

“沒有。”

“沒有?”

能有什麼?不是你口口聲聲說“不見麵,不說話”的嗎?

“可我的鞋濕了。”易壘說,語氣裡聽不出責備,反倒有幾分玩味,“你潑的。”

什麼?潑到他了?完全想不起來了,剛剛真的太慌亂了以至於根本沒注意。

柯躍塵囁嚅著道歉:“對、對不起......”

說完想起錢洋的話,心裡頓時七上八下起來。

大少爺一頂帽子是他一學期生活費,那這雙鞋想必更加不菲,他該不會讓他賠吧?

如果真這樣的話,寒假回去恐怕要多打一份工,實在不行......

“沒關係。”易壘語調輕快地說,像極了圖窮匕見前的偽裝。

“那......”

“但你得給我樣東西。”

他果然另有所圖。

柯躍塵抿了抿嘴唇,覺得自己像一隻兔子,被他揪住了耳朵:“你要什麼東西?”

易壘揚了揚眉毛,指尖對準他上衣右側口袋:“我要那隻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