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驚蟄已過,正是氣溫回暖,萬物複蘇的時節。
早晨山間的空氣濕漉漉的,鳥鳴聲不絕於耳,柯躍塵背著相機,走在一支五六個人的隊伍裡。
一行人皆是輕裝上陣,有的背小包,有的持拐杖,一路走走停停。
這是一個叫做“南京暴走團”的組織,周六上午九點,成員們正在老山森林公園附近徒步。
柯躍塵喜歡徒步,而暴走在徒步之外,還帶點兒義無反顧,不計後果的意思,順便還能拍照,采風,可謂一舉兩得。
經過一學期的磨練,柯躍塵的攝影技術突飛猛進,並漸漸在拍樹這方麵找到喜歡的感覺。
對於不喜歡的東西,他向來容忍度極低,小到喝茶吃飯,遊水玩山,大到擇業讀書,待人接物,無一例外。
這當中自然也包括攝影。
隻是要想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也絕非易事,有個重要的前提叫做嘗試,好在柯躍塵並不缺乏好奇心。
但縱使他瀟灑至性,自在隨心,也避免不了在過去十九年的人生裡,走了許多彎路。
徒步會一直進行到下午兩點,結束後,柯躍塵要先回宿舍衝澡換衣服,之後去攝影協會導照片還相機,最後趕到距離學校幾公裡之外的鎮上。
四點前他必須到達鎮上的肯德基,在那裡打工一直到晚上十點。
下午三點半,柯躍塵從攝影協會出來,一路風馳電掣。
時間本就緊迫,偏偏這個時候章婷又給他打電話,並且從電話接通起就在哭,雖然心裡著急,但也沒辦法打斷。
章婷就是那個在迎新晚會上表演街舞的同班女同學,如果沒記錯,這已經是大一下學期開學以來,她第三次找柯躍塵傾訴感情問題了。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事實果然如此。
這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不知道交了個什麼男朋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連累柯躍塵跟在後麵承接了不少苦水。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不光班裡的女生,男生也經常找他谘詢戀愛問題。
可憐柯躍塵一個戀愛經驗僅為兩個月的菜鳥,還沒走出新手村,已經在感情的世界裡摸爬滾打,飽經風霜。
他還因此得了個稱號,叫做“AC1班所有女生和所有男生女朋友—的好朋友”,聽起來既喜慶又拗口。
配合他至今單身這一事實食用,風味絕佳。
柯躍塵倒沒覺得有什麼。
“要不這樣吧,”他單手扶上車把,對章婷說,“晚上十點之後,如果你還有需要,可以再給我打電話。”
晚上七點,肯德基裡燈火通明,後廚和前廳一樣忙碌非常。
剛出鍋的雞塊還在“滋滋”冒著油花,就被裝盤送進保溫櫃裡,柯躍塵終於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去樓上休息室吃飯。
他從學校帶了乾糧過來應付晚飯,十五分鐘後下樓,習慣性俯視整個店麵。
這個時間正是飯點,很多人因為沒有位置不得不找陌生人拚桌,店裡座無虛席,唯獨一張雙人位上隻坐了一個人。
那人單手托腮,看著窗外,寬寬的帽簷遮住半張臉,但僅憑剩下那半張臉,柯躍塵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人是易壘。
窗外不知道有什麼,他看得十分入神,柯躍塵也不由得看出去,外麵是熙來攘往的行人和車流,並沒有什麼特彆之處。
他麵前的桌子空著,沒有點餐,大概是在等人。
八點不到,柯躍塵趁著熱油的功夫溜到門口,易壘仍一個人坐著,腰背挺得筆直,神情略有煩躁。
八點半,對麵來了一個年輕男人,蓬鬆的背頭,筆挺的西裝。
兩人麵前各放著一份香辣雞腿堡套餐,但誰都沒動,年輕男人表情嚴肅,一直在說話,易壘則垂頭偏向一邊,看不出神情。
八點五十,肯德基裡空出不少座位,年輕男人走了,他那半邊桌子被清理乾淨,雙人位上隻剩易壘一個人,麵前的東西還是沒動。
九點過,雙人位也空了,桌上的食物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隻有可樂不見了。
十點十分,柯躍塵換好衣服從肯德基出來,店裡還坐著零星幾個人。
連軸轉了一整天,運動量過大,實在有些累。
眼見隔壁超市正在烊前清貨,買麵包送牛奶,他便順手拿了一份,打算明天睡到天荒地老。
自行車停在路邊,塑料袋在龍頭上晃蕩,柯躍塵把鑰匙插進鎖眼緩慢地擰。
街邊路燈明亮,在不遠處投出一個黑色的陰影,那陰影的本體是一杯可樂,而可樂旁邊則坐著一個人。
易壘竟然還沒走,正背對他坐在馬路邊上。
說起來,他們有兩個月沒見,自從上次易壘要走了他的卡套,柯躍塵就發誓,以後離這人遠點。
一方麵他不確定自己這麼冒冒失失的性格,又會一不小心碰壞大少爺的什麼東西,但可以確定的是,哪一樣他都賠不起。
另一方麵,他覺得有錢人的思維大概都異於常人,比如那天跟他要完卡套,易壘就走了,他走回茶水房,拿了隻杯子去了“中文報刊閱覽室”。
——就好像他在茶水房悠哉悠哉地坐著,先是看戲後是拾金不昧,平白被潑了一腳水不說,賴那兒老半天隻是為了要個卡套。
很難不讓人懷疑,他是不是閒出了什麼毛病。
不過想想也對,他如果不閒,又哪來的時間精力跟那麼多女孩兒周旋呢。
柯躍塵撇撇嘴,把車鑰匙拔下來丟進口袋,然後拎著那隻白色塑料袋,“誇啦誇啦”地朝燈下走去。
雖然發誓要離他遠點,但是今天情況特殊,柯躍塵這樣告訴自己。
他一屁股在旁邊坐下,跟個老太爺似的歪在燈杆上:“可樂也能澆愁嗎?”
易壘好像並不吃驚:“你下班了。”
好家夥,原來這人也看到他了。
簡直尷尬,虧他還以為自己在暗對方在明,時不時地出來刺探敵情。
安靜片刻,想到剛剛坐著的年輕男人,柯躍塵又試探著問:“你跟你哥吵架了?”
他隻能單從年齡判斷出,那人年長幾歲。
易壘不答,沉默了一陣,目光忽地轉過來,盯著柯躍塵手裡的塑料袋,問:“有沒有吃的?”
柯躍塵:“......”
放著漢堡套餐不吃,打他第二天夥食的主意,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他解開塑料袋:“麵包吃嗎?”
話音剛落,麵包就被奪走,速度快得讓人眼花。
這情形令他驀地記起錢洋的話,想知道這人在收女孩兒東西的時候,也是這般如狼似虎的模樣嗎?
然而當麵包輾轉到手裡,變成香氣四溢的食物時,易壘倒不似先前那般急躁了。
他咬下一塊含在嘴裡,很慢很慢地咀嚼,嘴巴隻有動作沒有聲音。
又乾又硬的麵包他吃得香甜,不出片刻,已經悄無聲息地吞掉大半。
不知道為什麼,柯躍塵腦子裡忽然閃出一個念頭——這個人一定很好養活。
於是一下沒忍住,又貢獻出自己的牛奶。
那人吃完麵包,喝光牛奶,嘴唇依舊是乾淨的,比之前更加水潤鮮紅。
“你很缺錢?”他突然發問。
柯躍塵晃過神來,迅速收回目光,掩飾般一笑:“大學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
雖然前一秒還在開小差,但說的卻是實話。
全托ACCA這個專業的福——全英文教學,全英文考試,然後與此相對應的所有教材費考試費等等,也都以英鎊結算。
以至於他省吃儉用,上課用二手市場買的舊教材,考試不敢出任何岔子,外加打了一學期一寒假的工——也沒能買上相機。
可誰叫他喜歡這個學校呢?
雖然不是什麼“211”“985”之類的名校,但校園裡有山有水,環境優美,他一眼就中意。
加之招生辦的張主任特意去到他家,拎著大包小包,承諾讓他上最好的專業,並減免全部學費。
那個時候他還以為,上大學隻要負責自己和家裡的生活開銷就好了。
易壘問:“因為談戀愛?”
柯躍塵搖搖頭,他連晚飯都想省了,哪有錢談戀愛。
“不是還是沒有?”
琢磨半天才聽懂這句話的意思,本想說沒有談戀愛,結果鬼使神差地,柯躍塵卻問:“上次那個是你女朋友?”
說完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很蠢的問題,因為他所說的上次跟易壘所認為的上次,根本不是同一次。
氣氛驟然變得詭異,兩人像有默契似的,一齊噤了聲。
到底是哪次已經不重要了,反正易壘沒回答,不知道是不是默認了。
夜風吹在身上,雖不刺骨但仍有初春的寒意,路上鮮有行人,偶有汽車駛過,留下淩亂的鳴笛。
十點過半,已經趕不上在宿舍關門前回去了。
“你帶身份證了嗎?”易壘忽然側頭過來看著他。
柯躍塵正不偏不倚覷到遠處一塊燈牌,“酒店住宿”四個大字閃著旖旎熒光,他愣怔了一下:“什麼?”
“借我買包煙。”
兩人都是第一次買煙,站在發黃的玻璃櫃台前,對著五顏六色的小盒子無從下手。
易壘問買哪個,柯躍塵掃視一圈,說既然在南京,那就買“南京”吧。
“南京”煙同樣五花八門,易壘又問什麼顏色,柯躍塵指尖一頓亂劃,最後停留在綠色的煙盒上。
香煙五塊,打火機一元。
一不小心竟在眾多“南京”煙裡挑了包最便宜的,這感覺很像在玉石珠寶堆裡買了塊塑料。
也不知道大少爺抽不抽得慣。
跟著章婷的電話就打進來,哭訴她在幾個小時前,撞見自己男朋友和彆的女生一起吃飯。
她男朋友事先未告之她此事,事後也沒覺得自己有錯,以至於章婷陷入自我懷疑,覺得自己小題大做。
柯躍塵耐心地開導她,明確告訴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得知這個點她還沒回宿舍,又張羅班上幾個同學出去接她。
幾通電話打完夜已深了,超市和肯德基陸續打烊,除了遠近幾盞路燈之外,四周再無光源。
易壘坐回剛才的地方,像柯躍塵那樣倚靠在燈杆上,他人暴露在光線下,臉卻陷在黑暗裡,看不分明。
“你不抽嗎?”
“再等等。”易壘說,他把打火機旋至指尖,輕轉齒輪,火星四濺,“你怎麼知道我心情不好?”
其實根本不知道,柯躍塵說:“直覺。”
那人輕輕“哦”了一聲,不大在意似的:“那就是猜的。”
其實也不全是,但究竟是什麼他也說不出來。
幾秒鐘後,柯躍塵猛地想到什麼:“我可是資深心委。”
心委即心理委員,是負責全班同學心理健康的人。
說好聽點類似居委會大媽,陪聊天陪散心,包治情緒上的百病,說難聽點就是個垃圾桶,專業接苦水,誰心情不好就拿出來給誰用。
入學選班乾那會這活兒沒人願意乾,柯躍塵便自告奮勇領了職,轉眼一學期過去,他已經成為班裡最不可缺少的那個人。
“要不要我借你用一會兒?”
易壘偏過頭,一束火苗自手中彈出,照亮他半邊側臉:“怎麼借?”
柯躍塵抿著唇,嘴角卻是翹著的,他勾勾手指,示意對方拿出手機。
然後點進撥號界麵,輸入自己的號碼,呼叫兩聲後掛斷。
“借好了。”
他把手機還回去,心滿意足地搓搓手。
“現在我人是你的了,你打算怎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