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躍塵眼皮幾乎跳到太陽穴:“你什麼意思?”
易壘還是那句話:“我有事。”
“你有什麼事?”
“弄材料。”
“那我等你弄完。”
“還要收拾會議室。”
“那我跟你一塊兒收拾。”柯躍塵耐著性子,努力壓製自己的聲音,“你什麼時候結束,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你現在就可以回去。”易壘弓著腰,語氣十分冷淡,“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那你晚上睡哪?”
“這你不用管。”
柯躍塵心道不好,想起那人手裡有他早上剛轉過去的兩千塊錢,想必是翅膀硬了,要把他踹了。
他正想反問,拿了錢就不用做事了嗎?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打斷了。
“你放心。”
易壘仍低頭俯身在桌前,那小方桌不穩,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飯我白天會回去做的。”
靠。
柯躍塵冷笑著說了個“行”,一腳將一把攔路的椅子踹翻,扭頭出門。
一口氣下了三層樓,來到教學樓外。
暮色早已四合,入夜的晚風見縫插針一般往身體裡鑽,凍得人不由得裹緊衣服加快腳步。
真是莫名其妙,昨天晚上,不對,是今天早上,今天早上還好好的,這會兒又哪根筋搭錯了?
這期間發生了什麼?
也就開了個會。
等等——
開會。
剛剛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柯躍塵故意拉攏抬舉易壘,其實就是不想看到他被人當小二一樣使喚。
他不該做這些,或者說,不用,不必。
他甚至不用做律師,不用留在這,不用幾年如一日地穿梭在全國各地,他比任何人都有資格選擇輕鬆快樂的人生。
可易壘偏偏沒有,也正因為如此,柯躍塵沒辦法心平氣和地看著他在人前低聲下氣的模樣。
他做不到,更何況那個人,還曾跟他有過最親密的關係。
那易壘生氣,是因為自己多管閒事嗎?
腦子裡忽然閃過那天他跟前妻打電話的場景,那句“絕不乾涉我的工作”當時雖不是對他說的,但現在想來尤為刺耳。
他們算不上戀人,也算不上朋友,他到底沒那個資格。
柯躍塵倒吸一口涼氣,冷風沿著鼻腔直達顱頂,凍得他想吐,好在南門也就幾步路,遠遠地,陳家恒在朝這邊招手。
牛蛙比想象中能入口,麻辣鮮香,吃出一身大汗。
陳家恒給他新盛了一碗冰粉:“哥,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柯躍塵“嗯”一聲接過來:“跟家裡保姆吵了一架。”
與其說是保姆,不如說是大爺。
“是阿姨做飯不好吃嗎?”
“他做飯沒問題,就是脾氣太差。”
說生氣就生氣,翻臉比翻書還快。
“更年期的女人嘛,都這樣。”陳家恒信誓旦旦的,像是經驗十足,“你是不是說了什麼她不愛聽的話?”
不愛聽的話?
柯躍塵承認自己有時候說話確實不過腦子,也知道易壘不是女人沒到更年期,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跟易壘,他倆今天在開會前就沒說過話。
非要算的話,也就是早上聊了會微信。
9點33分,柯躍塵:臥槽陳家恒那小子煩死了,我出個門一會兒回來。[歎氣]
9點40分,易壘:?
9點42分,柯躍塵:在開車先不說。
11點03分,柯躍塵:一時半會走不開,中午不回去吃了,你少做幾個菜,或者等我晚上回去吃。下午見。[比心]
四條聊天記錄,那人全程隻回了一個問號,看上去是有點不高興。
然而還沒來得及細想,左上角便彈出數字,柯躍塵切出去,“周小成專項小組”的群聊新增兩條未讀消息。
易壘:哪位同仁的鑰匙丟在會議室,我已送到南門保衛科。
第二條是配圖,乾乾淨淨的會議桌上放著一串鑰匙。
柯躍塵看到照片右下角,那被抽出來排成一排的椅子,整個人突然就不太好。
他想起來一件事。
某一年的冬天,應該是大三下學期,他去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實習。
外勤審計工作既忙碌又枯燥,上午的工作結束後,中午隻想有個地方好好睡覺。
但會議室的條件實在有限,一開始柯躍塵都是趴著睡,頭枕在硬邦邦的桌麵上,大多數時候睡不著,後來他便想到把椅子排成排,拚成一張簡易的單人床。
這下總算能睡著了,但也並不舒服,沒人比他更了解這床的滋味——腿伸不直,沒法翻身,一覺醒來身上都是酸的。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月,柯躍塵印象深刻,以至於實習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還時常把這事拿出來跟易壘說。
隻是沒想到,當年被他當玩笑一樣講出來的事,如今卻被那人有模有樣地學了去。
上車拿了兩包煙,柯躍塵又去附近買了打火機,踩著夜色回到經世樓。
多功能廳裡靜悄悄的,燈熄了一半,會議室的門縫裡透著光。
柯躍塵大步過去,推門,正碰上拿著熱水瓶往外走的易壘。
兩人對視一秒,易壘麵無表情,率先開口:“你又來做什麼?”
柯躍塵挪開眼不看他,把會議室的門推到底,側身走進去。
那家夥果然用椅子拚了床,手機正擱旁邊充電,看樣子是打算在這裡過夜了。
“啪嗒”一聲,打火機被扔在桌上。
柯躍塵拖出把椅子坐下,雙腿一伸落在桌上,悠哉悠哉地往外吐起煙圈。
易壘本來站在門口,當下立刻拎著水瓶回來:“這裡不讓抽煙。”
“那這裡讓睡覺?”
幾秒鐘過去,那人依舊沒有回答,站在原地看著他。
“這地方四四方方,密不透風。”柯躍塵叼著煙,煞有介事地打量起四周,最後認真地給出結論,“確實適合睡覺。”
易壘直接出去了,兩分鐘後拿著掃帚進來,彼時,柯躍塵正把第二隻黃登登的煙屁股踩在地上。
“你趕緊走。”那人彎腰掃地,語氣頗為不耐煩,“我要關門了。”
柯躍塵應聲而起,利落地關上會議室的門,爾後回來,在那張椅子拚成的床上,大喇喇地躺了下來。
“你乾嘛?”
幾年不睡椅子,腰板有點吃不消,柯躍塵咬著牙,故作輕鬆道:“我睡覺啊。”
“你回家睡。”那人命令他。
“你能睡我不能睡?”
“這裡冷。”易壘轉過頭,壓低聲音,“你吃不消。”
“這個好辦。”
柯躍塵掙紮著撐起身體,扶腰的手伸進口袋,掏出手機。
“我讓陳家恒給我送兩條毯子來。”
屏幕打開到最近通話,呼叫還沒撥出去,手機就被人摁滅了奪走。
“你起來。”易壘拔掉正在充電的手機,將兩個人的電話一並攥在手裡,“我跟你回去。”
***
一連好幾天,柯躍塵都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他跟易壘似乎進入到了一種全新的相處模式——
“相敬如賓”,還帶著點兒例行公事。
兩人自然沒再睡一張床,每天早上起來,易壘就已經做好早飯,但人一般不在,多是出門買菜。
柯躍塵會故意等到他買完菜回來,二人打個照麵,易壘會問他中午回不回來吃飯。
如果回答是肯定的,柯躍塵中午回來就會看到空蕩蕩的家裡有一桌菜。
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他當天上班的路上就會多出一份餐盒裝的便當。
——就比如他手上正在吃的這份,早上易壘趕在他出門前特地給他做的。
這感覺真他媽像找了個保姆。
柯躍塵快速扒拉完午飯,暫且把煩心事丟到一邊,專心寫稿。
他那篇刑偵小說總算有了眉目,說起來全托易律師的福,流浪歌手的身份跟他原定的小說角色之一不謀而合,順帶讓他產生不少靈感,按時交稿不在話下。
這一寫就寫到下午五點,抬頭時外麵天黑了一半,變成幽靜的深藍。
張軍發來消息,問他出不出來喝酒,附帶某飯店定位一條。
柯躍塵想都沒想,回複:OK。
順便發了條微信給易壘:晚上有飯局,不回去吃。
然後打了輛車,直奔飯店。
沒想到這局有趙瑞生。
易壘曾說過要請他報道周小成的案子,一想到大少爺為此免不了又要乾一些做小伏低的事,柯躍塵心裡頓時五味雜陳。
他自告奮勇地跟趙瑞生套起近乎,這一套就免不了喝上幾杯,結果就是一杯接一杯停不下來,最後硬生生把自己喝進廁所。
上一次喝酒這麼拚命,還是他求人幫忙查南京各大律師事務所執業律師名單的時候。
九點過宴席散儘,夜涼如水,柯躍塵和張軍互相支棱著往路邊走。
“我說啊......兄弟——”張軍喝多了,說話有些不利索,“你、你就放過你那個大學校友吧......”
柯躍塵已經吐過一輪,顯得比他清醒一些:“什麼大學校友?”
“不就大學時候搶了你女、女朋友嘛,都是陳年......舊事了,哥們知道你......不是會記仇的人,你彆......跟他較勁......”
“較勁?較什麼勁?”
“人家薛......律師為了你這尊大、大神,特意沒讓你那大學......同學跟你一個桌上開會,你倒好,又把他喊回去,不就是想、想讓他難堪嗎?”張軍停下來連打兩個酒嗝,“其實人家也挺可......憐的,聽說他......在北京,連個住、住的地方都沒有,經常睡、睡事務所......”
工作室裡寂靜無聲,黑暗中一點猩紅的火光閃爍。
片刻,火光被摁滅,柯躍塵拾起煙盒,把最後一根煙銜在嘴裡,起身下樓。
他打算去車上拿點煙。
晚上十一點過,樓下正在起風,又是降溫的一天,滿地落葉被寒風輕輕卷起,爾後重重拋下。
酒意還在腦子裡沒有散儘,柯躍塵低著頭,走得搖搖晃晃,但意識還算清醒。
他不想回家,隻好一個人躲在工作室,至於為什麼,大概是覺得沒臉麵對易壘。
厚顏無恥,仗著自己有點地位就強行替他出頭。
自以為是,覺得他有個富裕的家庭就一定會過的好。
膽小懦弱,明明找到了他父親,卻沒有勇氣向他打聽易壘的下落。
如果他早一點知道易壘去了北京,如果他早一點找到他,或許這些年,或許現在,他就不用活得這麼艱難。
這是他們分開六年以來,柯躍塵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沒用,無力感伴隨著時不時泛起的惡心,在身體裡揮之不去。
他捂著肚子,摸出汽車鑰匙。
一刹那,車燈閃耀而起,乍亮的白光在地麵上打出一個狹長的陰影。
目光順著影子一點一點往上,凜冽的寒風下,是一具西裝也難以掩飾的消瘦身形。
易壘像一顆屹立不倒的樹,任憑周圍狂風大作,燈影縹緲,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與他對視。
這一眼仿佛撼天動地。
兩秒後,柯躍塵如一堵朽牆,轟然倒在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