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風和日麗,雖然溫度不高,但太陽高懸,給人暖融融的感覺。
去樓下取錢的時候,路邊水果店的老板正幫客人剝柚子,果皮撕裂的汁液散在空氣中,滿是酸澀的味道。
柯躍塵很喜歡這味道。
他不喜歡花香,但很喜歡清新的水果味,酸甜的味道總讓他想起一些美好的時刻。
然而這點快樂稍縱即逝。
回到車上的時候易壘正在打電話,語氣寵溺,神情諂媚,言語間儘是溫柔。
要說多溫柔,柯躍塵也形容不出來,反正是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哪怕隔著聽筒也能猜到,電話裡是個心智不全,問題多到像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完的小朋友。
他隻能煩躁地按車喇叭。
“前麵停一下。”易壘說。
他掛了電話,還沒把手機放回口袋,那小東西就跟通了熱線似的又響了。
“你不用再打電話過來了。”
光聽語氣,就知道那人此刻定然擺著張難看的臉。
“我再說最後一次。”易壘沉著聲音,話裡話外滿是不耐煩,“我來南京是有正經事。”
喲,這是前妻查崗?
狗血八點檔?
柯躍塵不由得豎起兩隻耳朵。
“小月的事我清楚,不用你操心。”
小月應該就是他們的女兒吧?
“我說了事情辦完我就離開,”易壘強調般地頓了頓,口吻加重了,“你彆忘了,我們之前說好的,絕不乾涉我的工作。”
大少爺可真冷漠啊,柯躍塵唏噓地想,就算成了工作狂,也還是那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臭德行。
“錢你愛給不給。”易壘說完這句,直接掛了電話。
柯躍塵那未經柴米油鹽和雞毛蒜皮的家庭瑣碎洗禮過的大腦,立刻閃電般勾畫出了一個看似完整的故事線:易壘前妻求複合遭拒,一氣之下停了給女兒的撫養費。
難怪易少爺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敢情這些年他都靠前妻養著?
可不應該啊,要知道大少爺家本就不缺錢,甚至可以說是富甲一方,況且他還是個律師,就算再不濟,養活自己總該沒問題。
那他是怎麼把自己搞得這樣窮困潦倒,有上頓沒下頓的?
柯躍塵把車停在路邊,目光追隨易壘進了一間狹小的書店。
他以為大少爺口渴了去買水,結果幾分鐘後,那人正兒八經地捧著幾本書出來,還是法律相關的。
大律師都持證上崗了還這麼廢寢忘食?
而且現在都是電子書網課滿天飛的時代了,誰還揣著書到處跑,不嫌累嗎?
“你買這個乾嘛?”柯躍塵忍不住問。
“給周小成。”
“周小成?他要這些書做什麼?”
也不怪柯躍塵大驚小怪,要知道周小成原先就是法律係的,不然也不會跟易壘成為室友。
後來大概出於就業考慮,周小成迫切想要承擔家庭重任,而律師這行,往往更看重資曆和名氣,所以大二的時候他毅然轉去了其他專業。
“他這是要自學法律?”
“是。”易壘轉過頭去不再看他,“但這跟你沒關係吧。”
“可是......”
“柯躍塵。”易壘打斷他,將車窗開出一點縫隙,冷風立刻彙成一線,混著他的聲音,直直穿進耳朵裡,“一個人好奇心太重,是會出事的。”
柯躍塵怔了怔,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出口,他的胸口被一灘酸水堵著,上不去,下不來。
說起來,跟周小成關係最好的,還是易壘。
他們不但是室友,還是同在校足球隊效力的隊友,期間互相扶持,形影不離。
柯躍塵沒法否認,就算易壘是他男朋友他也沒法否認,周小成在易壘心裡有著不同於常人的份量。
甚至是遠超於他的份量。
醫院病床上,周小立環繞在一堆機器和管線之中。
他人還沒醒,但醫生表示他情況穩定,沒有生命危險。
易壘已然化身成王阿姨口中熱情善良的“小易”,他的笑容像春天一樣溫暖,送錢送書送歡樂的舉動也像春天一樣溫暖,猶如天神下凡。
柯躍塵在王阿姨的推拒聲中獨自走出病房。
住院區的走廊還算安靜,護士站裡,幾個護士正跟病人家屬說著什麼,極目遠眺,儘頭有吸煙室的標誌。
煙剛點著,電話就響了。
“今天下午有個大熱鬨。”來電的是柯躍塵的圈內好友張軍,“咱哥倆一起去湊湊?”
柯躍塵雙指夾煙,微微皺眉:“什麼熱鬨?”
“一個訴訟官司的研討會,聽說很多律屆大咖參加。”張軍刻意提高了嗓音,“你不是一直想往法律圈擠嗎?這不,機會來啦!”
過了今天就玩完,所以好像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我就不去了。”柯躍塵歎氣似地吐出一口煙,還剩下半天時間,他想跟易壘好好道個彆,“最近挺忙的。”
從吸煙室出來的時候,走廊裡陣陣騷動,隱約有哭聲。
護士站人走樓空,不少人聚集在某個病房門口,齊齊向門內張望。
柯躍塵緩慢踱步,隻聞哭聲漸近。
他停在人頭攢動的病房前,順著眾人的目光,看見兩個護士正把一張巨大的白色床單蓋在床上,有人垂頭跪在床邊,哭聲裡夾雜著心電儀平直而持續的“滴”聲。
原來是有人過世了。
窗外的天和醫院的牆連成一片冰冷的白,柯躍塵呆呆地想,死彆縱然傷感,但生離又何嘗不是呢?
歸根結底,都是不複相見。
擁擠的間隙裡忽然有人按他肩膀,柯躍塵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回頭,肩膀上的力量已經滑至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拉出人群。
易壘跟他麵對麵站著,朝人聲處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你怎麼在這?”
他臉上有少見的惶惶不安的神情,柯躍塵覺得新奇,當下連感同身受都忘了,又生出調戲人的心思。
“我差點被你嚇死。”柯躍塵捂著胸口佯裝害怕,臉上卻露著一個欠打的笑,“怎麼?怕我這個金主沒了?”
他拿人打趣的念頭還沒完,易壘卻突然眉頭一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柯躍塵口中的話頓時變成模糊的兒語,他看見那人神情嚴肅,眼睛在泛著消毒水的空氣裡顯得有些潮濕,對方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說話,像是忌諱什麼。
難道醫院裡有病人去世了不能說話的規矩?真是聞所未聞。
直到他們回到車上,車子駛出醫院大門,易壘的臉色才終於有所緩和。
“以後不要再說自己死之類的話。”
“怎麼了?”
易壘沉默了一陣,說:“因為我不喜歡。”
柯躍塵心中一動,兩隻手幾乎從方向盤上滑下來。
所以易壘的意思是,他不希望他死掉?或者說,他很怕他死掉嗎?
可是人都會死的,柯躍塵想,人都會死,但易壘不希望他死,這是不是說明,他還是有點在乎他的?這是不是說明,他對易壘而言,並非隻是一個沒有身份的無關緊要的人?
心裡忽然像揣了一個熱氣球,蒸騰的熱氣翻滾上湧,迅速糾結成一個巨大的包袱,墜在心窩裡,一時間暖烘烘的,烘得柯躍塵心跳都在加速。
易壘就坐在旁邊,他好想就這樣把車停在路邊,解開身上的安全帶,然後不顧一切地擁住他。
“你是不是想多了?”易壘忽然轉過臉來,笑著說,“我就算養隻小狗小貓,也不會希望它們死掉吧?”
哦。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那上升到半空的熱氣球,陡然被一把無形利箭命中,熱氣打著轉往外漏,不出片刻便萎縮成一張薄薄的皮,“啪”地掉在地上。
易壘說:“這幾天麻煩你了,錢我會還你的。”
語氣客套,字裡行間透露著十足十的真心誠意。
柯躍塵卻不由得開始緊張:“這個不著急。”
“那就到這裡吧。”
“啊?”
“前麵地鐵口停車,我走了。”
什麼?這就走了?可是,可是他們還沒有吃午飯,還沒有好好的道彆,還沒有......
“砰”一聲,車門被關上,乾脆利落。
柯躍塵緊跟著打開車門,半個身子早已探出車外:“你箱子還在我家。”
“沒關係。”易壘低頭笑了笑,“反正都是你的東西。”
有那麼一瞬間,柯躍塵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然而一切快得容不得他細想細問,短短幾秒,易壘已經逆著洶湧的人群走到地鐵入口,眼看就要被人海淹沒。
柯躍塵咬咬嘴唇,又喊住他。
易壘停步,回頭,他們在熙來攘往的人潮中對視。
他原本逆著人流的方向,這樣一來,便像是人群自他身後而來。
他的黑西裝套在白色T恤上,鬆鬆垮垮的,衣角在風中獵獵飄揚。
芸芸眾生皆忙碌,隻有他和他停滯在此時此刻,仿佛剝離了這個世界。
可柯躍塵卻覺得,其他人是靜止的,而易壘在倒退。
“你還有錢吃飯嗎?”他記得這人把早上取的錢全給了周家母子。
易壘又笑了一下,很欣慰的那種笑,然而他什麼都沒說,轉身沉入人海。
這一刻柯躍塵知道,他的生死從此與他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