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躍塵一路上把車開得像大風天裡的船,搖搖晃晃。
回到工作室的時候,他全身冰冷,雙腿發軟,似一具隻有軀殼,沒有重量的行屍走肉。
李芸見了他,直呼白無常來索命了。
柯躍塵告訴她,今天誰來自己都不見,說完反鎖上辦公室的門。
他拿出手機撥易壘號碼,無人接聽,不知道是故意不接還是地鐵裡沒信號。
他又打開微博,找到那人的微信二維碼,掃描,發送好友申請。
做完這一切,柯躍塵感到前所未有的累,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在按下確定鍵的那一刻,用完了。
然後他趴在桌上,望著逐漸黑掉的手機屏幕,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是因為桌上手機響,清脆的兩聲。
打開微信,並不是好友申請得到了回複,而是張軍發來的消息:你真不來啊?
文字下麵是照片,一張紅底黃字的電子入場券,寫著“XX論壇”,想必就是張軍口中的那個研討會。
舉辦時間今天下午兩點,圖片附帶二維碼,旁邊一行端正的小字:單人單券,轉發無效。
搞得還挺正式,柯躍塵想,但依舊不想去。
然後好巧不巧地,他瞄了眼屏幕上的時間,一點剛過,又看了看地點,某知名酒店,停車方便而且距離不算太遠。
柯躍塵鬼使神差地點開回複欄,敲出兩個字:等著。
會議地點在酒店五樓的一個宴會廳,廳不大,柯躍塵到的時候裡麵已經烏泱泱的,來了不少人。
或者說,來了好幾撥人。
媒體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此刻正扛著笨重的家夥到處尋找機位。
然後是一群穿著板正西裝的人,應該是律師或者司法工作者。
接著是一小撮麵龐青澀笑容乾淨的人,看起來像學生。
最後剩下的就是柯躍塵這種,看不出身份和目的,也許就是單純來打發時間的“社會各界人士”。
柯躍塵插著兜往裡走,沒走幾步,就有兩個人迎上來,其中一個是張軍,另一個據說是某律所資深訴訟律師,他第一次見。
“周律師,這位可是我們圈裡的紅人!”張軍向周律師熱情介紹柯躍塵,“能寫會拍還會找人!隻要你想在南京找個人,化成灰了他都能給你挖出來!”
張軍的話惹得對方一陣大笑。
他們三個人正聊得起勁,門口又進來幾個身影,柯躍塵定睛一看,不免大喜過望,都是有陣子沒見的老熟人,敢情張軍今天把他們那幫狐朋狗友全喊過來了。
這不,人家一正經研討會秒變他們哥幾個的私人嘮嗑局。
柯躍塵肩膀被人搭著,自己胳膊也勾在彆人身上,飛起的嘴角始終沒下來過。
突然遇到這麼多熟人,熱熱鬨鬨地齊聚一堂,他心情好了很多。
再加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寒暄拍馬,一口一個“大作家”地叫著,柯躍塵十分受用,簡直得有些飄飄然。
於是他大手一揮,把在前男友身上吃的癟遭的罪一股腦兒拋了。
不就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小白臉嗎?
不就是一個喜怒無常的混蛋嗎?
有什麼了不起的,左右那人的心怎麼都捂不熱,他不如就此抽身,及時止損。
天涯何處無芳草?
讓前男友什麼的見鬼去吧。
柯躍塵在陣陣談笑聲中環視會議廳,廳裡隻開了一半的燈,正前方的講台尚未有人落座。
講台後麵掛著橫幅,印著一行淺淺的白字,大概是跟研討會主題相關的話,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一聲鏗鏘有力的“哥!”直擊耳膜。
沒名沒姓,他的眼皮卻莫名跳了一下。
下一秒,一雙手落在肩膀上,那人把他從彆人身上扒拉下來,緊挨著身邊站定,勾著他的脖子,將一張滿是嬉笑的臉湊到他麵前。
“哥!我就知道能在這遇到你!”
這下太陽穴也跟著跳起來,柯躍塵低頭連掐眉心:“我不是你哥。”
“你怎麼就不是我哥了?”那人用力攬了攬他的肩膀,笑得更大聲了。
“喲,這位是?”
“老柯,你有朋友也不給咱介紹介紹?”
“就是就是!”
大夥兒接二連三地開始起哄,柯躍塵在心裡默念,這個自來熟的家夥哪裡用得著他介紹。
正想著,那人就已經挺直腰杆,十分熟絡地跟其他人打起招呼:“政法大學法律係在讀研究生陳家恒,請多多指教!”
陳家恒的自我介紹大方得體,準確到位,一掃之前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臉。
柯躍塵看在眼裡,不禁犯起嘀咕,他這切換自如的變臉技能,怎麼看著那麼似曾相識?
一群人聊的差不多了,各自散了找位置入座,陳家恒又重新掛回柯躍塵身上。
“哥,你一會兒送我回學校唄。”
“怎麼?”柯躍塵警惕地撩了他一眼,“你又闖禍了?”
“沒有。”陳家恒朝他擠眉弄眼,“我在學校外麵租了房子,請你去我那坐坐。”
柯躍塵拍掉那人在他肩膀上遊曳不定的手,卻還是被他的另一隻手摟住了腰。
“怎麼了哥?”陳家恒臉上的笑容加深了,“難道你怕我把你給睡了?”
如果不認識陳家恒,不知道這人自幼被雙親拋棄,身世可憐,又向來口無遮攔,放浪形骸,柯躍塵一定會用拳頭堵住他的嘴。
但好在他們關係不錯,也算知根知底,所以陳家恒的這句話無異於一句不太合時宜的玩笑。
“你睡我?”柯躍塵露出跟他狼狽為奸的笑,“要不咱哥倆去床上比劃比劃?”
話音剛落,前方傳來話筒試音的聲音,幾個學者模樣的人依次在講台上落座,看樣子論壇馬上就要開始。
會場被剩餘的燈光依次點亮,柯躍塵正打算喊陳家恒一起入座,整個人卻一刹那,愣在原地。
他看清楚了橫幅上的字,那行淺體白字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格外觸目驚心,柯躍塵反複眨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那上麵確確實實寫著“邊緣群體”和“周小成”這幾個字。
與此同時,身後突然有人拉開陳家恒附在他腰上的手,又惡作劇般用力扒開兩人靠在一起的肩膀。
柯躍塵驚嚇回頭。
一秒鐘後,他確定自己見了鬼。
那早已被拋諸腦後,在心裡被千刀萬剮,本該老死不相往來的前男友,此刻正笑容可掬地出現在眼前。
“麻煩兩位趕緊入座。”易壘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他,“另外友情提醒一下,”他驀地收起笑容,“我們這裡是公共場合,請注意形象。”
柯躍塵打了個不經意的寒戰。
這場針對周小成官司的研討會,是自易壘他們成立專項小組以來第一次大規模集會,會議的主要目的是吸引各方力量的關注,並邀請感興趣的專業人士加入專項小組,力求在短期內形成針對有效的解救方案。
主講人是周小成的代理律師,姓薛,柯躍塵一眼便認出來,薛律師曾出現在易壘的微博合影裡。
至於易律師本人,則一直坐在台下,像個貼心的小助理。
他時不時往台上送資料,遞東西,還會跟主講人耳語些什麼。
但——既然易壘跟周小成那麼要好,他為什麼不親自代理這個官司,反而要假手於他人?
柯躍塵決定會議一結束就去找易壘問個清楚。
散會後,好友們成群圍在一起討論去處,隻有柯躍塵懷著七零八落的心情獨自留在酒店大廳。
剛剛他不過去台前找薛律師聊了幾句,再回頭時,易壘已經不在座位上了。
顯然,他沒有跟他“再續前緣”、“糾纏不清”的打算,相反,他對他全然不顧,避之不及。
儘管如此,柯躍塵還是打算給易壘打個電話,因為有件事,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提前告訴他。
“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
大律師果然躲得徹底。
但如果躲有用的話,柯躍塵大步走出酒店,在瑟瑟秋風中瀟灑地抽出一根煙,然後有些不屑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如果躲有用的話,如果不接電話就能逃避一切的話,那還要他做什麼?
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到什麼時候。
結果門外風太大,大作家愣是急赤白臉地喝了兩分鐘西北風,也沒點著那支用來裝逼的煙。
操蛋。
好在陳家恒十分上道,隻見他快速從酒店旋轉門裡出來,風風火火地,“啪”地一下就幫柯躍塵把煙點上了。
兩人靠得很近,翻雲吐霧的間隙,柯躍塵隨口問道:“你親生父母的事,都跟你哥說了嗎?”
“沒。”
“為什麼不?”
陳家恒笑了笑:“不為什麼。”然後低頭把玩煙盒。
那包煙是柯躍塵昨天剛拆的,如今隻剩下五支,大概率活不過今晚。
他煙癮不大,已經很久沒有像最近這樣,把煙抽出了喝水吃飯的頻率。
上一次這樣是什麼時候來著?
想不起來了。
陳家恒從煙盒裡拿出一片口香糖,還沒塞進嘴裡,突然“臥槽”一聲。
柯躍塵抬頭,看見他仰麵後退,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離自己而去,一直退到兩步之外,才堪堪站住腳。
陳家恒一臉詫異地看著眼前拉扯他的不速之客:“你是誰?”
柯躍塵瞥了瞥來人,隻一眼便收回目光,旋即轉過臉去,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將煙吐得漫天飛舞。
“他誰也不是。”
“柯大作家。”易壘一手攏過柯躍塵的肩,一手奪過陳家恒手裡的煙盒,“你這麼說你前男友,未免也太絕情了吧?”
說完,他順手將煙盒揣進自己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