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拍著我的肩:“好孩子,你是個好的,卻活得這麼難。以後有我幫你撐腰,曉山若乾出什麼混賬事你就來找我。月錢你定是不夠花的......”
“老太太,月錢很多了。”我想著人是要靠雙手吃飯的,不能總靠天上掉餡餅啊!
“不不不,一定是不夠的,現在人命幣錢賤。你有錢傍身,以後我們若是......你自己也能好過些。這樣,你月錢我給你漲兩塊,你這手藝,我定是要帶你多去見見人,前幾日保衛科的科長死了兒子,還想問我有沒有什麼靠譜的陰陽先生,隻是他們家女人打交道,封建的很,管事的是女人,隻想和女人打交道。做這種事女人懂的不多,你跟著過去幫幫便是了。”
我點了點頭。
“若做好了,以後你在南城也算是左右說得上話,以後沒人能欺負你了。”說罷轉頭道:“劉二你多教教她家中的事,我和你說,我的眼睛是最好的,這姑娘肯定靈的。對了,曉山回來了嗎?”
“少爺還沒呢,遞了話回來,說可能要晚一些。”
老太太拉了拉我的手:“他若是以後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曉山是個顧家卻不服管的孩子,他總有自己的想法。外頭都說他紈絝,但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
我心想,是他把我救回來的,若是我對他不敬他還不把我直接掃地出門?
但這老太太仿佛是神仙下凡,好像能猜準我的心思:“你雖是他帶回來的,但你的月錢又不是他來發,這世上,誰給發錢誰是東家,以後隻管我們心貼心地好就行了。”
我心裡酸酸的,又甜甜的,那就彆怪我不客氣了,樊青自覺點,你是來加入這個家的!
當我抱著小軒準備去上繪畫課的時候,我聽見老太太和劉管家的細語:“劉二,你看見沒,這孩子的眼睛特彆像我當年。”
“其實少爺留著她還是想讓她辨那張自白的小廝,聽說那小廝知道不少事情。”
“你說什麼小廝?你好像和我說過但我不記得了。”
劉管家輕輕說道:“老太太您糊塗了,不記得是正常的,我再和您說一遍......”
我聽到這心裡反而踏實下來,這天下哪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呢?
我抱著小軒穿過弄堂準備帶著他買風箏。他突然親了一下我的臉頰:“姐姐你真好看。”我看了看自己,這是我穿學生裝的第一天。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走在這街上了,但卻走過每一個可以反光的地方眼神都不自覺的瞟過去。
我俗得很,我也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但現實就是如此。
隻是繁花此生夢滔滔,人間一世不悟道。
買風箏的老板看見來了主顧還驚訝得很,畢竟這風箏春天才放。小軒卻緊緊抓住一個美人一樣的風箏:“我不信我不信,冬天肯定也能放。”孩子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風箏若是風太大太亂便也飛不起來,若是風太小太輕也飛不起來。脆弱的很。這個道理,大家應是都知道,想來是家裡誰都拗不過小軒,所以才叫我來陪他買風箏。我忙給錢買下了這個美人兒風箏。牽著他的手回到家。
“姐姐你看她真像你!”
我像這美人風箏就好了,我笑著,這風箏賣得可貴呢。
此時思緒被一個雪球打斷——
“樊青姐姐!砰砰砰砰砰!看我的大炮不把你打趴下!”小軒如果沒人管都能跑天上去。劉管家說小軒上課時昏昏欲睡都要懷疑是生了病,下課兩個字卻比靈丹妙藥還管用。
鬆軟的雪打在我身上一點都不疼。但也難怪孩子開心,南京許多年沒有這樣大的雪了。
“孟堂軒!跟你說了多少次大炮該對著敵人,而不是家人。”
我回頭一看,是一位先生,想必就是孟曉山的二哥孟雲山。
這是我第一次和她四目相對,她看到我的著裝之時愣了一瞬,轉而回到如常。她把堂軒抱了起來看向我,我看著麵前的女人,能感覺到她眉頭寫滿了疲憊。“我知道你的事。昨天桐湘台的大火沒嚇到你吧。”
我點了點了頭:“沒有沒有,先生人很好,肯我一口飯吃。”
我們這種人,最好的形態就是努力地勉強活著。
“那今後就麻煩你了。”他朝我淺淺鞠了一躬:“今天小軒還乖嗎?”
“媽媽我可乖——”堂軒在她懷裡掙紮起來。
孟先生的臉色刷地嚴厲起來:“你叫我什麼?你應當叫我什麼?”
堂軒慌忙改口:“爸爸。”小小的人想看又不敢看孟先生的臉,死死低著頭,眼皮卻時不時往上走。
我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這一切,腦海裡閃出了這四個字——閉口不言。孩子雖然小,卻是不會認錯爸爸媽媽的,更何況孟雲山當時的臉色突然變得那麼難看。
錯誤的稱呼,臉色鐵青的孟雲,身體像紙片一樣的老太太,鎖上的閣樓,還有......情緒不穩定的紈絝子弟孟曉山!
怎麼感覺從一個大坑掉入了另一個大坑.......我搖了搖頭,不能細想不能細想,好奇害死貓。
閉眼深呼吸了一會兒,我抬頭看著家裡總是忽閃忽閃的吊燈歎,這房子是老的,總會有些壞的地方,也總是有些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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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管家摸了摸鼻子,隻覺得空氣都凝滯住了,屋裡隻傳來石總督的小兒子石廣虎大喊的聲音。
“我不是輸不起!實在是你做的過分,若是彆人,我定是一槍崩了的,還沒人敢這樣下了我的麵子!”
孟曉山從手腕上摘下一個腕表,這個是國外的貨,買一座桐湘台綽綽有餘:“當然知道您不是輸不起,當天是我運氣好,在這與您賠罪了。”
“都怪我爹,而且桐湘台你這一燒死了好幾個人,我爹大發雷霆,非要我把這條街要回來,說丟臉也是丟我自己的臉。我哪管這些,老子輸的東西就是輸了嘛。但你若是再下我麵子也彆怪我不客氣,這地界,是我的路子。”
“這當然,尤其還是要麻煩您,這人都是我失手殺的,燒的時候我也沒想到這麼多,你也知道,我剛從國外回來,不懂規矩......”
陪著笑臉,說著好話,孟曉山看著對麵肥頭大耳裝腔作勢的男人總覺著反胃。他願意刀槍劍戟地過來,那孟曉山不如讓他一刀插在棉花上。
隻知口中有劍,不知袖裡藏刀。
石虎櫟看著小黃魚伸出胖手,卻被孟曉山輕輕攔住。
“這半條街,我雙手奉還。連帶著今天這十條小黃魚也是您的,隻是,我今天還有一件事想和你談談。”石虎櫟看著小黃魚,總覺得比桌子上的大黃魚還要香噴噴。
砂鍋裡的黃魚也肥肥地大睜著眼睛......
劉管家五十來歲了在這家中三十來年,看這些小輩總覺得欣慰。陪著孟曉山送石虎櫟上汽車之後,他悠悠地說:“石家想收回這條街,石小少爺又不想讓人說輸不起。這事不好做啊。曉山你這一招是能拿,卻不拿。我們暫時不找你麻煩,不代表你能找我麻煩。看來曉山還是長大了,能為家裡分擔了。”
“主要還是要警察局的位置,在我哥的事查出來之前,我不能允許任何事情威脅到孟家在南城的地位。畢竟有人做麵子,就要有人做裡子。”
如果不想被人發現臉上有疤,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人不敢看你的臉。
劉管家笑了:“那你這裡子就做得多了,不止做給清秋太太,還給樊青小姐做。”
“左右那些人我是殺了,不差多一個,若是我殺的,便沒人能說什麼。”
我答應她了。
“劉叔,頌祥什麼時候來,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可是太久沒見了!”
劉管家感慨地點了點頭:“就到了就到了,想當年你們可是兩個小皮猴子!我也是不服老,還跟著你在這跑來跑去的,等頌祥來了就叫頌祥跟著你!我在孟家快二十年了,從太太嫁過來,一直到遠山、雲山出生,還有曉山你,直到如今的堂軒,外麵人看著以為我們過得容易,實際上隻有我們自己知道這歲月滔滔。”
孟曉山點了點頭:“我們跟著我二哥一起離開南城十多年去到北城,這麼多年劉叔您一直在這裡守著,實在是不容易。當年這條街就是我媽娘家的的,從今以後,南城說了算的,還是我們家。今後,您就是我們家的長輩。”
劉叔的眼眶有些濕潤,他握住了曉山的手:“苦的不是我,是太太啊。她當初年紀輕輕嫁過來,家裡是死絕了的,龍陵路整條街都被人搶去了。然後少爺就死在了日本人槍下,他就成了寡婦,我當時記得那麼清楚,她把自己關在臥房中幾天都不出來,等我們再見到她,連白發都有了。一夕之間老了十歲啊!她現在的記憶力大不如前,很多近日發生的事都記不得了。找醫生看,隻說是老了。”
隻聽一聲鳥鳴,孟曉山抬頭看了看,今天總覺得連太陽有些模糊不清。
“曉山,劉叔有件事想和你說,我可以瞞著太太,但再不能瞞著你了。”
孟曉山正色道:“劉叔你說。”
“想當初,少爺從軍抗日,最後見到的隻有屍首,老爺晚年喪子經受不住,一病不起,病床上才下了死令:以後孟家人,可以經商、可以從文,就是不允許任何人從軍。遠山當日剃發絕食,離家出走,是因為他是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啊。”
劉叔越說越哽咽:“遠山給老太太留了很多信,年年都有幾封。但每次寄來的地方都不一樣,所以我也沒法回信,隻能全部收下再給太太寄去。我們都以為他至少還活著。但有一段時間,寄信的地址固定了,於是我就試著回信過去。沒想到接到信的不是遠山。”
“太太如果知道遠山......不容易的是太太。”劉叔的眼裡漸漸泛出淚花。他想起那個遙遠的下午,陳醉的夕陽下敲響的門與一遝子被血泡過的信的信。
送信的女人抱著一個孩解釋說,這是她丈夫替他的戰死的戰友——孟遠山寄的信。特彆說要一年幾封地寄過來,隻是她丈夫戰死了,她要帶著孩子舉家都要去香港了,這些信已經被血泡過,恐怕也沒法再騙家人了,隻的都給他們一起送來。
“我大哥他......”孟曉山的顫抖從發絲開始一直延伸到指尖。
“遠山去世了十二年,我們居然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這喚起了孟曉山從前的記憶。兩個哥哥當日抱著父親的牌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而自己看著這一切,既抽離又沉痛。孟曉山眼睜睜看著他大哥掙脫鐵鎖,翻牆而出。他們在那個昏暗的晚上深深地對視了一眼。
孟曉山在客廳生生坐了一整晚。
他記得他大哥教他的第一句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渡陰山。
他並不願意讓大哥上戰場,但是他更願意成全他。
孟遠山的信從來就像一紙獨立的世外桃源,不說形勢,不講地點,隻說自己在軍營過得還不錯,寫得就像流水賬一樣。孟曉山不是沒懷疑過,隻是這信一送就是十二年,誰會真的提前寫好十幾年的信呢?
但他大哥會。
“曉山,今年已經沒有遠山的信可以繼續給老太太了,她身體越來越不好,要告訴他嗎?我怕.......”
“劉叔,幫我保存這個秘密吧。其他的信,我來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