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的孟曉山突然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我問你,現在街上哪家茶樓生意最好?”
我看著他不說話。
他開始試探:“是石磨樓?”
我白了他一眼:“是奉天茶樓,因為有塗老板經常過去唱戲。”
他狡黠地笑了:“那茶樓裡什麼賣的最好?”
“按量算是瓜子和桃乾。按錢算是奶油核桃仁,因為最近報紙上常誇奶油核桃仁是法國進口的,一入嘴滿口生香。但是有點乾,所以連帶著紅茶也會多賣幾壺。”
“除了茶樓,老板賺什麼錢?”
“茶樓租場一份錢,小費一份錢,體麵地唱戲班主也給一份錢。哦對,東巷賣鴨絲燴餅的也會給一份錢。因為他們家店小二總是和大家說說塗老板唱完一定要去東巷的清遠齋吃鴨絲燴餅,所以大家都慕名而去。”
“你為什麼知道這些?”
“街上總有去當兵的人家,寄了家書回來卻不認字的,我有時候就去給他們念書,總能聽見不少消息。”我沒說,其實是因為當時奉天茶樓做店小二的
“那你為什麼被騙到張自白的府上了?沒人幫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怎麼沒有呢?可我不願意讓人再救我了。甄大娘的血不能因為沒了痕跡就被人忘了。
他見我不回答,清了清嗓子繼續問道:“那如果一個月進賬六萬三千兩,出賬八千一百兩,再進賬賬目上的一成。現在賬上多少銀子?”
我低頭算了一算:“六萬零三百九十兩......如果您說的一直是銀子的話。如果進賬六萬多兩黃金,就另當彆論了。不過,如今半條街一月進賬六萬三千兩白銀也懸,如今大家的錢都不容易往外掏的。”
我從小就給我爹算賬,替他采買香燭,這些帳倒不是什麼難事。但我了解奉天茶樓是因為,我經常幫跑堂的跑腿,他時不時會將剩菜和著湯送我一碗。我們都管他叫小虎頭。我們倆時而會聊聊天,但後來他所有的積蓄都被一個女孩騙走了,他說他要去找這個女孩,於是便離了南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此時隻見外麵一個七八歲的小孩闖了進來:“小叔——”虎頭虎腦的小孩撲到他的腿上。
“我的風箏斷了,你快給我再去外麵買個新的!”奶聲奶氣的聲音讓我想起我妹妹。
這孩子養得真好,有我妹妹從未有過的活潑與生氣。
他看了我半天:“這是我內侄堂軒,調皮得很,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實在是調教不動他。你就當幫我,作為回報,我幫你找到你說的那戶人家,幫你昭告天下張自白死了,保你活下來。”
我搖了搖頭:“誰知道你是乾嘛的?”
“你肯定不認得我,我叫孟曉山。‘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的曉山。我哥是黨國的人。”
“你們可以讓我不死?”
他點了點頭。
“你能不讓我死,是不是也能讓彆的壞人不死。”
“姐姐你殺了誰?”孟堂軒奶聲奶氣的聲音中不是驚嚇卻滿是驚喜。
我沒回答。
“小軒你不記得了?就是那天坐著大轎招搖過市把你跑出去的兔子一腳踢死的壞蛋。”
“姐姐你真厲害,敢殺壞蛋!姐姐你教我怎麼殺壞蛋好不好?”小家夥一把撲到我的床上。
“你父母不都是帶槍的長官?怎麼不教你?”
“我媽媽才不肯......”話沒說完,孟曉山拍了孩子屁股一下:“好了,快下去,小叔還有事情要做。讓這個姐姐給你買個新的風箏。”
我搖了搖頭:“我可沒答應你。”
孟曉山語氣突然軟了起來:“這孩子可憐的緊,母親三歲便去了,是我哥一個人將他拉扯大的,如今剛到南京,也要準備去新學校了,我們每天都忙得很,實在沒空照料,劉先生是個男人,總有不周全的地方。我們還是想找個心細的。我剛剛隻是隨便問了你一些問題,你回答的還算不錯,足以證明你日常留心,是個能乾的。”
三歲便沒了母親。我妹妹也是這樣。
“姐姐你留下來吧,你教我怎樣殺壞人!”
我看著生龍活虎的“小怪獸”,眼前浮起我妹妹的樣子,如果她能吃些好的,也會和他一樣壯實吧。或許,這是老天給我的一次機會。
我點了點頭:“可以,可是方便問您具體是做什麼營生的?我也好心理有底。”他片刻突然笑了。
“殺人放火,搶劫越貨。”他看了看懷表:“我要趕時間去搶劫越貨了,你若休息好了記得帶他去買風箏。錢找管家劉先生要。”
“你不會拿錢把我侄子拐跑了吧?”他有些不合時宜的幽默。
我沒回答,隻是摸著小軒的頭,看著這個小家夥。
“我倒是不怕你拐跑他。”
“那你答應我一定要找到甄大娘一家。”
“我從來不答應彆人任何事。也奉勸你一句,日本人馬上就要打來了,任何人的承諾都不一定會兌現,所有人都不要信。”
我抿了抿嘴問出了個很實際的問題:“那我沒住的地方,你這能有一間房空出來借我住嗎?我可以先不要工錢,但您得給我一口飯吃,一張床住。”
他整理袖口的手頓了頓,緩緩說出一句話:“我不會讓你死。”
這上文不接下文的說什麼呢?我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他麵色微動。
“每個月四塊大洋,包吃包住。對了,你叫什麼?”
“你不是知道我叫十六喜嗎。”
“我是說你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我聽見了窗外杜鵑花生長的聲音。
“樊青,我叫樊青。”
他戴上帽子再次看了看表,留下了一句話:“一夜成名炙手可熱,隻怕這灶火起的太猛,會燒塌。所以,現在殺人越貨的壞人要去澆一瓢水了。”
他走出門去,我聽到他和管家小小的交談聲。
“公子,家裡這個情況不太好留身份不明白的人的。”
“她身份挺明白的啊。”
“還是要謹慎些吧?”
“我說的不是這個,你聽到我們的對話了吧?每一句都能證明她的身份。”
“可我們還不了解她,若是之後她被人收買,見利忘義賣了我們怎麼辦?”
他哼笑了一聲,眼睛穿過窗戶望向琉璃一般的雲彩:“一個想死的人,誰能收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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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是受了驚嚇脫了力,除了小腿時不時隱隱作痛。於是我便去找管家劉先生。
劉管家一句一句地介紹著樓中的陳設,能感覺到不奢靡卻處處講究。隻是陳設風格有些混雜,實木家具光亮,珠鏈屏風婉約,是南與北的穿插呼應之感,有著點到為止卻恰到好處的精致。但這洋樓裡的陳設每一樣都讓我覺得陌生。不是歸屬感的陌生,而是認知感的陌生。
劉先生穿了一襲長衫,他將一衫旗袍遞給了我。我看著青色的一衫旗袍隻覺得心裡擰著。
管家先生笑眯眯的:“樊小姐,這個家除了閣樓和個人臥房,其他的地方您都可以隨便走走。這是給您的衣服。因為太著急,衣服先湊合一下,明日我幫您準備襖裙。”
我看著旗袍想起張府的那個月。那老太監也是讓我穿旗袍,讓我在他麵前走路、轉身、唱戲。我哪會唱戲,充其量在茶樓邊上聽過幾天書,還遠遠見過當紅花旦龍先生。老太監罵我張嘴跟烏鴉叫似的,叫我彆汙了衣裳脫下來趕快滾。但彆的不說,像烏鴉叫這句話,我自己也是同意的。
那是我第一次穿旗袍,帶著無儘的惡心,再也不想穿上旗袍。
美好的東西不能配給作嘔的人。
“怎麼了,樊小姐?是衣裳不喜歡嗎?”
“不不不,”我搖了搖頭:“我隻是想換些其他方便做活的衣服。”
“用不上您做什麼粗活,家裡是有傭人的,不過是公子的功課您要跟著聽,以防他有些沒記下來,每日準時盯著他完成功課,盯著他玩耍的時候不要傷著自己,還有就是衣食起居有什麼缺的隨時和我說。但您若是覺得這身旗袍穿著不太舒坦,我倒是有彆的。”
他猶豫了一下翻箱掏出一身學生裙:“這個可否?”
我換上了學生裙,看著袖口是有些舊的了。管家先生抿了抿嘴半晌:“你像個女學生。”
是嗎?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有人把我和女學生掛鉤。
“家裡除了曉山少爺、堂軒少爺,還有老太太和雲山少爺。老太太今日去孤兒院陪孩子們,剛回來。我這就帶你去見她。天已經晚了,雲山少爺應該也快回來了。”
我點點頭,準備去見老太太。
老太太雖然臉上皺紋多多,看著弱柳扶風般身子,眼睛卻比平常人都亮,見到我臉上笑得如花一般。
“看這孩子,長得多好看。你跟我說,你叫什麼?”她的聲音沙沙啞啞,顫顫巍巍。
“樊青。”
“哦對,”她點點頭,轉過頭去講到:“你好像和我說過。”
劉管家回道:“是啊老太太,我剛和您說過,三少爺帶回來的。”
她點點頭:“模樣是好,我們家找媳婦不看什麼家世門第,隻看性格模樣就是了。”
劉管家笑道:“老太太您這是自小讀了多少《紅樓夢》啊。”
“你說什麼夢?要說做夢我想起來另一件事,林行長剛和我說要他女兒和曉山相親見麵,快送個帖子過去,跟他們家說不用了,他們家待人接物那窩窩囊囊的樣子,整日跟條狗似的跟在彆人屁股後頭,讓他做夢去吧!”
“快,坐到我身邊來。”
她捏著我的手問了我許多從前的事,我能感受到她的想問又不敢問。
“那你家父母是做什麼的?我聽說你懂算賬目,那你的父親母親是懂的?”我點了點頭:“是。我爹是個做紅白事的陰陽先生。”
“孩子那你肯定見了不少生死大事。”老太太歎下氣來。我點了點頭,從小我爹就和我說,人生最痛不過怨憎會,愛彆離。白布一蓋,便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活著的人,該打,該鬨,該分家產,該理喪葬。
有的時候,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