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屏風,我看見朦朦朧朧一個人影坐在軟榻上。
“你知道你來是乾什麼的?”
“知道。掙錢。”我跪在暖閣的屏風後麵。大屏風後是個軟榻,屏風上麵繡著男男女女們快活的場麵,但那時的我還看不懂,隻知道屏風後麵有一盆炭。我兩隻腳快凍壞了,那股熱乎勁軟軟地,膩膩地,糯糯地。後來管家的大娘甄大娘跟我說,那是軟絲銀炭,暖而不燥。感到暖氣的膝蓋不自覺地一寸寸地蹭上前去,默默地想,我就算往前挪挪他也發現不了。隻是我想蹭又不敢蹭,這是我來到南城穿過的最乾淨的衣服,是街頭掉耳朵給的,他說張老爺缺個識字的,隻要我肯來張老爺這,兩個白麵饃饃就送給我。
“真賤。”聽見屏風後的張老爺嗤笑了一聲。
聽見這句話,我的膝蓋停下來,顫抖著不敢說話了。從古至今債主的總是總是比爹娘說話還管用,比閻王還能拿捏你的命。我憋了半日,怯生生地問:“掉耳朵說,您家缺個認識字的,給了我兩個白麵饃饃叫我來,說在這待著還能有吃的,隻是不知道您是想念書還是寫信?您是我的恩人,我一定幫您好好乾。”
“識字的?”
“是。”
“不識字也行。”他拿著茶碗悠悠地說:“他就給你拿了兩個白麵饅頭?”
我沒聽懂他的語氣,隻好硬生生地回:“是,兩個白麵的。”
“那也是他的本事。”張老爺從屏風後漏出半個身子,一隻眼看著我。他的聲音很怪,像一支唱片機壞掉了的聲音。當然,唱片機這個東西我現在是不認得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午夜夢見閻羅殿,閻羅問我為何來此,我聽那閻羅的聲音驚出一身冷汗,隻覺得和張老爺尖細的聲音一模一樣。此時的我不敢看他,隻是死死地盯著黑沉沉的地麵,悄悄抬抬眼皮,入眼的是他金線納底的棉鞋和細細密密一圈鹿茸的褲腳。
他走上前來:“抬頭。”我抬起頭,門外一束光照進來,是管家大娘開了門簾,光照到他臉上,我還是沒看清他的臉。
“模樣還成,叫什麼名字?”
我突然愣住了,很久沒人問我的名字,一時被問竟然有些陌生。
“留下吧。”
甄大娘看了我一眼,歎了口氣轉身跟著張老爺走了出去。隔著厚厚的門簾,我還沒等站起來便聽見門口一聲巴掌聲。
“你歎什麼氣?”
門外“咚”地一聲下跪的聲音。“是覺得老爺這麼晚了還要去見客人實在是過於勞累。”
“彆再讓我瞧見,小心我扒了你的臉皮。”他的聲音漸遠,我望著他的背影。他很瘦,瘦到好像一幅骷髏架子在厚重的皮裘裡麵晃裡晃蕩。
我以為這隻是一句威脅人的狠話,卻沒想到成真了。
我跪在冰冷的石磚地上,一跪就是三個時辰。中間我偷偷站起來朝這四麵望著,又不敢多走幾步,生怕他突然回來瞧見我的不恭敬。我想起來從前街邊一家賣饅頭的做營生的大女兒,也是長得好看,叫人買進府裡做丫鬟了,後麵被抬成了姨娘。我不想當張府的姨娘,我想這段日子過了便回老家德州,尋個正經工事養活自己。
張府這四四方方的院子好像把我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世間萬物都一股腦兒的盛了進來。萬字如意紋的繡枕,碧玉嵌進桌幾的桌塌,還有一隻時不時探頭出來的叫鳥。有錢人就是不一樣,人家遛鳥都是鸚哥提溜在左手裡,右手再拿一隻茶碗招搖過市,他倒好,鳥關在鐵籠子裡卻不怕悶死了。鳥下是一圈走馬燈,上畫的是一個個唱戲的小人,但我沒看過戲,認不出畫得到底是龍老板還是李老板。
突然,一個傳話的小廝在門口露出頭來:“老爺來了,還不跪下?”
沒筆沒紙的,誰知道他要乾什麼?我爹和我說,念書的人跪天跪地跪父母,現在沒皇帝了,都不跪皇帝了。但這人對我有恩,我這跪就跪了吧。但我敢心裡嘀嘀咕咕,麵上還是走到門口,跪了下去。
這一跪不要緊,可誰知道幾天幾夜的毒打就從這一刻開始了。
“還在跪著?規矩還成。”他回頭看了看甄大娘:“沒人教她怎麼伺候?”
大娘一下子跪下來:“老爺今兒外頭人多,許是......”,張老爺打斷她的解釋:“行了,出去吧,你這是等著我自個兒教呢。”
大娘走之前扭頭看了我一眼,那深深的一眼好像要把我的皮肉都塞進懷裡一同帶出去。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細小的交談聲。
大娘:“怎麼沒人教她?不叫你安排了嗎?”
“我屬實是忘了。”
“今兒瞅著張老爺心情好,許是這姑娘長得水靈,得他的心,要不然你早死一百回了。隻是可惜了這姑娘玲瓏包子一樣的臉。”
我心裡轟得一聲。
張老爺喝了口茶問道:“你沒名字?”
我記得我的名字。隻是無人在意我的名字,誰會在意一個討飯女孩的名字,就像誰會在意三更的風淺淺吹起地上的塵。
“我給你起個名字。今兒是酒樓開業的大喜日子,就叫——十六喜。”
我盤算了許久,也不知“十六”是哪來的。後來我知道了,原來我前頭,有十五具女孩的枯骨。
——————————
張老爺是不行的,因為他是個太監。
聽說這方子是他從民間大價錢搜羅來的秘方:找我這麼大的花季少女在身邊放三年,命大不死,必有洪福,這樣的女孩每天放血,每日一碗,全喝下去。從中元節開始,從中元節結束,喝滿365天,也讓她這天死去。這樣,他那個地方就會重新長出來。
這方子每字每句都求生不得,殺人誅心。
他想用兩個白麵饅頭,困我一輩子。
一整月,要麼是我白日裡對他畢恭畢敬,夜裡被迫跪在床頭拿藤條火鞭抽打,要麼便是一連幾日鎖在柴房連口水都不給喝。
我有過夜裡想著要逃。那日是甄大娘給我送水,她家裡也有一個我這樣大的女兒,不敢叫人知道,怕被張老爺擄來放血。但她一看見我就總能想起前十五個女孩的慘狀。她日日夜夜心就像被白蟻啃噬了般,於是告訴了我府裡家丁何時輪班。
如果我能預測未來,我這輩子都不會接受她的好意。
就在月黑風高我正奮力翻著牆頭的時候,張老爺魔鬼一樣聲音從背後出現了:“跪下!”緊接著我聽到撲通一聲。
“老爺,我跟著您這麼久就這麼一次錯處,您放了我吧。”他沒有理,隻是自顧自地說:“我是不是說過你若再讓我看見這副可憐彆人的嘴臉,我就將你剝皮抽筋?”
我翻在牆簷上,顫抖地轉過頭。張老爺就這麼死死地盯著我,就算夜晚的寒星掉到這院子裡也成了吃人的火。他沒一句話說讓我回去,但每一句話都在讓我回去。
滿院子的人,卻一丁點聲音聽不到,隻有張老爺發號施令與甄大娘的鑽心慘叫。
我害了她,我不光害了她我還害了她家的所有人。
她的雙手和臉被插在雪盆中,凍僵了拿出來,然後就像廚房燙豬皮刮豬毛般,用銅鐵直直地烙上臉去,滋滋啦啦的聲音就像在我耳朵邊爆裂開來,然後猛地一撕,一整個將麵皮剝下。
“你家裡的女兒......”張老爺還是盯著我說。
我的腳更抬不動了,他居然知道甄大娘有個女兒!如果我跑了,那就要換這個女孩!
我邁出的腳翻了回去,整個人從牆上摔下,也摔回了這個吃人的魔窟。小廝一腳踹下來,正好踹在我的小腿上。我能感覺到我的腿動不了了,但我早已麻木,感知不到痛意了。那剝下麵皮的慘叫還在我耳邊,我仰頭看著滿天繁星,隻想著:替我叫吧,叫得痛苦些,叫到諸天神靈都來看看:地獄,一定比這裡輕鬆些。
想逃是逃不掉,腿還沒養好,是跛著的。
這老太監見我受儘折磨尚有一口氣在,更顯激動。
“這才是命大不死,必有洪福!就該要這樣的丫頭片子!”
冬日的雪愈發厚了。被踩斷腿時手指死摳在地麵上的血跡和甄大娘麵皮剝下的血跡早已經被雪覆蓋得一乾二淨。
我受了風寒,高燒不退,雙頰紅撲撲。張老爺看著我愣了半晌,竟起了歹念,兩隻枯槁一般的手撫上了我的臉頰,摸到了我的脖子。混沌中的我一激靈,見他如此,狠命地咬上了他的手,隻想讓他斷掉手指,今後就算他殺了我我嘴裡也要含著他的血朝他笑。我能感受到我嘴裡還有他金指環的味道,鹹辣辣的手,混著血腥與金屬的味道,直讓我想吐,但我卻不鬆口,他另一隻手猛地扇向我的臉。
清脆的一記耳光,我頭暈目眩,隻覺得右邊一陣耳鳴。瞬間,我的胃仿佛不受控地想跳出來,好像千萬隻受驚的耗子在胃中叫囂,我俯在床邊狂吐起來。
就在我狂吐不止之時,他看著手上的血跡眼神愈發狠戾,叫人把我帶去桐湘台。我記得,那是我剛進府的時候,他開業的酒樓,但稱酒樓是抬舉了。
那地方,一半是驛馬店消息場,一半是鷓鴣天快活門。
“我聽說上海那邊新來了一批大兵,把這丫頭帶去讓新來大人們咂摸咂摸滋味!”那張臉頰上的皮肉已經凹陷進骨頭中的臉猙獰著,我耳朵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隻見他的嘴一張一合。
我清楚地感知到,六隻手,如同千百隻手,更似無窮惡鬼捉魂般向我襲來。
這個張老爺就像閻羅殿的閻王一般,冷冷地坐在那喝著茶,時不時還吹一吹,戲謔的呲著牙。他叫人將如血一樣的幃帳掀起來,他要看著我被人糟踐,以滿足他那和自己身體一樣扭曲的心靈。
那一刻的我,多麼希望我見眼前的是真的閻羅,即使是真正的死神也會在這一幕前變得慈祥慷慨,我喝孟婆湯之前,一定要用來世的十年壽命將這份非人的折磨與皮肉綻開的傷痕都一筆一筆死死刻在這個老太監的生死簿上。
我如今躺在床上回想起這一切,還會覺得惋惜,他死得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