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二)回到起點轉一轉(1 / 1)

學著哥哥做爺們 花鬧鬧 11817 字 9個月前

重返燕門關的第一個中秋,可惜穀競川跟單明允忙得分不開身,江初照隻得張羅營裡的中秋佳節事宜,賀友之他們一眾也幫了不少忙,好不容易將一切打點好,讓燕門關大夥歡度這中秋夜,幾人才圍著火堆休息,邊閒聊喝點小酒。

不知是誰起了話頭,拿不在場的那二位嗑牙,聊著話題竟轉到單明允身上,說他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唯獨對穀競川不同,像個老媽子嘮嘮叨叨、操碎了心,登時場麵一度沸騰,原來大夥均對此好奇不已,卻一直沒說出來。

吵吵嚷嚷間,有人說了句:「馬鳴山跟他倆是同窗,應該最了解他們的。」

論起從前,馬鳴山跟這些半途入夥的苗子不同,他可是從頭到尾看著,當即說起書來,眼見幾人神情專注,他忽有種滿足,更是來勁:「你們也瞧見單大人能力有多好,氣勢還強上將軍一截,是吧?」他說著掃視眾人一圈,除了江初照,其餘眾人皆輕輕點頭。

這話江初照沒法反駁。若不論戰場上爆發力,隻看平日競川跟單大人流露的氣場威勢,確實單大人更有主將的感覺。她第一次遇見競川,也隻覺得是個有精神的大哥哥,並不會把他跟長官們聯想在一塊。

馬鳴山得到認同,放心接著道:「其實單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將軍,好像趙乾罡那般,但他卻甘心在燕門關做副將,這是為哪樁?」

「為了將軍哪,他倆最要好。」紀重九接話。

馬鳴山聽了頗不是滋味,瞪他一眼,「將軍也跟我很好,單大人從前根本不睬他,還是我先跟將軍好上的!」

好上的……江初照覺得這幾個字很怪,又捺不住好奇,催促道:「你接著說,單大人不睬他,然後呢?」

馬鳴山想了會,更不是味道,沒精打采地說下去:「單大人一向不理人,也不和弟兄們多說話,日訓完就離開,孤僻得很。」

洪茂鬆此時偷偷覷了江初照一眼。

馬鳴山又道:「可將軍就是喜歡找他嘮,熱臉貼冷屁股。」

言者無心,洪茂鬆卻縮了縮,彷彿馬鳴山抽了他一鞭子似的。

賀友之皺了皺眉,怎麼這般說話的?

馬鳴山繼續無奈地說:「我天天看他纏單大人,久而久之,單大人也會回他一兩句,後來有幾次還看到單大人對他笑,整個營隻對他笑,你們說邪不邪門?」

洪茂鬆暗暗心驚,這故事調性咋聽來這麼熟?

紀重九忙不迭將瓜子殼吐出,樂道:「烈女怕纏郎麼。」又用手肘頂了江初照一下。

這話是這麼用的?江初照頓覺荒謬,再想卻是合情合理,她轉向紀重九,也是樂嗬嗬:「難怪他總叫單大人老婆。」

紀重九瞪圓眼,忽地放開雙手往後一躺,笑得滿地打滾。

位於紀重九另一側的洪茂鬆卻坐不住了,隻想儘快撤離,他惶惶站起,丟了句:「我去睡了。」匆匆溜走,令大夥有些反應不過來。

「那然後呢?」江初照興奮再問。

「這就要說到趙乾罡了。他跟單大人一向不合,與將軍也井水不犯河水,偏偏有次,和單大人發生不愉快,他說了一句話,對單大人很是侮辱,我們一旁聽著的都咋舌,你彆問我哪句話!」他指著湊近他的紀重九警告,這大嘴巴害他多少次了。

紀重九話到嘴邊,生生吞回去,又塞了粒瓜子,悶悶不樂。

「你們猜怎麼著?將軍衝上去就揍他,拉都拉不開。」

眾人嘩地一聲,又怕又興奮,江初照脫口問:「那將軍有打贏麼?」

*           *           *

洪茂鬆壓根睡不著,心裡邊十五個弔桶打水,忐忑不安往前走,迎麵撞上一堵牆。他退兩步愣愣回神,卻在看到來人時瞪大眼,臉上全無血色,想喊又喊不出。

「怎麼不叫人?」

單明允剛勁沉厚的嗓音,驚得洪茂鬆打個冷顫,他定了定神,艱難道:「將軍、單大人。」

「你不舒服啊?」穀競川一臉關切。

「沒…就是累。」他心虛回答。

穀競川笑著搭上他肩,洪茂鬆抖了一下,抬頭瞧著穀競川,大眼中透露驚懼。

「這半年我太急躁了,彆把你嚇著。」穀競川溫和地說,「明日起我不再催你,來日方長,有進步就行。」

「多、多謝將軍,我會努力,不辜負你苦心教導,就算……」

「好了好了,」穀競川怕他又嘮個沒完,急問:「初照呢,你可有看到她?」

洪茂鬆驚慌搖頭,急著撇清,又忽覺不對,僵硬點頭。

單明允有些不耐,「究竟有或沒有?」

「在火堆旁聊天。」洪茂鬆小聲說。

楞頭楞腦的小子。穀競川有些好笑,拍拍他肩,「早點休息。」話落跟單明允逕往另一頭走去。

*           *           *

「甚麼意思,你很希望他打贏?」馬鳴山難掩驚愕,瞧不出江大人還是個好鬥的?

「不是希望,我肯定他會贏!」江初照的雙眸在火光照映中璨然生輝,跳動著炙烈的火焰,彷彿打架的是她,而她非贏不可。

「江大人,」賀友之定定神,溫言關心:「你在趙字營,過得不大好是麼?」

「誰說的,」江初照脹紅了臉,「我在那沒有不好,也是挺樂的。」

「洪茂鬆可不是這麼說,他說你在那,成日像個冰塊似的,跟樂字可沾不上邊。」紀重九直接掀了她的底。

「他跟你怕是親兄弟啊。」他倆咋說話都不經大腦的?江初照尷尬不已。

紀重九聽不出挖苦,吃吃傻笑:「我也覺著像。」又回頭急問馬鳴山:「你還沒說誰贏了?」

「還沒分出勝負,就驚動長官,拉下去各挨一百軍棍,三天都下不了床!」

馬鳴山和紀重九放聲大笑,賀友之笑得沒這麼響,江初照蹙眉喃喃道:「一百…這也太狠了。」

「幸虧有這一百軍棍。」馬鳴山接話,對滿臉不解的江初照一笑,「將軍趴在榻上養傷,我跟單大人天天去瞧他,頭兩天他一聲不吭,到第三日,他終於憋出一句話,你們猜他說甚麼?」

「他要弄死趙乾罡?」紀重九搶答。

「那是你。」賀友之失笑。

馬鳴山搖搖頭,「他說:『我要做大將軍。』」

幾人半晌沒作聲,有些消化不了。馬鳴山瞧他們神色,會意道:「我當時跟你們一樣,接不了這話,單大人卻笑起來,說有幾棍子落在將軍腦門上。」

「單大人不鳴則已哪。」江初照替他捏把汗。

「可不是麼,將軍當年脾氣比現在更爆,也隻他一個敢在那當口添柴火。單大人還追問:『你做將軍為哪樁?』將軍同他說,做了將軍再沒人能讓自己挨軍棍。」

幾人麵麵相覷,就為這個?

馬鳴山續道:「單大人前生是蠍子唄,隨口螫了句:『將軍若有失,都是直接斬首,確實不必挨棍子。』誰知將軍立馬回他:『斬首好過挨軍棍。』」

「這也太倔了……」江初照想像著十幾歲的穀競川,說這話時該是甚麼頑強神態,不由得無奈又好笑。

她身著勁裝,打扮和男子無異,大夥也習慣將她當兄弟,直到此刻見她笑意溫煦,才忽然意識到眼前"少年"其實是穀競川的夫人,大半夜還紮在這跟他們嗑牙。

「江大人,很晚了,妳不回去歇息麼?」賀友之提醒。

江初照聳聳肩,「還沒說完呢,接著聽。」

馬鳴山回過神,「我說到……」想不起來。

「說到將軍執拗地不改其誌。」她已經很習慣提醒這些人。

「是這兒,單大人沉默了很久,不知哪根筋不對,隨口一句:『好啊,你若真能做將軍,我單明允一輩子給你打下手。』」

幾人倒抽一口氣,紀重九結結巴巴:「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

「你現在知道了?」賀友之挖苦他。

江初照很想笑,她記起一件舊事──『明允不行,他這輩子都得跟我綁在一塊。』她捶了捶胸口,試圖鎮定。

馬鳴山不知她憋得辛苦,火上澆油道:「彆看將軍平時大咧咧,做買賣可毫不含糊,打蛇隨棍上,立刻問道:『打下手隻限公事,還是也包含私事?』那單大人多看他不起,大方回答:『沒有區彆,除了生孩子,我都幫你!』」

他一口氣說完,縱聲大笑,卻看大夥沒笑,很是不解:「我覺得蠻好笑,回回想起都樂得半天,不好笑麼?」

「我也挺樂的。」

單明允低沉的嗓音似驚雷,從背後劈得馬鳴山魂不附體,一轉頭,見他說書的兩個角兒站在身後,不由得暗罵一句,這票人也不提醒他?

「初照,」穀競川喚她,看起來也像憋著笑,「我們忙完了,回去休息吧。」

「好。」她鬆口氣,起身向著弟兄們招呼一聲,高高興興跟著穀競川走了。

中秋總是夜涼如水,火堆漸漸暗下,沒人添柴火,也無一人開口。

單明允等了一會,想讓他們早點歇息,彆誤了明兒日訓,剛開口:「你們……」

「是江大人攛掇我說的!」馬鳴山不顧一切地慘叫。

*           *           *

圓月當空,清輝朗朗涓流過樹林,投下一地疏影,陣陣秋風自林間流瀉,連帶著林木花草的香氣也染上一層清涼。江初照走在穀競川身側,貪玩地走一步跳一步,去踩那銀白色光點,隻覺置身於一個澄清幽謐的美夢中,夢裡有她心底最明麗耀眼的那個人,觸手可及。

『觸手可及。』她又在心裡唸一遍,伸手握住他,微涼的手心立刻被那大掌捂得暖烘烘,她的胸臆也是極暖,對此刻無比慶幸珍惜。

穀競川笑睞著她竊喜的側顏,這是她的小習慣,成親半載有餘,他觀察到,明允無論何時何地都叫他競川,初照卻是人前將軍、人後競川地喊,還神奇的從未叫錯;隻要有旁人在,她一律做"江大人",四下無人時才會這般黏上來。

他想起從前的自己,跟著爹時,他也是人前喊將軍,人後喚爹,又不住一個帳,隻有馬鳴山和明允知曉他與爹的父子關係。他很清楚初照跟他當年一樣,想憑自己頂天立地,也想跟同袍如常相處。

「妳猜,明允現在如何?」他笑著將她拉近些。

「…我不敢猜。」竟是幸災樂禍的笑容。

「馬鳴山口風算緊,又灌不醉,誰敲打他說出這些的?」

「你不曉得,他提起你就醉的。」她樂嗬回答。

「甚麼意思?」他一臉詫異,還有些戒備。

江初照瞧了他好一會,怕他想到奇怪的地方,改口道:「大概他跟你一起很開心,講起你就像喝多了飄飄然,我發現若有人說他了解你,他總特彆樂,知無不言。」

「就是妳害的他?」穀競川忍不住大笑,這笑聲在夜色中過於響亮,江初照急摀住他嘴,卻被他影響,差點跟著大笑,趕緊把自己的嘴也摀上,憋得極是辛苦。

她含笑的眼眸在月色中滿溢柔情,此情此景與她熟悉的動作,將穀競川的思緒帶回他倆共度的第一場雪──那夜在濠州窄巷,輕薄細雪翩飛在周身,稍帶些許涼意,少女的掌心卻溫熱馨香,輕複在他唇上。

穀競川淺淺一笑,拉下她的手,傾身在她額上一吻,這是那晚他想做卻沒做的事。江初照感覺一把暖燙火焰,從額間延燒至雙頰,她有些無措,又快速四下張望,一雙明眸滴溜溜轉了幾轉,十足地做賊模樣。

「江大人,這兒連隻貓都沒有,不用瞎緊張。」他嘴上挖苦,眼底卻儘是笑。

真的沒人?她不放心又瞧了一會,四野裡果真空蕩蕩,登時一樂,乾脆撲上去抱他一把,埋著頭嗬嗬輕笑,總覺得像回到多年前倆人躲上槐樹的緊張興奮。這般暖和一陣後,剛要鬆手退開,卻發現掙不開,驚愕抬頭。

穀競川可不擔心人瞧,神色坦然地笑問:「等天氣再冷些,咱們找幾天,回濠州賞雪好麼?」

雪?她怔怔點頭,說不出的欣喜。暫彆他的那段時光,她在夢裡好幾次重回那個雪夜,卻逐次模糊情景;每回,都在夢到隻剩她一人獨坐屋簷上、遍尋不著他時,慌慌醒轉。她以為此生就這般過完了,想不到能重回他身邊,還能同他舊地重遊。

「我想去,就我們倆麼?」她一臉期盼。

穀競川知她心思,卻刻意捉弄,「妳想帶其他人?行啊,我明日……」

「不不,我們倆就好。」她著急阻止,小聲加上一句:「平日已經跟綁粽子似的。」至少濠州讓他倆獨享吧。

這副吃不消的神情讓他一陣好笑,剛要接話,江初照又殷切詢問:「回程時也會回家瞧瞧爹和姥姥麼?」

回家,爹。不是祝王府和祝伯伯。他難掩內心激動,笑逐顏開,在她臉上親了好幾下,喉口發熱,沙啞道:「自然要回去瞧他們。」

「那、就這麼說定了。」她的臉又燙又辣,扯了他趕緊走,三步並兩步隻盼快些回帳,深怕教人看到他做出更不得了的事。

*           *           *

江初照偷覷走在身側的男子,壓根摸不清他這會要乾甚麼。那些山匪包圍他倆的時候,她原本要直接放倒一眾人,可想不到穀競川先她一步──抱頭求饒。

他一邊把她拽在身側,一邊結結巴巴地哀告:「各位好漢,彆、彆傷我和我弟弟,我們就是路過……我叫洪茂鬆,我爹…我爹是大商人,洪祖旺!他賣鹽賣糖,還有許多布莊,很有錢,你們要多少他都願意給……」他拉著江初照一起雙手合十,「雅竹,彆楞站著,快求求這幾位爺。」

「…求求爺們高抬貴手。」她跟著拜了幾拜,內心深覺荒謬,還不到一年,競川跟洪茂鬆這麼熟了?連人家爹爹、弟弟的名字都一清二楚,她反而沒聽說過。

「你老子是洪祖旺?」膚色黧黑的瘦竹竿啐了一口唾沫,「洪祖旺錢多,生的小王八蛋也多,就算你們真是他兒子……」說到一半,忽地跳起來,一腳踢在穀競川胸口,把他踢翻在地,蹲在他跟前獰笑:「他也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吧?」

江初照氣炸了,直想把這竹竿折成兩段,抬腳就要幫穀競川討回來,卻被他發現,眼明手快地擋在那瘦皮猴前頭,她隻能硬生生收腿。

「我爹疼每一個兒子。」他陪笑起身,指指江初照,「尤其疼我這個弟弟,諸位大爺讓咱們寫封信回去,見了錢再放人,行麼?」又痛苦地摀著胸口猛咳一陣。

江初照大驚,忙伸手幫他拍背,關切詢問傷勢,腰間卻被穀競川輕捏一把,隻見他握拳抵在唇上,仍是咳得辛苦,唇角卻隱約有笑。

「還真是兄弟情深啊。」黑色竹竿哈哈笑,笑得很氣虛。

江初照推斷他肺不行。

「好!今日撿到高檔貨,帶他們回去寫信。」一聲呼叱,十幾名高壯的匪徒圍住他倆,均是橫眉豎目、凶神惡煞,其中一個伸手就要抓江初照。

穀競川絆了一跤,撞開那隻手,輕拍江初照的背,安撫道:「小弟,彆怕啊,跟著這些爺走,他們拿了錢就放人,沒事的。」

那些山匪看他倆毫不反抗,一副斯文懦弱作派,也不費力去綁他們,隻去牽那兩匹駿馬,圍著兩人往山裡走。爬坡時穀競川一副力有不逮、氣喘籲籲地問:「幾位爺,還有多久才到,能不能歇會?」說著揉了揉膝蓋。

江初照忽覺自個演得太差,"少爺"應該像競川此刻,弱不禁風、不堪一擊,才有說服力的麼……正愕然尷尬,卻驚見一麵目猙獰的漢子抬手要打他,江初照立即搶在他身前,怒聲喝止:「彆碰我哥!」她瞬間散發的威勢太懾人,將那漢子唬得一怔,手舉在空中動彈不得。

「小孩子不懂事。」穀競川扯過她,給那山匪賠不是,雙手搭著她肩往前走。

江初照按捺不住,偏過頭悄聲問:「你玩甚麼把戲?」

卻聽他在耳邊輕聲道:「妳不是喜歡刺激?這就帶妳去找刺激。」

*           *           *

這山寨規模不怎樣,跟她早前見過的那個匪窩差多了。江初照好奇地四顧打量,一麵低頭煞有介事地寫信,這信快寫好時,就見那瘦皮猴跟在一頭熊後麵踱了出來。大熊往廳上主位一坐,弄出轟地一聲,四仰八叉地翹著腿,極是威風。

「看看寫了甚麼?」大熊甩著腮幫子,聲若洪鐘命令道。

瘦皮猴將信一抽,卻不交給他,反而朗聲讀道:「爹爹,我和哥哥落在…綠林好漢手中。」

賊人。她寫的分明是賊人二字,看來這兩人一個目不識丁、一個巧舌如篁。

「…我們很害怕,請您答應他們的任何要求,讓我們能快點回家。兒子洪雅竹,叩上。」

那頭熊聽完,原本很滿意,卻在盯著倆兄弟一會後,沉著臉挖苦:「有錢人少爺就是嬌生慣養,瞧這倆小白臉,其中一個還跟姑娘似的。」他直盯著江初照不放,邪氣笑道:「我夫人挺多,就沒試過兔兒相公。」

穀競川接話:「大當家,您可是這兒的大當家?」

他聽得有人叫自個,才把目光轉向一旁青年,憊懶道:「是又怎地?」

「那太好了,」穀競川挺直腰杆,對他微微一笑,「我也是做大當家的。」

(半盞茶後)

廳內跪了一屋子人,一個綁一個,粽子似的連成一串。

那頭熊鼻青臉腫的跪在最前頭,從半瞇眼縫中努力去瞧坐在主位的青年,哽咽道:「您是哪兒來的大當家?」

穀競川沒答他,哈哈一笑,這笑極響極亮,還真透著幾分匪氣,一擺手,湊近他笑道:「山裡頭苦,你們還是彆窩了。」

穀競川和江初照騎上馬背,一個領頭押解山匪、一個壓後護送姑娘。到得山腳,他們將匪窩內的財寶悉數轉交給那些被搶來的姑娘,好讓她們可以各自回家,接著把這票山匪押送到衙門。

一路上街坊們嘖嘖稱奇,一戶喊上一戶,扶老攜幼的,為瞧熱鬨跟著往縣衙走,這支隊伍愈行愈盛大。穀競川把這串粽子提進衙門時,那縣太爺忙從公堂椅起身,與一眾衙役們不可置信地瞧著這情景。

「閣下於本縣城有大恩,敢問尊姓大名是?」彭泰業驚喜莫名,這是哪路神仙?他曾派多少衙役追捕這票盜匪,均是無功而返,這些匪徒不隻凶殘,還特彆狡猾,今日悉數落網,天理昭彰啊。這倆青年看來斯文,如何辦成的?

卻看那較高的男子一笑,大方回答:「我叫祝三,家裡開武行,」又摟了摟身側俊美的少年,介紹道:「這是我娘子。」他意味深長地瞪了"大當家"一眼,冷聲續道:「不是甚麼相公。」

熊一般高壯的漢子給他唬一跳,低下頭瑟瑟發抖。穀競川和江初照對著那縣令抱拳一揖,在街坊們驚詫感激的目光中,大步翻身上馬,兩人相視一眼,放聲大笑,一同策馬馳去。

遠遠地,縣衙內的眾人還能聽到那笑。

*           *           *

不過三年多光景,濠州城一改先前壓抑死寂的氣氛,街市熱鬨非凡。解除了宵禁與城門禁等等限製,加上又位於交通要衝,周越百姓往來再也不必大繞遠路,反而將此搖身一變成為旅遊名勝,各種攤商目不暇給,甚至還營業至晚上才熄燈。

他倆在城外耳聞這些變化,趕著在黃昏時分抵達,急著見識一下濠州城夜裡的市集。江初照換上姑娘裝束,就著滿目輝煌燈火,看那街上數不儘的人潮,年輕貌美的姑娘們盛裝打扮,有和朋友一同出遊的、也有夫婦相伴偕行。她就有些可惜,應該帶上紀重九的,他最喜歡看漂亮的小姑娘,這裡對他來說肯定堪比仙境。

這念頭隻維持一下下,從穀競川大方地牽起她手,對她淺淺一笑那刻起,她登時覺得還是倆人單獨出門更快活些,也是牢牢回握那雙大手,掩著嘴嗬嗬輕笑。義氣甚麼的,往後有的是機會。

他倆領著追月和大毛,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從前投宿的客棧。

已經不是印象中那間小店了,似乎花了大錢翻新擴建,一樓廳堂寬大敞亮、高朋滿座,分明還不到飯點,剛進門隻覺酒香、飯菜香四溢。他們將馬匹交給其中一位笑容滿麵的夥計,想先訂廂房再出去轉轉,卻沒抱太大期待,飯堂生意都好成這樣,恐怕廂房已全住滿了。

掌櫃的還是先前那位,想不到還記得他們,見了穀競川,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了,直誇他們是福星,打他們上回住在這以後,小店生意蒸蒸日上,掌櫃的還要幫他們開兩間上房,說是隻收平房的錢,畢竟是相熟的老客戶雲雲。

穀競川當即攔下掌櫃,「胡大哥,我跟她一間房就行。」眼看胡進寶一臉詫異,他輕咳一聲,微笑解釋:「她本就不是我妹子,現在是我內人。」

胡進寶隻呆了一下下,隨即興高采烈道:「這就對了麼,哪個大哥會漏夜陪自己妹妹出門找東西,還不罵她一頓完事?行、行,那就一間房,恭喜兩位。」他樂嗬嗬拿出房間鎖匙,喚夥計帶倆人上樓安頓。穀競川也笑著祝賀他生意興隆,江初照隻是滿臉通紅被牽著走。

*           *           *

「小姑娘,老朽同妳說啊,妳已經穿金戴銀,頭上也珠圍翠繞,要是再配上這玉耳墜,不隻不出彩,還顯得腦袋瓜太……」笨重……「太辛苦了。還是把這副玉耳墜讓給另一位姑娘,我拿壓箱寶出來給妳瞧瞧可好?」頭發花白的老翁陪笑勸道,想讓眼前跋扈的仕女放棄耳墜子,他好賣給氣質更合襯的另一位小姑娘,畢竟是人家先拿到的,偏讓這也不知哪家的沒教養小姐一把抽走。

「甚麼壓箱寶?」衣飾華貴的女子冷冷睨他一眼,看著耳墜子的神情也有些不屑,卻不肯鬆手放下。

哪還有甚麼壓箱寶,他唯一的壓箱寶前幾年半賣半送地給出去了……易詠嵐眼珠一轉,壓低聲量道:「既然是壓箱寶,自不能輕易示人,姑娘先放下這耳墜,讓我把其他客人打發了,老朽再拿出來讓您品鑑,您看成麼?」壞人是可以騙的,他心安理得。

孰料剛這樣想,這驕縱的姑娘還真壞得直接鬆手,刻意讓那耳墜子從高處墜落,想讓它磕在攤子的一把玉如意上。易詠嵐心下一涼,他不怕富貴人家賠不起,但這些玉飾都是他細細打磨的心血,敢情這壞姑娘自己不要的東西,也不樂意讓給彆人……

忽地一隻纖美玉手探出,將那對耳墜子接個正著。

「接到了。」江初照雀躍地轉頭向穀競川說,對自己的反應速度頗為自豪,遞給身邊的姑娘,笑道:「彆擔心,沒磕著。」

頭上掛了滿滿勞什子、濃妝豔抹的姑娘驚豔於她的容色,隻悶不吭聲盯著她,眼底透著妒意。

怎地不開心?江初照有些無所適從,不解地回望她,伸出的手還等在空中。

穀競川對嫉妒這碼事也不了解,但他能感覺出這女的對他娘子有敵意,當即把江初照往自己身邊拉回來,示意她把飾品交給自己。

易詠嵐逮著空檔,笑著對穀競川伸出手:「唉呦這位爺,公子世無雙啊,耳墜子是那位客人不打算要的,給老朽就行,不用再過手。」

穀競川聽了這似曾相識的話,一陣懷念好笑,將耳墜輕輕放回老人家手中。又看那老丈笑盈盈地,將耳墜交與另一個穿得沒這麼誇張的小姑娘,溫聲道:「姑娘慢慢看。」

滿身綾羅綢緞的姑娘還在盯著江初照,弄得她有些不自在,她轉頭去瞧穀競川,剛要提議去其他地方繞繞再回來,穀競川先一步粗聲問道:「妳瞪著我娘子做甚?」

這句唬得那驕縱姑娘跳起來,當即不忿道:「她長得醜,我多看兩眼怎地?」又不屑地睨了一眼小攤,嗲聲挖苦:「甚麼破玩意,隻配這些鄉巴佬。」說罷提起裙襬就走。

江初照生平頭一回讓人說醜,並不生氣,隻覺得新鮮跟疑惑,稍稍抬眼卻嚇了一跳。穀競川鐵青著臉,對那姑娘的背影啐道:「媽了個疤子,自己長得連鬼都能嚇死。」他雙手搭上江初照的肩,誠摯道:「彆理她,妳是最好看的。」

這下江初照反而不知如何反應,隻紅著臉小聲道謝。

一旁的玉飾攤老丈卻嗬嗬笑了,當著這兩組客人們的麵,語氣神秘卻沒壓低音量,「就是您夫人好看,才把那母夜叉給氣走了,姑娘家的嫉妒心最是可怕。」

江初照跟穀競川麵麵相覷,這才會意過來,隻覺開了眼界。

等老人家招呼完先前的客人,又轉向他倆,笑吟吟問他們可有中意的物事。穀競川不答反問:「老丈不記得晚輩了?」

易詠嵐還真想不起來,本著做生意的心,打算呼攏一番,卻見那公子從小娘子發上抽出一根玉簪遞與他,唉呦這不就是他那無緣的壓箱寶麼?「您是那……」沒錢的……「眼光很獨到的公子。」

穀競川撫著後頸,覺得愧對這句話,當即道:「我就是沒眼光,當日多有得罪,老丈彆跟我計較。我爹懂石頭,他說您這帝王綠翡翠價值連城,多虧您當日割愛,晚輩才能娶到心上人。」他一邊說,一邊從袖裡取出一疊銀票,微笑道:「遲了些,今日是來把尾款補上的。」

小小的玉飾攤佇於北風中,易詠嵐就著晶瑩雪景,端詳眼前這對年輕璧人,內心極是滿足喜樂。

他將簪子遞給穀競川,意思意思的抽了一張銀票,樂陶陶回答:「我年歲大了,吃穿用度簡單,擺這攤子也是圖自己開心,跟客人結個緣。譬如今日,就特彆歡喜。」看這小倆口麵有難色,不肯收回銀票,易詠嵐想了一下,提議道:「要不二位請我吃頓飯吧?當作交個朋友。」

倆人聞言一喜,當即答應,幫著老人家收十一番,三人邊忙活邊談笑,好似一家子其樂融融。

*           *           *

是夜,倆人依偎在雅廳內的窗榻,都有些醉意,裹著同一件被子賞雪。

街上喧鬨漸歇,市集散去,隻餘雪花細細飄散,安靜地與月光融為一景。江初照攤開手心,裡頭偎著一塊新月配飾,月牙兒的部分仔細地磨成圓角,羊脂白玉雕就,整塊玉光澤瑩潤,就像從真正的月亮掰下一小塊。

這是剛剛那位易大爺硬塞給穀競川的,說當作將來給他倆孩子的見麵禮,討個好兆頭雲雲。

有了上回經驗,他倆哪怕不懂這玩意,也擔憂又是個寶貝,怎能一拿再拿?眼看老人家的臉垮下來,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穀競川當即起身,還一把拉起身側的老丈,對著滿堂陌生賓客,朗聲說自己今日結識一位好朋友,城東賣玉飾的易大爺。又當眾亮出那塊美玉,接著說請在場所有人喝酒,美酒看聚寶樓的、若喜歡美玉就找易大爺問。

江初照還沒反應過來,胡大掌櫃就樂開了花,還是開門做生意的厲害,立刻大聲道:『謝謝祝公子、謝謝城東易大爺。』

霎時聚寶樓廳堂爆出響亮歡呼,眾人跟著掌櫃的話道謝,沸騰得她還以為回到燕門關……真是一舉兩得,既讓易大爺的鋪子露了臉,又給胡大掌櫃添了生意。江初照想不到還能這般整活,她一直以為穀競川對這些人情世故不喜經營,沒成想他做起來可圈可點。

等穀競川坐回她身側,她悄悄說了這些,誰知他嘿地一笑,樂道:『爹更厲害,我跟著他隻學了皮毛,但爹還說:喜歡的用心些,若不喜歡,也不用給甚麼麵子。』

"不給麵子"這部分,競川向來也是不遑多讓……她想到此處,又是一陣樂,將白玉月牙握在掌心,嗬嗬笑著摟緊他。

穀競川本來快睡著了,這會讓自個娘子一摟,軟玉溫香在懷,他登時精神許多,想問她是不是看雪看夠了,他倆好關窗歇息。誰知他娘子先一步喃喃道:「你跟太陽月亮還真是挺有緣的。」

「怎麼說?」他心不在焉地問道,又瞥了內室床榻一眼,感覺讓這被子裹得熱。

「我本來也有個月亮。」她微笑說,看他不大明白,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輕輕寫下"月臨"二字,這是她很久以前用的名字。

他聽過姥姥喚初照"臨兒",沒想到是這兩個字,說不出的驚奇,低頭問她:「那我怎麼叫妳?」

「都行啊,我都喜歡,但在營裡頭還是叫初照吧。」她樂嗬嗬回答。

他想了一下,湊近她耳語一句,逗得江初照合不攏嘴,喜道:「這個我也很喜歡,但彆當著大夥叫了。」那多不好意思……她剛這麼想著,穀競川又附耳悄聲說了一句。

月色下美人臉頰暈紅,微笑點點頭,探身將窗輕輕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