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一)關於青雲直上這回事(1 / 1)

江初照今日在營裡赫見一熟悉身影,以為自己看錯了,好奇跟上去,喚道:「洪茂鬆?」

「江兄?是江兄啊。」洪茂鬆提著槍,雙眼發光迎上來。

「你為甚麼在這?」

「…一個多月前就在了。」他尷尬回答。

一個多月?自己成親也是差不多那時……江初照登時愕然道:「你那日不是醉倒在此,之後就沒回去了?」趙將軍看著謹慎,這麼大活人也能忘了帶走?

「呃…說來話長,我那日就是多喝了幾杯,跟紀重九和馬鳴山鬥酒……」

「紀重九就算了,你跟馬鳴山鬥酒?他千杯不醉的。」

「沒人同我說呀,」他一臉委屈,「後來他們又帶我去跟新郎倌喝,我是讓他們攙著去的,燕門關的弟兄熱情好相處……」但有一人例外,想起單明允寒冰三尺的模樣,洪茂鬆打了個冷顫,「我說到哪?」

好麼一個個都問她這句?「說到跟新郎倌喝酒。」

「對對,」洪茂鬆燦笑,一口白牙亮晃晃,「穀將軍英氣又爽快,笑起來特彆親切,完全沒架子……」

「他人不在這,你可以不用拍他馬屁,撿重要的說。」江初照知他話多,忙截住他。

「我當時醉了,又喝得開心,不過說了句:『燕門關真是太好了,我多希望自個的將軍是穀將軍。』誰知一轉頭,我…我看到趙將軍瞪著我瞧……」

「我去!」江初照脫口而出,一臉駭異,急問:「那、那後來呢?」洪茂鬆現下能活著同她說話,簡直是奇蹟。

「趙將軍就笑著問穀將軍願不願收我,還損了我兩句。」

「趙將軍會笑啊?」

「嘴咧得很開,應該是笑吧……所以我當日就留下了。」他哭喪著臉道。

「你咋不高興?」

洪茂鬆遲疑片刻,壓低聲音道:「燕門關的日訓太恐怖了,我有些吃不消。」

這話讓江初照一頭霧水,「怎麼會呢,我在趙字營時感覺差不多。」

「人不一樣。」他更小聲,「那單大人,太可怕了。」

江初照嗬地一笑:「這兒還沒人不怕他,實話說,將軍也怕他的,你彆放在心上。」

「我很想跟著將軍日訓。」洪茂鬆忽然懇切道。

江初照有些吃驚,這人忽地上進了?遂狐疑道:「為甚麼?」

當然是因為將軍好相處啊,他看紀重九他們有時對將軍沒大沒小亂開玩笑,將軍也毫不在意,還消遣自個兩句,跟著他多有意思。想是這樣想,場麵話還是得說:「我特彆仰慕他,隻要能跟著他日訓,我甚麼都願意。」他說著,用力拍拍胸脯。

「跟他可不輕鬆啊。」江初照好心提醒,競川親自帶的,那可是前鋒營,洪茂鬆根本扛不住。「我看你還是在二軍待著好些。」

「小弟是真想跟著他學東西,江兄能否幫忙引薦,我平日隻能遠遠瞧他。」洪茂鬆一雙大眼因為熱切閃閃發光,看得江初照直發毛。

「我可以幫你問,但他最近很忙,未必能成…你真想好了?」最後一句語帶警告。她看洪茂鬆一個勁點頭,不大放心提醒道:「跟他可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要日夜勤練……

後麵那句江初照來不及講,洪茂鬆自己接話:「我知道,你說過你師父很嚴格。」

她可沒說過自個師父是誰,洪茂鬆連這也打聽清楚了?「行啊,我今日跟他提,你再等些時日,讓他考慮一下。」

*           *           *

第二天,日訓一結束,洪茂鬆就被喚進大帳。

「坐。」穀競川抬手示意。

洪茂鬆興奮地坐下,直盯著穀競川不放。

初照說這小子有些楞頭楞腦,這麼一看還真不假啊?穀競川儘量忽視他過分熱情的目光,「你想進前鋒營?」

來了!這枕邊風多管用,那前鋒營做甚麼的,聽著很帥。他胡思亂想,誠摯道:「我很想在將軍手下做事。」

穀競川若有所思看著他。大概二十出頭歲,練個幾年應該不成問題。「好,我欣賞上進的人,明天起你日訓結束,即刻到我這來,我幫你多練一個時辰,看看你哪兒要加強,假以時日,能進前鋒營。」

不是直接歸將軍管麼?前鋒營不能說進就進?多練一個時辰?每日!!洪茂鬆隱隱感到不對,是江兄誤會,或將軍誤會,還是打一開始就是他弄錯了,自個作的死?

他啞了好一會,艱難道:「我、我很想跟著您,才讬江…大人打聽,可聽著那前鋒營似有門檻,要是讓人閒話我靠關係,對您和江大人……」

穀競川往他腦門隨手一拍,洪茂鬆眼前一黑,極力清醒,隻見那年輕將軍衝自個笑道:「你想甚麼呢,我這不來走後門那套,你儘管放心,我隻訓練你,考試仍得靠你自己。」他正色續道:「初照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無論你要花多長時間,我都會幫你,直到你考上為止。」

洪茂鬆忽然哭出來,涕淚縱橫、無法自己──這是悔恨與恐懼的淚水,哪怕單明允跟趙乾罡都不曾把他嚇成這樣。

穀競川見狀,心中大受感動,這年輕人就是欠一個機會,不知已等了多久,今日終於盼來,他必不負所讬,助這青年圓夢。

*           *           *

江初照避著洪茂鬆已半年。

愈躲愈窩火,又沒欠他錢,卻像躲債般,回回見了他,不是竄樹上就是繞路走。洪茂鬆不敢在大帳附近堵她,更讓她肯定心裡的猜測。她真救不了洪茂鬆。

「江兄,借一步說話。」

江初照剛步出大帳,天色黯淡,雞還沒啼狗也沒醒,洪茂鬆卻等在了帳外,頭發和衣服教露水打溼,不知已等了多久。

這人的耐心倒都花在奇詭的地方……「你怎麼知道我都這時出來?」她戒備道。

「我等你好多天,每天都更早起一些,可直到日訓開始也不見你,想說你應是天不亮就出去了,今日總算見著你。」洪茂鬆說著,鬼祟地瞄了大帳一眼,「呃…將軍他……」

「在你後麵。」

洪茂鬆哇地一聲,急摀住嘴,魂不附體地猛轉過身,定了定神,轉回來埋怨道:「這不好笑……江兄?」他三步並兩步追上江初照,又不敢去扯她,隻能跟在她後頭小跑,「你不問我找你何事?」

「我沒興趣,彆跟著我。」江初照加快腳步,提一口氣往前奔。

「兩句話,就商量兩句!」洪茂鬆提氣追上,不依不撓。

江初照暗自驚異,這人腳程似乎頗有進境,他自己沒發現?「好,就兩句。」她猝然停步。

洪茂鬆差點從後邊撞上,為了閃她,絆了一跤,原地滾兩圈。

「你再玩,我就不理你。」她沒好氣道。

「我不是玩,是……」瞧她又要走,洪茂鬆不再解釋,慌道:「我現下覺得待在二軍挺好,哪怕日日都是單大人操兵,我也樂意,江兄能否幫我跟將軍說一聲……」

江初照忽地意會過來,手一攤,愛莫能助,「恐怕不行,他最恨人半途而廢。」又陰側側提醒一句:「你這話千萬彆教他聽去,他會弄死你的。」

弄死他?洪茂鬆臉色唰地泛白,一雙大眼無助又恐懼。

江初照就有些不忍心,鼓勵道:「你不是喜歡跟紀重九一塊玩?他聽說你在準備考試,很是期待,等進了前鋒營,你倆抬頭不見低頭見,多開心。忍一忍就過去了,大夥都是這麼過來的,不說了,我還有事,你加把勁。」

*           *           *

又過幾日,隻有穀競川跟她在大帳時,江初照打聽道:「那洪茂鬆還成麼?」

穀競川本在看軍捲,想了會,不太高興道:「體力不行,得花時日練,話又特彆多,好幾次嘮得我揍他。」

完了完了……江初照有些後悔提這人。

正想轉移話頭,想不到穀競川又笑起來:「但是他吃苦耐勞,讓他乾啥從無二話,也不叫苦喊疼,我挺喜歡的,跟妳小時候多像。」

俊傑中的俊傑呀!江初照捏把冷汗。洪茂鬆哪裡是吃苦耐勞,不過是誤上賊船,為了活下去才發揮他識時務的長處罷了……「那他有機會進前鋒營麼?若真不成,我勸退他,你也不用這般辛苦。」都是洪茂鬆害的,害她說這不實誠的話,她對不起競川。

「練功的是他,我辛苦甚麼?」他輕鬆一笑,「進步是挺慢的,沒辦法,妳說過他腦子不靈光,做長官不成,拚著些考進前鋒營仍有機會。初照,妳千萬彆打擊他,我猜想,他從前在趙乾罡那兒,或許鬱鬱不得誌,好不容易換個環境,想拚一番成績。」

江初照目瞪口呆,愈發過意不去,甚至有亂拳打死自己跟洪茂鬆的衝動。

「我替他謝謝你。」她搭上他的手,心頭和眼眸一樣暖燙。

穀競川盯著倆人的手,耳根微微泛紅,反手握住她,喜道:「好,等我把這些看到一個段落。」

「…沒問題。」她本來不是這意思,識時務這碼事,她也是小有心得。

*           *           *

五年後,洪茂鬆如願進了前鋒營。

江初照當時不到兩年達成的目標,穀競川預估洪茂鬆至少要三年,比預計還多了兩年,但到底是成了。

洪茂鬆考進去的當日,在江初照每日必經的路上等她,想頭一個告訴她,再跟她一起去向穀競川道謝。江初照開心地跳起來,笑得合不攏嘴,過一會還把臉埋在手裡老半天,似是在哭。

「江兄,你這麼替我高興?當年我考上一軍時,我娘都沒哭的。」

「我不隻替你高興,」她嗚咽道,「我、我太心疼了……」

「心疼…我啊?」洪茂鬆大駭。

「心疼你個鬼!」江初照大罵,「我是心疼將軍,你這忘八羔子,總算放過他了。」她忍不住踢了他兩腳,五年啊,要是知道耗這麼久,她打死也不會跟競川開這個口,她也是忘八羔子……江初照又哭了一會,用帕子抹抹眼淚,平靜道:「走唄,你不是要謝他?」

洪茂鬆愣愣點頭,有些提防地跟在她後邊,走了一段後,不安地問:「江兄,進了前鋒營,若是表現不佳,會不會被刷下來?」

「你今日有立軍令狀麼?」

「有,為何隻有前鋒營要立那玩意?」

江初照真不知笑他還是同情他了,還包打聽呢,甚麼都不懂就一頭紮進去?

「前鋒營隻進不出。你這輩子生是前鋒營的人,死是前鋒營的鬼;軍令如山,違命者斬,恭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