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春分(1 / 1)

大帳內倆人比肩而坐,江初照瞧著穀競川落款下帖,專注的模樣與從前他倆在帳裡各自忙活的情形無異,隻是她現在坐得離他近多了,就是握著他手也不要緊,不用擔心會被宰了甚麼的。

想起前幾日穀競川剛鬆開她,又立刻催她一同往回走,下了快馬牽起她直奔宮裡頭,風風火火地求見陛下,都來不及問他做甚麼,一進門她還未反應,就被拉著一起跪下,耳聽得他請求陛下給他倆賜婚,這麼著急?

陛下看起來也嚇傻了,隻是盯著他倆發愣,倒是坐在陛下身旁的一名甚麼公主,競川拜見時說得太快她沒聽清,那漂亮的小姑娘忽然掩麵哭起來,轉身就奔進裡頭,再沒出來。陛下應該是很疼愛那位公主,對他倆比個手勢就匆匆跟進去,他倆隻是跪著等待。

原本他們以為陛下不多時就會出來了,想不到這一跪就是一個多時辰,窗外天都黑了,這等得長了他們就低聲嗑起牙來,她問他:『不用先跟長輩們知會一聲麼?這麼急的?』

他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地說:『打鐵趁熱,我怕拖久了節外生枝,今日就要把這事敲定,否則我真沒法安心睡。爹說過我喜歡的他就喜歡,沒問題。』

『我還沒問過姥姥呢!』她尷尬接話。

『姥姥?妳不是說妳家就妳一個?』他大驚失色。

當時她費了一番功夫跟他解釋,說到一半就見陛下黑著臉出來,生生打住,兩人很是規矩地跪著等待。陛下隻是一直歎氣,她垂眸看著那金縷鞋在眼前亮晃晃,走過來走過去的,就有些眼花。

陛下一喊他倆起來,她就被競川扶了一把。陛下看來氣壞了,指著競川罵道:『競川,有你這麼遲鈍的?你這孩子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這是折騰誰來著?』

『陛下息怒,臣來的不是時候?要不臣……明日再來?』他說這話時仍是緊緊牽著她,死活不鬆手。

『彆!你……這事朕算是答允你了啊,詔書朕這兩天會下給祝王府,你跟…你夫人!唉呦…日後沒事少往宮裡跑,都回去吧。』

江初照不曉得他們做了甚麼,把陛下氣成這樣,揮手趕他倆回去時還一副身心俱疲的情狀,但總歸是答允了,當即雙雙叩謝,高高興興牽著手離開,沿路競川還催她把剛剛沒說完的解釋一番。

打從知道她家裡還有個姥姥,他真要搞個甚麼"三書六禮、八抬大轎"這些玩意,驚得她連連拜讬彆整成這樣,簡單也可以隆重,就是辦在燕門關也行,那轎子都省了,免得浪費。

競川原先是不樂意的,幸好有姥姥幫著說話:『老婆子很好奇燕門關哪,孫女婿成親時能帶我去瞧瞧麼?』這話立刻哄得競川眉開眼笑,連聲應好,一口答應迎娶事宜都由姥姥說了算,讓她鬆口氣。

江初照想著樂著,就看穀競川拉過一張新請帖,揮筆寫下"趙乾罡"三字,有些愕然,忍不住打聽:「趙將軍也會來?」

「我問過他,他說咱倆多年交情,焉能不來?」穀競川笑答。

好麼還真是朋友?江初照有些消化不了,是她坐井觀天,不知朋友的麵貌還能這般五花八門……胡思亂想到一半,抬眼嚇一跳,穀競川悶聲不響,不知已瞧了她多久。她扯出笑:「咋啦?」

「…妳在趙字營那會兒,他欺負妳啊?」

此言一出,江初照悚然一陣,慌忙粉飾道:「趙將軍待下屬不錯,就是嚴厲,彷彿另一個單大人。」可單大人不會跟競川較勁,趙將軍卻事事要與競川爭個輸贏……哪門子朋友?

穀競川一樂,歡快接話:「他倆就是太像了,一直合不來。」說著不知想起甚麼,仰頭大笑。

她好久好久沒聽到這笑聲,從前總被帶著一起笑,今日卻被染得眼眶微熱,她輕靠著他肩,細聲問:「你給趙將軍的信都寫了甚麼?」

穀競川一怔,一副教人活活逮住的窘迫神情。

「不能說麼?」她側頭詢問。

「沒甚麼特彆,隻是問問妳在那過得如何。」我去!趙乾罡這人……還特地拜讬他彆說出去的。

「真沒甚麼?」她揚眉笑問,「趙將軍試我功夫呢。」還差點把她眼珠子剜出來。

「他!」穀競川有些驚怒,想不出趙乾罡是何用意。

江初照不甚在意地點點頭,「他同我拆招,似是認出你的功夫,讓我隔天起不必日訓,跟著長官去演武場看練兵排陣,不到三個月就給我升職,我真好奇你倆說了甚麼。」那會她近鄉情怯,連看到他的字跡都難受,根本沒勇氣去拿那疊信。

穀競川聽了這些,欣慰不少,趙乾罡確是性烈自負,但知人善任又不妒才,初照在那兒,總算有放對地方。瞧她一臉興味地等著,他認真回想:「我跟他說,妳是我嫡傳弟子,我會的幾乎都教給妳了,若他認為妳是人才,他將如虎添翼。」

江初照瞪大眼,結結巴巴:「這話誇張了吧,為何跟他這樣說?」難怪趙將軍掘她底掘得毫不手軟,有時跟她討論軍務,好端端的還會忽然一副要扳倒她所學的態勢……哪門子朋友,真是朋友?這倆人怕是有過節的……

眼見她神色有異,穀競川有些心慌,尷尬解釋:「我…希望妳在那兒也能做江大人,怕妳受欺負。」他不是弄巧成拙了?

江初照聞言,久久沒搭話,隻是眸色複雜地望著他,漸漸地,眼裡起了霧。

「競川,」她清清喉嚨,溫聲道:「我在那兒很好,卻累你白白擔心一年多。」

她真的好麼?初照習慣把辛苦深藏,如果在那開心,她會分享,而不是隻字未提。穀競川想著,也是眼眶微紅,為了不讓她看出來,乾脆把她拉進懷裡。

「回來就好。」他溫聲低語,「以後彆再走了,若妳有想去的地方……」他揉了揉她的發,明快道:「咱倆一道去。」

這懷裡有她熟悉的體溫和香氣,能這般身心放鬆地偎著他,她感覺總算真正回到家,忍不住蹭了蹭,剛要答"好",卻被他一把拉開,江初照有些錯愕地瞧著他。

穀競川的表情比她更驚訝,追問她:「不好麼,妳方才怎地一個勁搖頭?」

江初照一頭霧水,「我沒……」她忽地意會,嗬嗬笑答:「不是搖頭,隻是蹭了蹭你。」

蹭……他瞧瞧自己,不解地笑問:「我今兒的衣料很普通,妳也喜歡?」

江初照被這麼一問,登時想起那兩件還藏在自個帳中的衣袍,心虛不已。

「妳為甚麼臉紅?」

「…不清楚。」她連忙轉移話題詢問:「我也能邀趙字營的朋友來麼?」

朋友?穀競川精神一振,提筆喜道:「得邀啊一塊熱鬨,他叫?」

「洪茂鬆,茂盛的茂、鬆柏的鬆。」

穀競川依言寫下,字跡較先前更遒勁有力,洩露心中的喜悅,喃喃自語:「名字不錯,感覺生得挺魁梧。」

江初照登時一樂,笑問:「你是說他應該像湯震虎那樣,能一手擲兩個石鎖,山一般矗立醒目的人?」很久沒看到這害羞的大個子,也不知他把準頭練好了沒有,競川一直在等他把鐵弓帶回去。

「差不多。」穀競川樂答,加上一句:「虎子現在可單手擲三個石鎖了。」

這就有些嚇人呀,甚麼怪力?江初照呆了呆才道:「呃…我那朋友體格跟單大人差不多,沒這神力。」

「那也挺高的。」

「可戰力望塵莫及,而且性情像極紀重九。」她接話,想起洪茂鬆又有些頭疼。

「那我倒很有興趣,當天讓他跟紀重九他們坐一塊吧。」他哈哈笑,在另一張紙上備注,接著道:「友之很會照顧人,不會怠慢妳朋友。」

競川真是很體貼啊,她想著,輕輕靠著他。

「接著來,還有呢?」他興衝衝地問,凝筆等待。

江初照回過神,搔搔頭道:「還有一位殷大人,可他要留守不能來的,就這洪茂鬆了。」思及殷大人在最近的來信裡說,趙將軍升他做副將,她很替殷大人開心。

穀競川喉口動了動,半晌才道:「一年多說長不長的……妳怎麼隻交了兩個朋友?」

她聽了這關切又小心翼翼的語氣,有些著急,搭上他手解釋道:「趙字營的人都不錯,雖然趙將軍管得嚴,沒什麼消遣,嗑牙打鬨也跟這兒大同小異。」

穀競川認真傾聽,卻聽不出這裡頭的情緒,江初照看他連筆都擱下了,神情專注地瞧著自個,臉又微微紅起來,訥訥道:「可我當時隻顧著想念你…你們,沒心思結交新朋友。」她頓了頓,指著帖子笑道:「這個洪茂鬆,水衝不走、風刮不倒的跟我搭話,就想學功夫,是天上掉下來的朋友。」

他沒見過這洪茂鬆,卻打心裡感激,至少初照在那兒不算孤身一人。

「妳教他功夫呀?」他反手握住她,一陣好笑。

「隻教了一點槍術,彆的沒有。」

「看不出來妳挺小氣的。」穀競川愕然道。

他不過是隨口調侃,豈知她聽了這話雙頰泛紅,不屈道:「我確實是小氣。那、那些功夫都是你教我的,沒問過你,怎好白白教了彆人。」她臉又更紅些,續道:「洪茂鬆看我不教他,就拿把槍在我旁邊瞎比劃,學我的架子耍槍,這要真上戰場,豈不是我害死了他,不得已才教的。」

許多年前比試場上,那個小小身板、一臉稚嫩卻目光倔強的夥頭兵,此刻又重現他眼前。

七年前,他還沒有喜歡的姑娘,爹提起成家這事,他打個哈哈就過了,怕極了像爹這般,七早八早就被人吃得死死的。比起小姑娘纖細難伺候,跟弟兄們相處可快活太多了。

但是那一天,小娃娃昂首立於試場,不懼四周個個比他高壯的漢子,站得直挺挺,成了燕門關最明耀的風景。他忍不住心裡想,倘若將來他也會有孩子,必須是像這般的娃娃。

日子有功,娃娃長成少年,體力追得上他,性情又開朗奔放,他倆上山、潛水、入林,將原本已經讓他有些膩的燕門關重新鮮活一回。原來跟適合的人一道,相同的地方去幾次都歡快。

剛到濠州那日,紀重九隨口誇了句扮作小姑娘的初照,說甚麼要討人家做媳婦,自己當時甚麼也沒說,卻在心裡不高興地應了一句,初照若真是姑娘,他可不要讓給旁人。

穀競川淺淺一笑,看著眼前仍作少年打扮的江初照,輕輕撫上她細嫩的麵頰,溫言道:「其實是不是女子都無妨,是你就行。」

沒頭沒腦的,競川說啥呢?她一愣,歪著腦袋的模樣像極小動物,逗得他哈哈笑。

*           *           *

燕門關今日辦喜事,早早地就抽籤決定喜宴時哪些人能碰酒,沒抽中酒籤的人得清醒著喝茶待命。

單明允本身不喜飲酒,根本沒下去抽籤,但是他知道馬鳴山這酒鬼沒抽著,卻苦苦哀求運道好的賀友之跟自己換籤登記,等拿到配戴在身上的飲酒識彆,更樂得要飛上天,還沒開席就盯著酒壇子猛瞧,饞的。

拜堂時江初照被喜娘攙上攙下,非常不適應,隻覺暈頭轉向,從喜帕下方偷瞧穀競川那雙握著紅綾的修長大手,一個古怪的念頭油然而生──她一直以為自己會跟雪霏拜堂,就站在競川現在的位置,穿著新郎倌的衣飾……

被牽進在大帳內布置好的新房時,她還因裙擺太長,笨手笨腳地絆了一跤,幸虧競川及時扶她一把,太笨了太丟人了,還好頭上蓋著帕子,讓她不用麵對那些昔日弟兄們的眼光,她很久沒當姑娘了,一上來就做新娘子,可折騰了。

這剛進房沒多久,穀競川就被人拱出去參加宴席,獨留她跟喜娘待在新房,她其實也很想一起喝兩杯的……

「新娘子?」

聽得這親切的聲音喚她,江初照一把掀開蓋頭,大大喘口氣,正想問喜娘何事,卻看這秀麗的姐姐一臉駭色瞧著她,跟著嚇一跳,慌問:「我臉咋啦?」

「臉…很漂亮很漂亮。」鄭百合愣愣回答,這新娘子美歸美,可怎自個把蓋頭掀了?她做喜娘這麼多年,頭一回遇上這事,得趕緊蓋回去才行。想著就慌慌抽起新娘子手裡的喜帕,要幫她蓋回去。

江初照看了她動作,伸手一按截下她,跟她商量起來:「我讓這玩意悶得透不過氣,這樣吧,等他回來妳再幫我蓋上好麼?話說妳剛剛叫我做甚?」

「喔…我是想伺候新娘子妳吃點東西。」鄭百合指了指桌上布的菜肴,「除了合巹酒不能碰,其他都是能吃點的。」

江初照把喜帕往榻上隨手一擱,提著裙襬走近桌子,登時雙眼放光,忽然餓極了,分了一雙筷子給那個姐姐,拉開身畔的椅子,樂嗬嗬道:「一道吃吧。」

這新娘子跟她以前遇過的都不一樣呀?待嫁的小姑娘哪個不是含羞帶怯、溫柔嬌軟,有時隔著喜帕跟她們說話,還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細細的嗓音回應。這個小姑娘卻態度隨意的像在自個閨房一樣,還邊嚼邊四下繞著打量環境,該不該阻止她?鄭百合目瞪口呆盯著她,內心荒謬又無措。

「妳怎不吃呀?」江初照招呼她:「不要浪費了,我一個人吃不完的,挺好吃。」她邊說邊把新房繞了一圈,驚喜發現裡頭貼著的"囍"字個個都不一樣──

這是紀重九的字,太醜了,還剪得很粗糙,難怪貼在不起眼的木箱上,她嗬嗬笑。鏡子上的字很美,一筆一劃都有種飄逸俊雅的感覺,跟它的主人一樣,是賀友之的字;新房門口的屏風也有貼,字體很粗放豪邁,比另外兩個囍字略大些,像極了馬鳴山。

她邊繞邊笑,跟身側的姐姐介紹這是她朋友們親手寫的,又十起筷子夾了魚香乾絲餵進鄭百合嘴裡,鼓勵她自己來彆客氣,接著在那盞熟悉的桌燈上找到了單大人的囍字。這字何時看都有一股氣勢,一撇一捺筆法嚴謹,打小就練字練得勤吧?

轉著看著目光就落在繞著喜幔的床柱上,貼在上頭的囍是她熟悉的字跡,娟秀彆致,跟主人一樣雅氣溫柔。

「雪霏。」她喃喃道,側身坐上床,輕撫那美麗的紅色貼花。忽然覺得這張榻變深了,從前隻睡得下一個人……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甚麼,整張臉都紅起來,慌慌站起身。

鄭百合坐在椅子上,邊吃小菜邊瞧她,直到此刻才覺得她稍微有點像新娘子了,含笑擱下筷子,起身拉著身穿喜服的小姑娘坐好,一邊仔細不沾花口脂地餵她吃東西,一邊細聲叮囑她。

江初照嚼著聽著,眼睛愈瞠愈大,紅著臉讓她彆說了。

「怎能彆說了?一會兒新郎倌回來,妳總不能甚麼都不懂呀。」鄭百合還沒說到重頭戲呢,卻讓新娘子喊停,不免焦急。

哪知這新娘子忽然按住她手,紅著臉艱難道:「我懂。」

*           *           *

穀競川興高采烈地踏進新房,後頭照例拖了長長一條尾巴。江初照隔著喜帕聽到由遠而近的喧嘩與腳步聲,在心裡暗呼聲慘,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喜帕就讓人一把掀開,氣氛霎時凝結。

她一直覺得競川這臥室挺寬敞,想不到還是讓這些身形魁梧的漢子塞個滿,大夥直盯著她猛瞧,此情此景莫名熟悉啊……

穀競川一襲紅衣,看起來更為精神,俊朗的臉龐綻出笑,喜悅地一把抱住她,歡快嚷道:「我這娘子真是太漂亮、太漂亮了。」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引來一陣驚呼,眼見新娘子都快給壓倒在榻上,鄭百合叫得尤為大聲,慌忙上前拉開他,勸道:「新郎倌您緩緩啊,咱慢慢來,不著急。」

他這才稍稍冷靜,依言鬆開自個娘子。江初照一句話都說不出,美目流轉、粉頰暈紅,襯著喜服更顯嬌豔可人。

穀競川忽然很後悔讓大夥跟進來鬨洞房,不想讓旁人看他的新娘子。

趙乾罡是所有人裡首先回神的那個,淡淡挖苦:「穀競川,我就奇怪你會這麼好心,無端送個副將給我,原來是跟自個媳婦鬨彆扭,才暫時扔在我那兒。」眼見這小子耳根和喜服一樣紅豔,他更是不饒人,續道:「我管的是軍營,可不是銀鋪票號,下不為例。」

這話有些刺耳,初照又不是物件?穀競川先是尷尬,後轉為得意,搭上趙乾罡的肩,樂道:「你彆不信,確實是送人才給你,我跟她表白那會,她也真說過不喜歡我,姑娘家的心思誰說得準?」

還發生過這種事?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是一陣愕然,目光好奇地在兩人間梭巡。江初照低下頭,避免和任何人對上眼。

趙乾罡盯著他的目光不知是歎服還是鄙夷,"表白被拒"這種丟人的事,可以當眾大方坦承的,恐怕也隻有穀競川這沒臉沒皮的家夥……想著也不那麼氣了,又瞧瞧這對新人,還挺般配,遂清清喉嚨,誠摯道:「恭喜二位,佳偶天成。」

江初照一愣,抬頭隻見那向來嚴肅的趙將軍,眼神似是柔和許多。這麼一看還真是朋友?

鄭百合原本看戲看得正過癮,"佳偶天成"四字喚醒她的職責,當即從妝奩裡取出一把玉梳,交在穀競川手中,領著他的手,讓玉梳輕輕滑過新娘子絲緞般的黑發,溫聲頌道:「一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

江初照與穀競川同時凝視彼此,眼裡均有異樣光彩,他們想起了同一件往事。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江初照眼眶熱起來,發現這一刻原來是她很久以前就偷偷憧憬,卻不敢奢望的。

「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穀競川握著玉梳輕輕環住她,在她清香的發際落下一吻,心裡又酸又暖,他一定要好好待她。

*           *           *

或許是方才梳頭儀式的氣氛太美好,原本打算大鬨特鬨的眾人都沉靜下來,含笑看著新人飲完合巹酒,他們各自溫聲祝賀新人一番,很快就離開帳子,不再打擾好不容易能廝守的倆人。

臥室恢複安靜,他倆比肩坐在床沿,還不曾像此刻無話可說。這尷尬其來有自,認識好多年,都這麼熟了也是蓋過同一件被子的交情,可那回穀競川全程昏睡,江初照後來也呼呼睡去,跟此刻那不是一個層級。

相較她的侷促,穀競川自在多了,湊近她輕聲問:「新房布置得如何?」

江初照一抬眼,立即迎上他明亮深邃的眼眸,莫名其妙渾身熱起來,伸手在腮邊搧幾下風,笑容有些慌張地道:「我很喜歡,那甚麼,還有大家親手剪的囍字。」說著胡亂比了一下,無法冷靜。

穀競川不察她的緊張,笑著問她:「那妳有發現我剪的麼?」

競川也有?她好奇地四顧打量,轉頭笑問:「很難找麼?」說著提起這礙事的裙擺,打算再繞一圈找出來。

他見狀一陣好笑,伸手把她拉回來,語調神祕地暗示:「不難,而且隻有咱倆能瞧見。」

江初照還是很聰明的,當即轉過身去翻那鴛鴦枕,沒找著,她再接再厲地爬上榻去翻那喜被,還是沒有,搔搔頭想了會,忽然去解兩側床幔,在床柱四個角仔細看了又看。

穀競川本來含笑看著她忙,她爬上榻時自己心裡忽然有種異樣感,等她毫不在意地去解床幔,他才遲鈍地意識到甚麼,渾身一陣燥熱,稍稍冷靜後打斷她:「要我告訴妳麼?」

看她跪坐在床尾點點頭,一副很乖巧的樣子,他哈哈一笑,大手一伸把她按倒在榻上。江初照差點叫出來,穀競川跟著躺在她身畔,笑問:「看到了麼?」

高高的床頂果真貼著一個囍字,除此之外整張床頂用金、銀二色描出許多大小各異的綻放圖樣,反射燭火閃耀著淡淡光芒,乍看簡直像是……「這是星星麼,也是你弄的?」她欣喜地問。

她能看出來讓穀競川開心地不得了,幾個晚上挑燈忙活總算沒白費,樂道:「是星星,妳先前不是貪看星星睡在山上,往後要是累了不想上山,咱在房裡也能看。」

江初照沒接話,隻是握住他的手,著迷地看著那些星星。跟他一起上赤雲峯醒酒那晚,她對著星海許過願,希望自己心裡最璀璨的那顆星星能永遠幸福快樂,她沒想過有天還能將星星握在手中。

燭光透過紗幔柔煦複在兩人周圍,穀競川握緊她手,翻過身輕輕地吻她,感覺他新婚的小妻子似乎微笑著嘗試回應這個吻,他受到鼓勵,大膽地伸手解開喜服,極力壓抑滿腔熱情,提醒自己慢慢來,彆要嚇壞小姑娘。

誰知才解了幾個扣子,剛要把腰帶抽出來,他美麗的娘子忽然握住他手,不讓他繼續,還試著推開他,為甚麼?

江初照被吻得快喘不過氣,覺得這跟上回還有上上回那種親法都不一樣,熱烈纏綿太多了,不過她挺喜歡的。好不容易才恢複神智推開他,就看他錯愕又有些受傷地瞧著自己,趕緊解釋:「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現在?「好,一次說完。」他乾脆地放開她,有些賭氣。

好像不高興了啊?看他抿唇盯著自個瞧,她有些委屈,細聲問他:「咱熄了那龍鳳燭行麼?」

「為何?黑燈瞎火的,做賊啊?」他不解地反問。

江初照嗬地笑出來,湊近他軟聲拜讬:「我身上有疤的,跟尋常姑娘不一樣,怕你見了……」她說著,手下意識拉了拉喜服,很後悔從前沒仔細護理傷口,要是知道能跟心愛的人共結連理,她決不會這般亂整的,現下已後悔不及。

「我也有疤呀。」穀競川一笑,還以為是多嚴重的事,正想接著來,卻看她仍是麵有難色,握著前襟的纖手輕顫。

他心念一轉,乾脆翻起紅色錦被,將倆人從頭到腳罩在一塊。

江初照還沒反應過來,一片漆黑中感覺衣衫讓人三兩下除了去,一件件剝下毫不留情地往外扔,極力克製才沒尖叫。

她是不是惹惱他了?或者是他性急的毛病又犯了?這回事她懂歸懂,可從沒真正試過呀,好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全身剩下底衣時她感覺穀競川停了下來,暗鬆口氣,黑暗中隻感到彼此溫熱的呼吸。

「我記得……」他在她頸畔喃喃低語,輕輕拉開那單薄的底衣,她又羞又怕地閉上眼,感覺那雙大手輕撫上自己左肩,略微粗糙的溫熱掌心摩挲著,在摸到那處箭傷時停下來,「這一箭可是穿了肩,若是沒躲開,會直穿脖頸的。那年妳十五歲,仍是絲毫不懼地擊鼓傳令。」

她忽覺一陣溫軟複上那舊疤,是吻。

「這裡,傷口很長,妳忍耐著照常練功乾活,那傷好了又被扯開。」他撫上她後腰,指腹輕柔溫暖,江初照覺得,讓他手指帶過的地方好像有一簇簇細小的火苗在悶燒,不由得輕輕顫抖,纖手捉緊他衣襟。

「妳從不喊疼,」他大掌輕輕包複那玉腿上的傷疤,聲音微顫,「那日在濠州,流了一地的血,我把妳抱出來時,袍子都讓妳的血染濕了……」他單手將鴛鴦被掀開些許,江初照發現他眼角有些濕潤,驚訝地回望著他。

「這幾處是我知道的,可我無法時時照看妳,許多我沒參與的,妳自己挺了過來。」他凝視著她,柔聲道:「初照,這些是我們共同經曆的歲月,我永遠也不會嫌棄,隻有憐惜。」

她輕輕嗚咽一聲,沒顧上擦眼淚,一把摟住他脖頸,湊上去吻了他。她今後再也不怕了,因為她嫁的是穀競川,她也要疼他一輩子。

紅燭高照,鴛鴦被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