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去大名鼎鼎的河西走廊瞧瞧,而且是跟將軍一道去,亂開心一把的。紀重九本來想跟,被賀友之半哄半拖給帶了回去,賀友之還答應幫他帶信給雪霏,讓他放心去走走,這哥哥真是太細心,他自歎弗如。
隔日一早他們整裝出發,向大燕討了一些舊衫以便換洗,另外還拿了許多油布,是在野外搭簡易個人帳篷用的。
江初照雀躍極了,這算是長征了吧,他隻聽將軍跟馬鳴山提過,還是頭一回親身體驗,能當兵真是太好了,遍覽天下奇景、親嘗生活百態,他從前都不敢想,一路開心的好似要飛上天。哪怕沿途山勢愈來愈險,需要將許久沒人煙的莽林拓出路來,他也是喜孜孜跟著穀競川一道開路,按著每日時辰與太陽方位,帶著同袍深入這片寶地。
大燕地形起伏複雜,古老林木參天,連帶孕育出許多在周越難得一見或從沒看過的動物、植物,他們隻摘取認識的野菜加入夥食,沒見過的各式野味倒是獵了不少,有些吃起來泛著酸氣,有些卻極是美味。
出門在外洗潄也不成問題,穀競川認識的植物甚多,帶著大夥摘些草葉咀嚼潔齒,沐浴就采集汁液清香宜人的植物,時節逢夏,大夥在野溪玩得不亦樂乎,一趟走下來,令江初照大開眼界。
入了夜升起篝火,各自找舒適的草地搭個人帳蓬入睡,江初照總跟穀競川頭對頭打地舖,小聲聊一陣才迷蒙睡去,感覺像回到先前他住在大帳的時光,隻是多了樹木和青草的香氣。
終於走完整個河西走廊,不知不覺已過了將近一個月。今日他們停駐在一險峰山腳,山勢陡峭且從前用來通行的棧道年久失修,感覺搖搖欲墜,穀競川此行的目的就在上頭。
這數十年間各國家戰事極少,太平日子的死傷人數,自不能與祝王爺年輕時的環境相比,即使有壯烈犧牲的兵士,多半也是由家眷領回,這條安葬先烈的道路被荒草淹沒,棧道自然也在歲月中腐朽,看來不是誰都能上去了。
「初照,還是我揹你上去吧?」穀競川興衝衝地扭頭問他。
揹啥揹?江初照錯愕反問:「咱倆都上去了,這些兄弟咋辦,不留一人顧著麼?」
穀競川瞠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費解道:「這河西走廊隻咱們的人,又都不是奶娃娃了,還得顧啊?」這半個多月自己怎麼著也教了大夥許多野外生活技能,不至於把屎把尿到這地步吧?
挺有道理的……江初照雖認同,卻還是不大放心,正猶豫著,又聽穀競川接著道:「這時辰上去,一會日落天黑,我一個人在上頭多害怕,你能不能陪我去?」
這話若是其他人說的,他或許還會相信,可換了穀競川說出口,那肯定是假的。將軍不是常獨自摸黑上赤雲峯等日出麼?他深覺荒誕,抬眸卻看穀競川唇畔隱約有笑,敢情自個也不信這鬼話。
他倆相視半晌,一齊笑起來。
「好,我陪你上去。」江初照笑歎,將水壺跟乾糧揹在身上。穀競川剛伸手想把他拉到背上,江初照又笑起來:「我自個上去得了,這小意思。」
倆人一前一後抵達峰頂,江初照舉目隻見景色開闊,林木花草均鑲著一層淡淡淺金色,感覺穀競川跟著站定在他身側,遂迫不及待地扯著這個哥哥衣袖,往未曾瞧過的山頭另一側而去。
夏日天黑得慢,此處又是群山最高峰,感覺離天空很近,似乎抬手就能抓下一抹雲彩,他倆邊笑邊跑在初夏乾燥的花草清香之中,沿途掀起一大片蒲公英的白茫茫絨花,更是歡快。
終奔至山崖邊,倆人卻不約而同怔住了──遠山似畫、河如織錦。周圍群山抱河,奇峰峻嶺、嵐煙嫋嫋,河麵倒映金燦斜陽,水波粼粼閃耀著萬縷光芒,遼闊蜿蜒的長河彷彿沒有儘頭,直奔往那緩緩沉落的金色日輪。
穀競川呆了很久回不了神,他走過許多地方,卻未見過如眼前這般壯麗日落,爹曾跟他形容過漠北草原那連天連地的日昇月落,當時聽得羨煞他跟毛丫頭;如今河西走廊這連峰麗水,肯定也能跟爹見過的美景拚上一拚。他從前要是有耐心,跟毛丫頭一塊學著爹畫畫作詩就好了,這會倒有些可惜。
這麼想著,忽聽身側吸鼻子的聲音,扭頭一瞧,吃驚不已。
「你乾嘛呢?」穀競川愕然問。
江初照被他一喊,猛然回神,掏出帕子隨便抹把臉,啞聲道:「太漂亮了,忍不住就……你千萬彆說出去。」
『我不會說出去。』穀競川剛要這般說,開口卻是無法控製的哈哈哈,這淚壇子也太誇張,看個日落都能哭?
江初照一愣,隨著這開懷的笑聲一道笑起來,不大好意思地搔搔頭,吸吸鼻子接著欣賞美景。
倆人又看了會,趁著天色還亮,著手收十那大燕先烈們的祠堂,說是收十,隻是將周圍荒草除了、碑文擦亮,又徒手拜了幾拜,同這些先烈英靈共享美景。
他倆打算今晚在山頂紮營,待布置好簡易帳篷,頭上已是五彩繽紛的夕照,忙不迭又去往方才的崖邊瞧瞧,在附近漫步賞景。
穀競川隨手摘下一片芒草,在手上又繞又疊,不多時,一隻綠色草蜢躍於掌心。他扯著那草編蚱蜢的尾巴,在手上甩呀甩,風穿過小玩意,咻咻作響。江初照聞聲瞧去,眼裡閃著好奇驚喜的光芒,向他討了來,也學著他繞圈甩動,被那咻咻聲逗得嗬嗬笑,樂此不疲。
他注意力全放在蚱蜢上,沒發現穀競川的目光一直離不開他,又玩了好一會,才抬頭問道:「這蚱蜢能不能送我?」
穀競川有些意外,本以為依著初照平時的性子,應該會問自己怎麼編,將做法學了去,這回卻一反常態?「可以是可以,」他微笑,「但這是我隨手亂編的,不是頂漂亮,要不我再另外弄個漂亮些的送你。」說著伸手要將蚱蜢拿回來。
「不不,它很漂亮。」江初照忙伸另一隻手蓋在蚱蜢上,彷彿那蚱蜢是活的,下一刻會跳走,又像怕穀競川扯壞了它。
這小心翼翼的姿態逗笑穀競川,他看著金色夕陽下,江初照因喜悅泛起淡淡紅暈的細嫩臉頰,如那嬌豔的映山紅,莫名地就有些醉意,伸手欲輕撫他的臉。
『他帳裡還有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會喜歡你這樣的大男人?』
他當即打住,江初照在此時抬起臉,清澈的眼眸盈滿笑意。
他淡淡一笑回應,停在半途的手略抬高些,落在那少年發上,輕輕揉了揉。
* * *
是夜,倆人肩並肩席地而坐,就著滿天星鬥,邊啃乾糧邊閒聊。
「沾了二小姐的光,才能到這麼美的地方轉轉。」江初照有感而發,又小小口啃了手中的餅。
穀競川從以前就很喜歡看他吃東西的樣子,像極了小動物,一次隻咬一點點,細嚼慢咽地,連這乾巴巴的餅,到了初照手裡,看起來都美味幾分,還真神了。他笑著去瞧自己手裡的餅,不期然想起一件舊事,喃喃道:「從前爹帶我跟毛丫頭出門,遇著一個賣餅的師傅,他曾預言,我家這一門,能出兩位皇後。」
江初照噎了噎,隻覺匪夷所思,邊嚼邊好奇地聽下去。
「當時毛丫頭才五歲大,也不知是餅太香還是她太餓,啃到後來滿頭滿臉的餅屑,真他媽臟,我好心幫她拍兩下,她還哇哇叫疼。」
江初照這會真噎著了,咳了咳,十起水壺灌兩口,這才透過氣。
穀競川讓他嚇一跳,看他沒事,伸手幫他拍拍背。
「你接著說。」江初照笑著催他。
他想了一下,續道:「我當時看小丫頭這麼粗野,估計都沒人敢要,還做皇後?根本不把這話當一回事。但我爹信了,駭得麵無人色,向那賣餅師傅一通打聽,就怕我那倆妹妹會有一個早逝,另一個補上甚麼的。」
江初照驚異於祝王爺的心思敏捷,尋常人高興都來不及,不會立即想這麼長遠,迷信是迷信了些,可對孩子也是真心關愛……他忽然很想念自個的娘親,拿著餅怔怔出神。
「那賣餅師傅看來有些年歲了,笑的時候缺了好幾顆牙,」穀競川不緊不慢接著說,將他拉回心神,「他邊笑邊安慰爹,說我兩個妹妹都是高壽之人,爹聽了才放下心。我本以為這就好了,正要走,卻聽爹向他打聽我的事,問他:『我這兒子也是高壽麼?可有甚麼要注意的?』那師傅還真嘮叨一大串有的沒的,把爹唬得一愣一愣,我幾次要製止他妖言惑眾,都被我爹抬手攔住……」
「他都說你甚麼?能高壽麼?」江初照緊張地打聽,隱隱覺得這賣餅師傅不是簡單人物。
穀競川僵了僵,詫異地瞧著他,想不到初照也很迷信啊?緩了會才道:「他說很多,可我不信,也就隨便聽兩句,印象中是說我的命數未定,牽扯到許多人,是福是禍得看自己造化……算命不都喜歡說這套?又說名字裡有日或月的都助我,若逢"日月齊輝"那更是貴人中的貴人。」
他說到這嘿地一笑,語氣冷下來:「名字裡有日或有月的,那不是隨手一大把?就連向青棠那渾人都有個月字。」
江初照聽到這名字,手抖一下,忽然沒了胃口,將餅收起來,過一會才慢吞吞道:「單大人是日月齊輝。」
穀競川一頓,他認識明允很久了,當時聽了這話也沒多想,這些年明允確實幫他太多了,此次借兵大燕也是……他忽然笑起來,轉向江初照,樂道:「你也有個小小的太陽。」
江初照被他一說,心情好多了,圈起手指,透過那圈對穀競川嗬嗬笑:「我這日頭太小了,不成氣候。」
穀競川隻是看著他,不說一句話。
江初照覺得可能是月光的關係,這哥哥今晚看自個的眼神似乎不同以往,讓他這般瞧著,臉還莫名其妙熱起來了?當即伸手搧搧風,隨意看看四周,隨口問了句:「祝王爺隻問你們這些孩子,沒問自己呀?」
穀競川將目光移往銀光閃爍的河麵,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爹沒問自己,但是我們要離去前,那賣餅師傅卻贈了爹兩句話──"急流勇退"、"得饒人處且饒人"。」
江初照一怔,沉默好一會,淡淡問:「那他有聽麼?」
穀競川一麵將餅收好,一麵不解地說:「頭一句肯定有聽,爹那次出門,回來沒多久就上朝麵聖,主動交出兵權,再不過問朝野之事,隻做個閒散王爺。可第二句我真不懂了,爹一向待人很好,除了練兵時得拿出威儀,我甚至沒瞧過他對人大聲說話,饒誰呢?」
* * *
江初照又被穀競川說服,一早隨著他翻過山,在昨日那條河附近的高地紮營,隻他倆在山這側轉悠,放著一票周越弟兄在山的另一側。
他很怕將軍就這麼愈走愈遠,忘記要回燕門關,要是出來太久,回去時單大人恐怕會……他打了個冷顫,估摸著明早勸穀競川回去,今日就不掃他的興了。
他隻擔心一下下,從穀競川帶著他在河裡玩開以後,燕門關甚麼的他忘得一乾二淨,今日就隻想做河西走廊的一尾魚。
倆人在水裡玩了一整天,河水冰涼清澈,若是遊得有些冷,就隨便趴在一塊讓太陽曬熱的大石頭上,曬鹹菜那般把自己烤乾了,翻個身又落回水裡,順著河水東漂西晃,玩得酣暢淋漓。
夜裡倆人升起篝火,邊烤魚邊談笑,江初照看他心情不錯,試探地問何時回燕門關,穀競川想了會,有些不甘願地回答:「也不能出來太久,估計這兩天就得啟程往回走。」
好麼還不是太貪玩,江初照聽了這話,總算定下心,可以好好享受這隻聞蟲鳴與潺潺水聲的靜謐夏夜。
柴火燒得劈啪作響,他倆泡了一整天水,哪怕上了岸,手腳還是有些虛浮感,隻覺渾身鬆軟舒適,昏昏欲睡。
明日就要回去了,江初照舍不得進帳篷睡下,倚著身側的柳樹,迷迷蒙蒙想多看會星星。穀競川去摸那偎著火堆烘烤的衣物,探手隻覺乾燥溫暖,遂將兩件都取下,披在睡眼蒙矓的江初照身上。
突如其來的暖意籠住周身,反而讓他醒過來,低頭看兩件衣衫都蓋在自己身上,他探過身將其中一件披在穀競川背上,又斜靠著樹仰望星空,心中纏繞著許多往事,任憑歲月流轉也不見風化。
今晚他特彆想念哥哥,自己一年年長大,早追過哥哥故去的年紀,現在想起他,總覺得他好小好稚嫩。這般想著想著,眼前模糊一片,他忙用蓋在身上的衣衫蹭了蹭臉,慶幸沒被發現自己失態。忽發現穀競川也是安靜得出奇,垂眸看著河麵不知想甚麼,遂湊過去拍拍他肩,關切道:「你咋啦?」
相較江初照不知從何說起的那些思緒,穀競川倒是坦白,轉過身將自己的擔憂與懊悔全倒出來,蹙眉道:「我這次來大燕,一路上都在想,毛丫頭也不知是不是真混得風生水起,她…她在家野慣了,性子又犟,說到底那都我給害的。」
他心裡亂,連帶說話也不成章法,接著道:「緋緋是我娘帶大的,溫婉嫻靜,沒讓我帶偏;可毛丫頭小時候跟著我和爹,娃娃三歲定八十,咱當年沒多留神,等發現時她已經野得不像話……」
江初照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很是辛苦,瞠大眼咬牙深呼吸,緩過來才問:「活潑些不好麼?」
「在家裡當然好啊。」穀競川接著對他曉以大義:「可嫁出去這般整活,怕是要吃大虧的,從前我早勸晚勸,她還是那個調調,要是她夫君吃不消,不疼她咋辦?這回都借兵借回娘家了,你說那燕國國君在乾甚麼……」他一攤手,又是荒唐又是無奈。
江初照搔搔頭,坐起身幫著猜測:「祝王爺不是說她過得挺好?或許大燕這回真有困難,才讓二小姐想辦法,不是常態。」
說起祝懷安,穀競川又想起一件頭疼的事,嘖了一聲才道:「我爹有句話說得極好,」他壓低聲量,陰側側地續道:「"妻妾成群,家宅不寧"。」
江初照還以為他要說多駭人的話,神情這般嚴肅悚懼,甚麼呀這是?這次來不及忍住,嗬地一聲笑出來。
「這很好笑麼?」
穀競川一臉認真不解,反倒更教他樂不可支,伏在樹旁捶了捶胸口,好容易緩下來,正色回應:「挺有道理。」
「是吧,我爹小時候可充分見識了,等他自己成家,莫說納妾,連續弦都不肯,一人把三個孩子拉扯大。」穀競川眼中滿是欽佩,頓了頓又歎息道:「可毛丫頭於這後宅之事就全無涉略了,你想啊,一國之君、三宮六院,她一個小丫頭怎麼應付得來?」
這是做哥哥的麼?將軍比祝二小姐年長十歲,挺像做爹的呀……江初照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溫言寬慰:「沒有三宮六院的。大燕自開國以來,都是一帝一後,這是一個很古老的國家,想來有些祖製在上。」
穀競川驚奇不已,怎地他沒聽說過這些?
江初照看他真不曉得,先是有些吃驚,後又覺得挺合理,將軍一直都跟弟兄們在一塊,男子自然不會去管大燕婚製怎麼著了,他淡淡笑道:「你不知道吧,周越的姑娘們可想嫁去大燕了。」
「怎麼說?」穀競川更是好奇,他還真沒聽說過這些,瞎猜道:「大燕漂亮是漂亮,不至於為這離鄉背井吧?」
「不是每個人都逐世間美景過活的……」這是以己度人啊?江初照暗地好笑,緩了口氣才輕輕說:「多數女子,要的隻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就不知將軍跟她們追求的,孰更難得些,畢竟在周越,納妾之事太常見了。
他說這話時,眼底蘊含著憧憬笑意,本來就秀雅靈動的一翦秋水,在這柔情中盪出層層漣漪。
穀競川的心狂跳起來,外表不動聲色,內心已捲起千層浪。他要冷靜下來……人家說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沒說跟他啊!
胡思亂想之際,又聽江初照接著說:「大燕給得起這些。上行下效,燕國上至官員下至百姓,都隻娶正妻,雖沒規定不得納妾,可國風行之有年,他們都習以為常。二小姐嫁過去,不必跟人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真正該擔心的,反而是大小姐。」
穀競川讓這番話拉回心神,又轉而擔心起祝珵緋來,思忖:『是啊,緋緋將來也是做皇後,不過昭旭一直待她很好,應是不會辜負她……』
江初照把他這凝眉沉思的老父親模樣儘收眼底,剛開始覺得有趣好笑,到後來竟轉為一種溫暖柔軟的莫名心緒,這哥哥也會是個很好的夫君跟父親,二小姐為甚麼沒看出來呢?
「你真不打算成家?」江初照很是惋惜,輕聲問他。
低喃的嗓音將穀競川從沉思中拉回,轉眼又深陷在身邊人三分疏朗、七分繾綣的眸光中。他沉默良久,輕輕笑起來。
「心上人呢,也沒有?」江初照再問。
「有。」
這答案出乎意料,讓原本帶著倦懶笑意的少年一怔。
「我有心上人。」穀競川的目光忽而綻出熾烈的異彩,輕扶住江初照後頸,湊近吻了他。
* * *
鬼使神差地,他越過了這條線。
雙唇交疊的那刻,他能感覺到初照柔軟唇瓣透出的顫抖與慌亂,他心裡很渴望親近多一些,卻克製地移開唇,退離那份醉人溫香。
江初照果然嚇傻了。穀競川卻不知道,嚇傻他的其實不是這個吻,而是江初照對自己的反應震驚不已──
他知道人家湊近要做甚麼,也避得開;端慶王那會猝不及防都讓他避開了。穀競川方才……說實話並不突然,可自己躲都不躲,為甚麼?
穀競川看他臉紅的一把,呆呆盯著遠處,似是嚇得不輕,不禁暗罵自己一聲,眼看懊悔已來不及,乾脆打定主意把話挑明了說,試探道:「知道我為甚麼親你麼?」
江初照三魂七魄還沒全回來,暈呼呼答道:「…因為你喜歡男人。」不然怎麼會親他?將軍總叫單大人老婆的,原來不是開玩笑,那他這會算甚麼?小老婆……
穀競川沒想到他答這個,好像對又好像哪裡不對,自己不喜歡男人,可喜歡的人確實又是男的……他心裡的淩亂程度不亞於江初照,咬著拳頭苦苦思索如何解釋清楚。
卻聽江初照喃喃道:「不對呀,我記得你曾說自己沒有龍陽之好,還、還警告過我,要是對你胡思亂想,你要宰了我的?」
是咧,他還真放過這種厥詞,看來話不能說得太早啊……
「我喜歡的是你。」穀競川頓了頓,眼裡跳動著炙熱的火焰,淺笑接著道:「我也曾說不願成家,可你是姑娘,我就三書六禮、八抬大轎迎你過門,初照,我非你不娶。」
江初照腦子一片空白,詫異地看著他。
「你是男子也無妨,我……」
「你是何時知曉這事?」江初照終於回神,匆忙打斷他。
他表白到一半呢,初照不打算聽完麼?看對方一臉焦急,穀競川隻能打住,先回答問題:「在濠州時就隱約感覺到了,回來後細細想過這事,我一直在找時機向你坦白。」
江初照一口氣緩不上,扶額再問:「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明允知道。」那會明允還氣得罵他。
「單大人?」江初照覺得快瘋了,他一直很留意,怎麼會……驀地想起一件事,在心裡慘叫一聲,臉跟著紅起來,艱難地問:「那日在濠州,我我我暈過去了,你…你跟單大人是否……是否有瞧我身子?」他愈說愈小聲,抱膝縮成一團。
穀競川不明白他為何提這事,反問他:「不瞧你身子,那如何幫你包紮?」當時可不隻明允,除了馬鳴山不在場,大夥都看著呀?
這句話在江初照腦袋轟地炸開,他暈一下,隨即摀著臉,又羞又惱地咬牙問:「所以你們倆當時看了多少?你們…你們一直曉得我是姑娘,卻裝作毫不知情麼?」
「你方才說甚麼?」穀競川震驚地一把攫住他手腕。
江初照快哭了,氣急敗壞地回道:「我問你們看了多少……」
「你說你是姑娘。」穀競川很肯定自己沒聽錯,卻再問一遍:「初照,你是姑娘麼?」
江初照一時語塞,眼淚還嚇得縮回去,瞧他不可置信地打量自己,才發現他倆從頭到尾說的就不是一件事,真真是恨死自個這張不打自招的嘴。
她日夜擔心暴露,這些年也沒少發過各種情況下洩露身分的噩夢,沒想到今日自己卻爽快地說了出來?
「我不是姑娘。」她緩緩道,試圖把這事圓回來,「我也沒說自個是姑娘。」忘了吧忘了,當作聽錯了也好……
「那可能是我聽錯了。」穀競川乾脆地接話,鬆開她手腕。
江初照暗鬆口氣,想另開個話題,豈料下一刻穀競川將她一把摟進懷裡,還抱得比從前都緊。
她差點叫出來,正想勸他鬆手,卻看穀競川神色自若地道:「你若是姑娘,我倒不能隨意輕薄,」他忽地一笑,「但你是男子,我可沒甚麼好顧忌了。」說著還挑起她下頷,作勢要吻她。
江初照掙不開,慌喊:「我是姑娘、真是姑娘。」
箝製的力道當即一鬆,穀競川驚得退開,一時不知所措,隻是定定看她。
空氣彷彿凝結了一百年那麼久,隻火堆的木柴撥撥作響。
漫長的沉默後,穀競川麵紅耳赤,死盯著河麵,艱難地問:「那當日在濠州暗巷,我摸的是……」
「彆說了!」江初照急急阻止他,整張臉也跟著紅起來,根本不敢抬眸瞧他。
許多本來沒怎麼的事,此刻都變得無比尷尬。
穀競川怎麼也沒想到,這些年伴在他身邊的,原來不是甚麼小毛頭小夥子,從頭到尾就是個小姑娘?他看著跟前垂著頭的江初照,忽然心疼得眼眶發紅,湊近她溫聲道:「那次在濠州,真是太為難妳了,妳一個小姑娘,當時肯定很害怕吧?」
江初照聞言一陣委屈心酸,點點頭,驀地啜泣起來。她當日真是很怕,又屈辱又惡心,回來還發了好幾天夢魘,卻不能說與任何人聽。
穀競川見她哭將起來,未作多想,輕輕擁住她。靠在他溫暖的懷裡,她更是控製不了情緒,抓著他衣襟痛哭流涕,像要把這些年獨自扛著的疲憊、害怕還有委屈,一股腦全哭出來。
江初照埋著頭,似乎哭了很久,哭得有些累了,才抽抽答答停下,卻看到穀競川的前襟被打濕一大片,方才自個隻顧涕淚縱橫,卻把人家衣衫又弄臟了……「不好意思……」她指著他一塌糊塗的前襟,淚汪汪道:「又…又臟了你的……」
「沒事的,哭出來就舒服了。」他柔聲寬慰道,也是眼眶微紅,探過身把水壺遞給她。
她喝了幾口,緩和許多,才意識到他的大手正輕拍她背。
穀競川見她瞥了一眼,慌停下手,連忙解釋:「我是安慰妳,不是佔妳便宜,剛剛也是。」
「我知道。」她吸吸鼻子,小聲地說:「我從沒覺得你會佔我便宜。」或者說,在這世上她唯一不防的,除了雪霏,就隻有他。
他聽了這話不由得心虛,自己方才那般、這般的,也……不算佔便宜?
看小姑娘似乎好多了,他遲疑片刻,試探地道:「我能不能問妳個問題?」
江初照點點頭,隱約猜出他要問甚麼。
「妳有沒有意中人?」
啥?江初照本在用帕子擦臉,錯愕地停下手,不解反問:「你沒有更要緊的事想問我麼?」
穀競川一愣,「譬如甚麼?」這挺要緊的呀,對他來說。
「譬如…我為甚麼充男子之類的。」
「那個啊,」穀競川乾脆地幫她回答:「妳不想做花娘,自然得做男人了。」他記得初照是因家裡人犯了事連坐充軍的,這幾年掙下功勳、有了職位,才脫離罪籍重獲自由。說到這個,他又想起初照房裡那位,覺得她騙他也騙太狠了些,忍不住埋怨地道:「妳還騙我要討雪霏做老婆?」他為了這事還悶了好幾天!
「我確實打算娶她。」江初照應聲答道,神色儘是坦蕩。
「她…妳?妳倆怎麼成呢!」穀競川聲調不自覺高起來。
「我跟她說好了的,」江初照不察他的焦慮緊張,自顧自地解釋:「她幫我太多了,自從有她在我帳裡,本來苦惱的問題都迎刃而解,」好比月事甚麼的……她臉上微熱,續道:「娶了小姑娘,更沒人會懷疑我的身分,雪霏聰慧又仗義,是上天賜給我的寶,她既不想嫁其他人,我就娶她,照顧她一輩子……」
「但我想娶妳,我也會照顧妳一輩子、疼妳一輩子。」穀競川立刻接話。
江初照難掩驚愕,瞧他這副認真的神態,還跟雪霏較上勁了?
「就算妳不跟她成親,也可以照顧她的,認她當妹妹不就得了?」穀競川再次提議,仍是熱切不減等著她。卻見她紅著臉輕咬唇瓣,似乎麵有難色,心裡頭不免胡思亂想一陣,終於忍不住悶悶地打聽道:「妳喜歡她啊?」
「啊?當然沒有。」江初照立刻回答,又深覺荒謬,將軍腦子都想些甚麼?
穀競川就高興了,滿懷希望地湊近她,溫言笑問:「那妳喜歡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