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夏至之一(1 / 1)

「競川,你是氣我呢,還是刻意氣我呢?」

穀競川坐在單明允身側,本來專注地忙活,聽了這話一愣,瞪大眼瞧著他,黑白分明的瞳眸儘是坦蕩,不解詢問:「我怎麼氣你?」

「你……」單明允差點對他破口大罵,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反問他:「上個月我在你這帳裡說的話,你是忘光了,還是刻意跟我對著乾?」

上個月的事他哪記得?穀競川硬著頭皮想了會,遲疑道:「你每天都要同我說許多話,我真想不起上個月怎麼著……」說到一半眼見單明允青筋暴露,他當即改口:「給點提示成麼?我就是句句上心,反倒挑不出你這會說的是啥。」他真是怕了明允,每日在耳根旁囉唆個沒完,這還不算,三天兩頭又給他考試,日子咋這麼難過……

要提示是吧?單明允沉著臉道:「從濠州剛回來時,我讓你彆再惦著初照扮的姑娘,他扮得再像,終究是男子。可你這個月都做了甚麼?」

從前競川多公平,若是繳獲良駒或名器刀劍弓弩,他一律演武場一放,誰有本事在各相應競賽中出彩,無論職位高低,儘可以拿去。

可這一個多月,他有甚麼好吃好玩的,等不及在出操或團夥時拿出來跟眾人分享,直接找上江初照;雖說江初照大都推辭了,有幾回沒推成,還是他直接往人家嘴邊湊,沾著了才勉強吃下,這明目張膽的偏心,大夥再笨也瞧得出。

小東西也罷,昨日,在附近林野竄出一匹未馴的野馬,競川給馴了。那馬多漂亮,眾人喝采聲未落,他直接將馬牽給江初照,問也沒問其他人。江初照算懂事的,一臉尷尬沒敢收,他小子還以為江初照是怕馬性烈難馴,一口答應會將野性去了大半再交與人家。除了競川,所有人都神色有異,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這不是存心氣死他,甚麼才是存心氣死他?

「我知道他是男子,沒把他當姑娘看。」穀競川聳聳肩,不甚在意地回答。

這眼神倒是挺無辜,他差點真信了。單明允光火道:「那你還成日巴巴地討好他?」

「那怎麼算討好?」穀競川擱下筆,一頭霧水地解釋:「我不過希望他開心,跟希望你開心一樣。」

「你怎麼從不餵我點心,或送我良駒呢?」單明允挖苦他。

這是吃醋啊!穀競川恍然大悟,湊近他笑問:「你缺一匹馬?」

「……」不缺,他有自個的馬。

看他不答腔,穀競川更樂,再問:「那你吃甜食麼?你若吃,往後我也一並餵你。」

「……」單明允咂了兩下嘴,沒聲沒響。

看!就是吃醋。他哈哈哈樂上一番,驚覺單明允臉上透著黑氣,連忙哄道:「初照喜歡馬,雖說軍營裡有得騎,可終究是公家的,想要做些特殊訓練也不成。尋常的馬都得幾十兩銀子,好一點的上百兩也有。他很節儉,省下的奉例都存起來,想日後娶媳婦用,自然不會奢侈地去買馬。

「昨日剛巧在我手裡撞了一匹,我才送他的。之所以不像先前,透過演武場讓眾人競逐,那是因為他在濠州立了功,又以身犯險。那腿紮得多深你也瞧見的,他吭也不吭,疼得汗都下來了,還笑著說沒事,不該犒勞獎勵他麼?」

「是我太刻薄,沒想到這層。」單明允有些無地自容,是他這雙眼睛有問題,才會看人清白也不清白……「濠州那事我一直深覺虧欠他,日後也會待他好些。」

穀競川聞言綻出笑,伸手就要抱他,被他機警躲開。

單明允頓了頓,忽覺好笑,終於輕鬆道:「他還真像你兒子,甚麼都替他打算好。」

「我沒當他是兒子,我喜歡他。」

他甚麼?喜歡甚麼?誰?這句回馬槍差點捅死單明允。

穀競川神色平常,跟單明允那被天雷劈過的神色形成鮮明對比,不慌不忙續道:「我想清楚了,是你點醒我,那姑娘確實不存在;可我喜歡的是初照,他是男是女也不影響。」

「那他喜歡你麼?」單明允粗聲質問,隻覺氣血上湧,差點揪住他衣領,抽他幾耳光搧醒他。

穀競川劍眉蹙起,並未回答,撫著下頷似在沉思。

乖乖,看他這德性,還真在考慮可能性?「肯定沒有。」單明允殘酷地道,再忍不住氣急敗壞,「他帳裡還有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會喜歡你這樣的大男人?」

「言之有理。」他讚同點頭,不再糾結。

「那你還?」

「我也沒辦法,不讓他知道不就得了?」他全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又接著忙手邊的事。

單明允頭快炸開了。他甚麼都不知道、甚麼都沒聽見,也甚麼都不想管了,隨他們去。不讓他知道?就競川這作派,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似的,江初照可不是傻子,豈會瞧不出來?

單明允發現自己高估了江初照。

或許是競川先前就對小夥子很不錯,玩起來也一向是這倆人特彆瘋,他旁敲側擊,江初照隻說,是感覺將軍最近陪自己的時間多了,看來也更開心些,並未察覺還有甚麼不同。他總算是稍稍放寬心,幸虧這師徒倆都是遲鈍的貨。

競川看小夥子有自個的座騎,還教了江初照一套讓馬認主的馴馬術,倆人成日出雙入對的,隻差沒手拉手。他那天親耳聽到江初照喚自個那匹馬"大毛",多漂亮的馬,取這名字真他媽糟蹋,賀友之也覺得俗氣,好言勸說給馬換個響亮威風的名字,紀重九跟競川卻樂得半天停不下來,這都是些甚麼人?

瘋瘋癲癲又消磨將近一年,眼看沒出甚麼亂子,單明允總算也不再提著心度日,真正可以高枕無憂。

*           *           *

除了有時候江初照會轉去廚房幫穀競川弄些小菜,他的夥食從來也跟大夥無異,並不因自己的官階而吃得特彆精致,部屬們從這些小細節,感知到將軍跟大夥沒有區彆,自從穀競川接管,整個燕門關凝聚力提升許多。

每年除夕穀競川都會留在營裡跟一眾兵士共度,畢竟來當兵的,多半是孤寡人家,而燕門關就是他們的家,他總會在逢年過節自掏腰包給大夥加些菜、讓他們熱鬨過節,等過完年才撥空回家一趟。

江初照前幾年沒跟著穀競川回家,是因為當時他還不會騎馬,不想一路讓人帶著拖累速度,懂事的婉拒了;騎射一流之後又忙著準備升職考試,總錯過跟著回去湊熱鬨的機會,今年總算能一道回祝王府樂一樂。

可他不想去。

穀競川問他少說也有三次,他一直沒有正麵答應。到了出發當日清晨,江初照沒跟著幾人一起牽馬出來,隻是站在驛口,慢吞吞表示他想留下來看家。

紀重九不樂意了,他生性愛熱鬨,有江大人在,一路說笑打鬨多開心,雖然將軍這陣子都在他碰江大人時揍他……但隻是嗑牙也挺不錯,一個江大人可抵三、四個單大人啊!當即眼巴巴地拜讬:「江大人一道去吧。獨個留下來多沒意思,咱們可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這句話是這麼用的?江初照嘴角抽了抽,不知怎麼答他才好。

賀友之這個人精倒是瞧出門道,心裡有些同情這一狗票萬年光棍。江大人為何不跟?不過四個字──色令智昏。難得送走這幫人,可以和心上人朝夕相處、不受打擾,要是換了自己,也會好好把握良機。

為了不讓江初照顯得突兀不合群,賀友之解圍道:「我也有些犯懶,這回歇一次,同江大人一道看家,他就不怕一個人無聊了。」邊說邊牽著馬走向江初照,很是自然地站到他身邊。

看江初照訝異地盯著自己,賀友之靠近他低語:「不用擔心,我與他們不同,不會打擾你跟雪霏姑娘。」

「這都被你看出來?」江初照耳根微微泛紅,感激地悄聲道:「多謝哥哥成全。」

「好說,回頭請我喝酒。」他淡淡一笑回應。

紀重九的臉垮下來,這下連賀友之都不去,一口氣痛失兩個玩伴,心裡邊堵得很。

同樣胸口有些悶的,還有穀競川。也不知是因為江初照不再黏他,從而感到煩悶;還是賀友之可以留下,他卻不行在委屈。

就是他媽的不痛快!

他瞪著紀重九,不高興道:「你不想去也可以不去。」說罷一擺手,逕自翻身上馬,連聲招呼也不打,策馬馳出營區,一騎絕塵。

單明允和馬鳴山也跟著翻上馬背,點頭招呼後,追著他離開。

「將……」紀重九一陣慌,忙跟著翻上馬,草草扔了句:「幫你們帶東西回來。」跟著急急策馬,試圖趕上大夥。

江初照和賀友之目送他們遠去,揚起滾滾黃沙,有些反應不過來。

「歸心似箭啊。」江初照搔搔頭。賀友之樂得大笑。

*           *           *

早春午後,草坡旁一株榆樹下,有著一雙美麗鳳眼的嬌俏少女,上下打著秋千,笑聲輕柔婉轉,猶似黃鸝出穀。

賀友之本來倚著樹低頭看書,聽了這歡欣清越的笑語,也是不自覺跟著嘴角微揚,又接著看到一個段落,才抬眼去瞧那玩興正濃的小倆口。

「跳過來。」江初照張開雙臂,對著坐在秋千上的少女鼓勵道。

「我不敢。」雪霏柳眉微顰,眼裡儘是喜悅笑意,輕輕搖著螓首。

「我一定接住妳。」他開心地喊道,仍是放開懷抱等著她。

賀友之覺得江大人可太會討姑娘歡心了,自己紮了個秋千不算,還纏上鮮花布置,從他們剛來到這坡上,雪霏姑娘驚喜交加的樣子,這玩意肯定是江大人偷偷弄的驚喜。他好奇又欣然地瞧著這一對年輕璧人。

「那我數三聲再跳,一、二、三!」雪霏鬆開手,順著往前送的力量,直撲到江初照懷裡,有些害怕有些興奮,臉頰緋紅,更顯嬌豔。

江初照也是樂得合不攏嘴,低頭問她:「好玩麼,要不要再來一次?」

雪霏隻是搖頭,嗬嗬輕笑,牽起他回到與賀友之休憩的那棵樹下。倆人打開裝點心的竹籃,將各式小樣一一拿出,這是他倆忙了一早上弄的,江初照分了一雙筷子給賀友之,三人迎著春風暖陽,邊享用邊談笑,不覺時光流逝。

休假還剩兩天結束,江初照前幾日都跟雪霏一道,騎著馬就近賞春玩樂,這兩日他則是先去校場幫忙看看,才回自個住處休憩,算是提前替自己收心。

想不到剛過傍晚,就聽說穀競川他們一行人回營了,他有些錯愕,難不成這幾人也提前收心?紀重九肯啊?

入夜後,他正打算一會梳洗入睡,卻聽熟悉嗓音在帳外喊他名字,都快熄燈了……忽地想起雪霏還泡在浴桶裡,跟著憶起一件舊事,慌得他隻得隔著屏風,跟雪霏知會一聲,披上外衣匆匆出去。

剛掀開帳簾就嗅到一陣清冽甘醇的酒香,他不禁一愣,那多日未見的身影映入眼簾。

「玉延樓的東風醉。」穀競川拎著酒壺,含笑望著他。

江初照就覺得這酒肯定很烈,不然他剛剛怎地暈了一下?

穀競川拔開封口,很自然地將酒壺湊到他唇邊。江初照猶豫一下,扶著壺身小啜一口,甫一入喉隻覺甘醇溫潤、辛香暖熱,猶如置身春風十裡,難掩驚豔。

「這酒很貴吧?」他說著,忙接過穀競川手中瓶塞,將酒壺封了個嚴實,生怕美酒發散在風中,那多浪費。

到底是看著長大的,穀競川讓他這毛躁如小動物的樣子逗樂,輕揉他的頭,把酒壺往他懷裡送,也不回答問題,隻說:「去了臨近城鎮轉一圈,紀重九一聽到馬鳴山那酒鬼說,這酒極好,直嚷著要帶回來給你們嚐嚐。」心意很足,就是錢袋不夠深,他在心裡笑了一句。

江初照有些尷尬,剛剛他不該這麼喝的,俊顏泛紅,訥訥道:「我明日再拿給賀友之。」

穀競川一愣,敲了敲酒壺,微笑低語:「這是你的,友之那一壺,紀重九給他送去了。」

江初照滿心喜悅又不好意思,他很想再跟穀競川多說些,又惦念人家風塵仆仆,怕是已經累了,隻得謝過他,有些惆悵地道了晚安。

「你不是舍不得我吧?」穀競川冷不防問,沒辦法,這神態很像這麼回事啊,他忍不住嘴欠一句。

哪知江初照聽了這話,瞠圓了眼,還臉紅的一把,慌張回答:「我、我好幾天沒看到你…你們,自然是想多說幾句。」他咽了咽口水,鎮定道:「明日晚飯再說也是一樣的。」語畢,灰溜溜轉身就逃。

穀競川來不及反應,就看他鞋也沒脫地匆匆回帳,過一會帳簾後才伸出一隻手,把鞋子擺出來,硬是沒露臉。

『看來又說錯話了啊,明日再道歉吧。』穀競川思忖道,有些埋怨自己這張嘴。

*          *           *

自打三月初穀競川從家裡回來,演武場高台就多了一把通體漆黑的鐵弓,弓身比尋常弓弩更長些,握在手上很有份量,據說是漢代名將李廣曾挽的良弓,名喚稜羽。

這把稜羽弓一放將近三個月,期間摸的人多、看的人更多,可從未有人把弓帶回去。倒也不是因為弓太沉,而是穀競川下令,隻要燕門關裡邊,誰能將這把弓拉個滿,就能做這弓的主人。

拉滿……拉動都有困難。

尋常弓弦都是牛筋一類製成,愈好的弓愈難張開,這鐵弓的弦卻不知是何物,硬度奇高,就連好幾個前鋒營的弟兄上去都拉不開。時日一久,有的人稱它是稀世珍寶,另一些人卻覺得這是將軍跟大夥開玩笑。

江初照他們也不覺得自己能拉滿弓,出於好玩跟機會難得,還是趁閒暇時拿起來試試,除了單大人沒興趣,他們幾個都玩了一遍。

輪到江初照的時候,他搓搓手,運氣丹田,瞄準三百步開外、專為稜羽弓而設的箭靶,開弓。

一開始真是硬得令他心下驚駭,他沒鬆手,暗自調息運氣,將力量全灌在手臂上,一點一點,他覺得那弓逐漸引開,身邊驚呼聲此起彼落,他不敢分神,仍是專注調息,將渾身力量都聚在這把弓上。

弓弦拉開不足一半,他隻覺手臂猶如火燒般疼痛麻木,連帶胸口、背心也有些悶痛,他知道滿弓是不可能了,但他是多日來第一個拉開的人,他想再撐一會,看看自個開弓能到甚麼程度。

哪知紀重九鬼叫起來,讓他快鬆手,省得把手臂拽下來。

江初照試著忽略,頂著滿頭汗又把鐵弓張得更開些,這下腦子也有些犯暈,眼前花白一片;紀重九還在嚷,說他太使勁會繃斷心脈,這句嚇得他鬆了手。羽箭離弦,在二百步左右落地,沒碰著箭靶,他歎了口氣。

每日都有不少人好奇地繞著這把弓,卻遲遲不見它的主人現身,穀競川等了三個多月,正打算放棄,想不到今日卻出現一位奇人。

人高馬大的漢子穿著一軍裝束,走起路來穩如泰山,似是下定決心,從高台取了鐵弓,搭上羽箭,當著眾人驚駭的神情,竟嗖嗖連放兩箭,羽箭甚至強勁到擊穿三百步開外的箭靶。

演武場少說也聚了上千人在場看熱鬨,霎時鴉雀無聲,隔了好一會才爆出歡呼和掌聲。大夥此刻才真正相信此弓確是神器,也幡然明白為何尋常箭靶都安排在百步以內,要試稜羽弓,卻規定瞄準三百步開外。

那漢子一邊靦腆微笑,一邊提著弓跑近箭靶,瞧了一會,搖搖頭,轉個身又把弓放回高台。

穀競川本來麵露喜色,看了他的舉動卻極是不解,命人攔下那位身負神力的壯漢,二人在高台邊低聲說了幾句後,達成共識,最終那把弓還是還回高台,他倆均有些惋惜之色。

*           *           *

「湯震虎今早跟你說了甚麼?」大夥一道晚飯時,單明允隔著江初照問道。

穀競川想了會,不免可惜地回答:「他說自己放了兩箭,隻有一箭擊中箭靶,且離靶心很遠,怕糟蹋好東西,不肯要。」

馬鳴山話不是挺多,忍不住建議道:「要不你自個留著那弓吧,都等了三個多月,才等來一個湯震虎,燕門關恐怕沒幾人跟他一樣高壯,更彆想還有誰能成。」

穀競川剛要答他,卻見坐在江初照對麵的紀重九那手又不老實,從江初照碗裡頭把小點心夾走,還一副理解地說:「這你吃不下?我幫你。」

那是他想留到最後慢慢吃的……沾了人家的筷子,江初照也不敢要了,隻點點頭小口扒飯。

想不到下一刻穀競川抬手就拍紀重九腦門,把他嚇得差點噴飯。

紀重九還噎著了,邊咳邊捶胸,馬鳴山趕緊起身幫忙拍背,江初照也急放下筷子,站起來想幫他挖喉嚨。穀競川沒想到會害小夥子噎著,當即繞過桌,從背後抱起紀重九,強壓他腹部數下,終於讓他將那裹了糖霜的炸饅頭吐出來。

除了單明允沒事人似的喝茶看戲,所有人都心有餘悸。

「將軍,你為何打我?」紀重九哼哼唧唧地問,一臉委屈。

「誰讓你…沒規矩,人家碗裡的東西也搶?」穀競川神色尷尬地關切詢問:「你還好吧?」又順手倒了杯茶給他。

江初照掏出帕子遞給紀重九,隻覺這人也太粗魯,這麼大的炸饅頭少說也得分成三口,嘴闊也不能一次塞進去……他忽然發現紀重九最近常挨穀競川揍,好像還都是自個害的?巧合罷了是巧合……

剛這樣想,就聽賀友之笑起來:「讓你彆碰江大人,好容易長點記性,又拿人家碗裡的東西?」

單明允咳了一聲,接過話:「紀重九,這裡哪個像你這樣,成日對長官動手動腳?」又不高興地看著江初照,責備道:「你們倆都注意些,失了威儀你還怎麼帶人?」

他倆挨了罵,一齊點點頭。

江初照心裡卻疑惑委屈,這兒規矩變這麼嚴了,先前愛怎麼嘻笑打鬨也沒人管呀,是不是最近營裡擴增,多了許多新人,要樹立榜樣啥的?想到一半卻看紀重九喝完茶,喜孜孜把剛剛的饅頭一口塞進嘴裡,邊嚼邊衝他傻笑,沒事人似的樂嗬。

『還是自個長點心,多提醒這傻子吧。』江初照在心裡想。

晚飯快結束時才聽說,將軍的兩個妹妹去年都嫁了人,大小姐果真成了他們周越的太子妃;可令人想不到的是,二小姐竟遠嫁燕國,成了大燕的皇後。

江初照不免替她捏把汗,燕門關緊鄰大燕、寧鐸兩國交界,與周越形成三方險要之地,他們對這兩個國家也是多有耳聞,那燕國國君……挺出名的,二小姐這顆爆栗子嫁了他,隻怕凶多吉少。

穀競川看他憂心忡忡,一問之下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地說:「那把稜羽弓就是燕國國君送給爹的,可見毛丫頭在那也過得挺滋潤,有啥好擔心的?」又想起剛剛的話題,轉向馬鳴山續道:「我跟虎子說好了,弓還是擱台上,讓他慢慢把準頭練起來,等他覺得成了,再自個去試試。」

*           *           *

誰也想不到,這番其樂融融的對談還沒過半個月,夜裡燕門關就接到來自祝二小姐的求援信。

大帳內除了穀競川、單明允、連同江初照在內的三名參將,另有一位身著大燕軍服,麵色極度蒼白的傳令兵,他看著眼前周越一眾將士,憂心如焚卻不敢出聲打擾,隻是焦灼地立在一旁。

穀競川手持祝玥暖親筆書信,一語不發地專注閱讀,桌上擱著一並送達的大燕境內地貌圖,還有早前給了妹妹的翡翠簪。

單明允卻緊盯著那自稱從燕國來的兵士,眼底充滿懷疑不信任,冷聲道:「大燕數以百萬兵馬,還借兵借到燕門關外了?」

楊子耀被這麼一問,當即抱拳對眾人一揖:「穀將軍明鑑,這確實是皇後娘娘親筆信,靖雪關此刻岌岌可危,若是擋不下南凜軍,娘娘所在皇城首當其衝,燕國實在來不及調回兵馬相抗,還望穀將軍幫幫咱們。」他說到後來因激動止不住顫抖,雙膝一跪,伏在地上。

「你先起來。」穀競川對他一擺手。

江初照當即將那傳令兵扶起,感覺他渾身都在發抖。

單明允深怕其中有詐,毫不避諱道:「這信是不是二小姐親筆,誰知道?就算是好了,」他神情冷厲地盯著楊子耀,意有所指:「也難保不是有人迫二小姐寫下,或冒她之名、盜取玉簪取信我們,隻為調虎離山。」

江初照原本極是不忍地瞧著楊子耀,聽了單明允的話卻心下一凜。

畢竟燕門關地理位置特殊,連帶整個軍營規模也較尋常軍營更大,平日重兵把守三方勢力交界,若此刻馳援大燕,未得陛下聖旨,是擅離職守。即使大燕遇險是真,難保寧鐸這國家不會聞訊伺機而動,燕門關若有失,他們這些長官都是立過軍令狀的──斬立決。

住在首都的家眷們恐怕也會被他們牽連。他孓然一身,自然沒甚麼顧慮,可單大人家中那一大票孩子怎麼辦?此刻他不由得憶起一些久遠的舊事,登時臉上全無血色,不敢接著揣度下去。

穀競川盯著信默不作聲,須臾轉向單明允,道:「這信沒問題。毛丫頭的字很特殊,極難模仿,你看這裡,」他把信遞到單明允眼下,修長手指逐一跳過字行間隔,「我們常玩藏頭詩,會在這些地方藏訊息,規律隻有我跟她知道。」單明允順著他比劃看去,赫見:"哥,請速發兵大燕。"

單明允還未反應,穀競川示意楊子耀站近些,指著桌上輿圖,字句清晰地道:「靖雪關之前有一處山坳,臨水背山,我即刻出發,搶駐此地伏擊,」他抬頭問楊子耀,「你記下了?」

楊子耀大感意外,紅著眼用力點頭應答,又聽他道:「我軍以鼓聲為信,從山坳殺出,將南凜軍一分為二,臨靖雪關的,歸大燕;其餘的,歸我。」

此言一出,單明允大驚失色,一把拽過他,沉聲問:「你瘋了麼,從中間殺進?伏擊雖可攻其不備,鐵騎也確實可以衝散敵方,但若是大燕不濟事,沒能將前頭的南凜軍擊潰,咱們霎時腹背受敵,你等於把大夥的命都賭在大燕身上。」

楊子耀欲言又止,穀競川卻接過話:「大燕素來也是兵強馬壯的,靖雪關鄰近燕門關,又把守大燕皇城驛口,同樣處於險要位置,想來布署的也是精兵為多,不致如此。」他愈說愈心焦如焚,隻覺不能再拖下去,轉而對楊子耀交代:「你先行一步,我軍隨後就到。」

楊子耀當即深深一揖,激動道:「多謝穀將軍。」迅速恭謹地退出大帳,策馬直奔靖雪關傳訊。

這下箭在弦上,單明允指著他,氣得半句話都說不出,豈知更氣的還在後頭。

穀競川一麵傳訊調兵,一麵披掛取兵器,對著帳內幾位副手道:「你們回去歇息吧,今晚提高警覺,此次發兵乃我一人所為,不牽連任何人。我隻帶鐵騎三千,不動燕門關根本。」

「三千?」單明允忍不住氣急敗壞,喝斥道:「你沒聽他說南凜來了數萬,你這是在玩命!」

穀競川迅速穿戴整齊,掀開帳簾隻見他那匹駿馬也已讓人牽在帳外,他接過鐵弓翻身上馬,安撫單明允一句:「這三千人是我親自帶上來的,都是狠角色,加上靖雪關的兵馬,隻是擋下南凜今晚攻勢,讓大燕馳援軍隊有時間接防,不會有問題。」

他一聲呼叱,駿馬疾馳而去,領著迅速整頓好的前鋒營騎兵,馬蹄鐵騎聲震平野,往燕門關另一頭而去。

單明允和江初照相顧一眼,倆人神色同樣堅決,跟著火速離開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