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角力,將揭紅妝(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694 字 2個月前

枷鎖一除,身心驟鬆,而須臾間,肩上的傷顫顫欲裂,絲絲縷縷的刺痛和酸楚從四肢百骸湧上來,欲鼓破肌肉而出。

裴越不禁抿緊了唇。

滿殿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觸目驚心的枷傷上。

有細微的汗珠從太子殿下的額角緩慢地沁出來。

但見他挺直腰身、端正坐姿,微微吸氣,定神道:“陛下,罪人從未摹繪過漠涼邊防圖,此邊防圖並非出自罪人之手。”

皇帝蹙眉:“那你為何口口聲聲自稱罪人?又為何甘願一路忍受重枷之苦?”

“兒臣以國儲之身,為厲晟所擄以致謠言四起,使朝堂動蕩,社稷難安,此亦罪也,故自稱罪人。禦史與阿史那翰誣陷兒臣通敵叛國,罪名一夜之間傳遍燕赤,兒臣執意戴著重枷上京洗冤,無非是想讓沿途的百姓和護送的行伍做個見證,兒臣不怕痛、不怕死、不怕折磨、更不會求饒,絕非貪生怕死、賣國求榮之徒。”

“陛下,”探事司指揮使顧澤衍撩袍下跪,“漠涼與幽鄴,五千裡路遙,太子殿下每日佩戴重枷十一個時辰有餘,日複一日,肌膚磨損,血肉模糊,卻從未喊疼,期間亦從未主動要過一粒米、一口水。臣與威銳將軍、京畿衛及探事司同僚,以及曾見過囚車行進的百姓,均可作證,萬不敢欺君!”

群臣麵露動容之色。

“可太子殿下雙腿殘疾、滿頭白發,顯然是在厲晟受了虐待,縱然殿下捱得住枷刑,亦未必能熬過其它更嚴酷的刑罰。”禦史陸寒的語氣帶了一絲同情,“求生乃人之本能……”

“你放屁!”秦延跳將起來,“陸寒,你怎能說出此等胳膊肘往外拐的無恥之詞!”

厲晟使臣急急上前澄清:“厲晟沒有對燕赤國儲施加任何刑罰,他未入厲晟國境尚在馬車上時就已經半死不活了。”

“什麼叫半死不活?”皇帝的臉色遽然陰沉。

“就是……”厲晟使臣的身體晃了晃,驚懼得聲音都有些發飄,“那時他已經是這副模樣,但一直昏迷不醒,雖然還有心跳脈搏,看著卻如同死了一般,我們才迫不得已將他送到雪原木屋請神醫好生照料。後來,神醫把他治醒了,他便慌張地想求我們國君將他送回燕赤來……”

皇帝沉默,殿中針落可聞。

半晌,他揚手示意顧澤衍起身。

嚴厲卻不失柔和的聲音從他胸腔中發出來,裹著沉痛的怒意:“裴越,你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裴越神情一僵,眼底微微紅了:“父皇,兒臣絕無向厲晟搖尾乞憐。至於為何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其中牽涉甚多,父皇可否容兒臣洗脫罪名之後再稟?”

“好。”裴羽注視裴越良久,“既然你不承認摹繪及私授漠涼邊防圖,那厲晟二王子這證物,你可有看出什麼蹊蹺?”

“方才秦相說除了兒臣與他之外,隻有國師一人能仿造出此證物,陛下可否請國師前來,與兒臣和秦相當麵對質?”

“自然可以。”

白玉階下,文武百官頓時議論紛紛。

“果然普天之下,隻有陛下才知道國師大人的行蹤。”

“國師怎會通敵叛國?”

“這倒不一定,你忘記他的出身了?”

趙德泉眼見聖上揉了揉一側的太陽穴,連忙拖長音調喊了一嗓:“肅—靜——!”

“說,讓他們說。”皇帝大約頭疼得有了火氣,“有何異樣,有何見解,通通提出來!”

群臣立即頷首低眉,緘默不言。大家都不是愣頭青了,哪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卻見兵部郎中王靜岩出列走到殿中,奏曰:“臣聞太子殿下於賑災路上與威銳將軍頗為投契,在威銳將軍遇險時,更隻身營救,以身擋箭,可見情誼深厚;又聞那厲晟間諜在死前曾口中喃喃一個“蔚”字,故欲請太子殿下自辯清白,以解結黨營私、通敵叛國之嫌。”

此言一出,眾臣麵上不約而同浮現凝重複雜之色。

蔚楚淩當堂怒罵:“含血噴人!忠勇蔚家軍戍邊數十載,與厲晟、雪突軍隊交鋒無數,結下切骨之仇,蔚氏作為統帥,豈能容允太子將漠涼邊防圖奉予敵夷,葬送蔚家軍八萬餘將士性命及世代忠義之名!”

她跪下叩首,傲然抬頭。“聖上,燕赤在您治下,風禾儘起,邇安遠至,蔚家軍忠君愛國,以八萬餘人對抗兩夷十萬聯軍,接連勇奪厲晟東北朔岑十二城,敵隕七萬,我折三萬,以死傷少半之代價,大獲全勝,實無愧忠勇之名!兵部郎中王靜岩既知事實,仍出此言,豈止心狠手辣,欲致蔚氏於死無葬身之地,更誅儘天下忠君愛國者之心!臣亦疑他企圖動搖國本,傾覆燕赤!”

“可笑賑災路上,微臣用的還是王靜岩的名號……”肺部隨著這一番慷慨陳詞泛起劇痛,蔚楚淩臉色微變,目光閃著雷霆驚怒,摻雜著一絲不甘的悔恨,“太子殿下以工部郎中祝鳴之名賑災,臣便擇一曾過耳朝臣之名東施效顰,如今深悔矣!”

也不知那時裴越每每聽見她自稱王靜岩,是怎樣的心情……

難以想象,他竟容忍至今。

“嗬,威銳將軍請起。”皇帝意味不明地淡笑了一下,安撫道,“放心,朕定不會令才立下赫赫戰功的漠涼將士含冤負屈。”他似是坐得累了,微向禦案傾了傾,“但你且說說,賑災路上,為何和太子走得那樣近?”

蔚楚淩一怔,眸中翻起暗湧。驀地,那波瀾中閃出一絲熾熱的光彩,仿若被陽光照耀的浪尖。

這絲光彩令皇帝回憶紛湧,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二十餘年了,他在這金鑾殿中上過無數次早朝,無論是瀝粉貼金的雲龍巨柱還是盤龍銜珠的蟠龍藻井,殿中的景色,他早就已經看膩,卻不想有朝一日會在一個臣子眼中,窺見先皇後曾經動人的神韻。

“陛下,臣與太子殿下如此親厚,並非結黨營私,而是因為,”蔚楚淩將頭頂的官帽取下,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如瀑般垂落下來,“兒女私情。”

裴越瞳孔猛地一縮:“蔚夢安!”

群臣都懵了。什麼兒女私情?威銳將軍為何突然在殿前解冠散發,還意欲寬衣解帶?

蔚楚淩的手指在腰間的蹀躞帶上停了一瞬,眼底的堅定浮漫出來,微微一笑,開口道:“稟明陛下,微臣的朝服裡麵,還有一套紅妝。微臣其實是女兒身!”

說時遲,那時快,她蔥白的五指已將腰帶握在手間,右手往胸前一扯,朝服脫落,露出柔美的小袖襦和交窬裙。俊秀端嚴的年輕將軍搖身一變,變成一位雪膚墨發、姝色無雙的女子,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高華冷豔,燦然生光。

群臣先是震驚得出說不話來,而後麵麵相覷,終於不再靜默,爆發出七嘴八舌、不可置信的議論聲。

“我就說他堂堂戰神,怎麼生了這麼一副貌若好女的皮囊,原來他...她本來就是女的!”

“如此年輕的合一境宗師,竟還是名女子,太不可思議了!”

“蔚氏豈非犯了欺君之罪?”

“肅靜!”皇帝一拍禦案,“蔚楚淩,你可知欺君罔上死罪難逃?”

“聖上,微臣知罪,”蔚楚淩屈膝跪地,“但蔚氏欺君,乃當年情勢所迫。”

她抬起頭來,眸光誠懇明亮:“武佑三年,臣外祖父霍城率軍鏖戰雪突,彼時雪突乃草原霸主,實力強橫,四處征戰,欲侵略我朝領土,我軍連敗,士氣低迷。因微臣母親霍虹即將臨盆,軍師生一妙計,言母親腹中胎兒乃天降祥瑞,能助我軍轉敗為勝。而母親腹中乃雙生胎,當日率先誕下的乃微臣兄長,可惜喜報傳至前線後,兄長不幸夭折,微臣父親蔚昭遂隱瞞了孿生子的事實,謊稱後誕下來的微臣即為麟兒......後來戰事告捷,聖上龍心大悅,頒下賞賜,從此微臣便被當作男兒教養,直至如今。”

"原來如此。"想起當年情形,皇帝微微動容,“罷了,事出有因,朕便寬恕你們的欺君之過。”

他話鋒一轉:“蔚卿方才說,你與裴越,是兒女私情?”

“臣女確實心悅太子殿下。”蔚楚淩眼含羞怯,灼若芙蕖。

皇帝哈哈大笑:“威銳將軍果然坦蕩勇敢,古有花木蘭,想不到如今我燕赤,也出了你這麼一位傳奇女將!”

秦延當即拜倒高呼:“天佑燕赤,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朝文武亦隨之跪地,高喊天佑燕赤,三呼萬歲。

“愛卿們請起。”裴羽站起身從禦座上下來,行至裴越跟前,“裴越,你可聽見了?”

祝文遠將皇帝的笑容看在眼裡,心中微訝,難道秦延說的是真的,聖上並非真的厭惡太子,而是當真想把江山社稷交付予他?還是以太子殿下如今隻能被降封為王的處境,聖上欣喜於他能找到如花美眷,從此有西北藩王作倚仗,此生無虞?

“兒臣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