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棒加身,舊事新愁(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703 字 2個月前

“蔚將軍久居漠涼,對中原頗為陌生,途中因護衛之責與兒臣朝夕相對,眼見水碧山青之地,煙雲楚楚,滿目瘡痍,發憤與兒臣同挽狂瀾悲歌,惺惺相惜之下……”裴越垂下的眼睫不自覺一顫,雙手捏緊了腿側的白衣,“難免生出許多錯覺。”

帝王的笑容斂了下去:“裴越,你就這麼情願做一個孤家寡人?死生疾病瞞而不報,甘願落得如此伶仃蕭瑟的下場……恐怕這燕赤國儲,你也早就當膩了吧!”

裴越眼中閃過痛色,雙臂一撐,木椅的椅腳摩擦地磚,發出刺耳的鳴響,病骨支離的身體如一具木偶般砸落到地麵上來。

這叫在皇帝身旁侍立的趙德泉吃了一驚。

太子殿下皮開肉綻的嶙峋腕骨撞到堅石上,瞧著就痛得厲害,但眼見陛下正在氣頭上,趙德泉隻得刹住自己想去攙扶的身形。

隻見太子殿下慢慢支撐起上身,低聲道:“兒臣不敢。”

“哼。”裴羽冷笑一聲,“你有什麼不敢的。”他霍然轉身,見蔚楚淩仍跪著,眼尾發紅,便道,“蔚卿起來吧,這般懦弱無能、不忠不孝之人,不值得你傾心。”

此言可謂誅心。蔚楚淩站起身朝那個雪白的身影望去,隻見他低著頭,背脊微彎,靜靜地撐著身子一動不動,絲絲寒意和酸澀悄然在心底滋生。

她早知他會如此,不是麼?

當初遠離幽鄴的時候,他們曾不帶曖昧地相擁過。對裴越而言,曆經生死後重逢,他眼底泄露出些許星星碎片,就已是過分的軟弱和放縱。何況如今他正處於自己最熟悉的皇廷中心?

莫說裴越現下還是太子,就算他將來變成了王爺,他們這一生仍走不出命運和身份的糾葛……

何不就此走入這個長夜,共同麵對那些折骨削翼的寒刀?

“國師到——”一聲長調打斷了蔚楚淩的思緒。

聖上訓儲,實令臣下惶然,因此當通報聲傳入大殿,群臣心弦稍鬆,竟對國師的到來生出一絲隱秘的期待,個個翹首而望。

蔚楚淩追隨眾臣視線,見國師慕容白由遠及近而來——大約知命之年,長眉飛須,闊步流仙,道袍加身,手執拂塵,目光中隱隱有睥睨天下的冷傲,一派巍巍高士之姿。

天師神通,以術輔朝,可見三公而不拜,即便麵對皇帝,他亦不過微微躬身作揖:“臣慕容白覲見天子。”

“國師,你且看一看這幅漠涼邊防圖有何異常。”禦座上,皇帝的聲音有些倦怠了。

慕容白從趙德泉手中接過卷軸,展開看了,臉上無波無瀾:“稟陛下,並無不妥。”

“厲晟二皇子言太子呈獻此圖予其君上,賣國以求苟活,而朕軍機密室處及漠涼軍中之邊防圖,俱未丟失。”皇帝右手按上禦案上的兩幅卷軸,“蔚郡王府之圖卷,由威銳將軍帶來了,朕所存之圖軸,亦在此處。”

他頭痛欲裂,不禁將手一擺:“趙德泉,將這兩幅卷軸拿下去,連同國師手中那幅,一並鋪陳在大殿中,叫文武百官一一看個仔細,今日定要分辨出個子醜寅卯來!”

趙德全遂吩咐侍衛搬來數張桌子拚成長桌,將那三幅卷軸打開鋪在上頭,任大臣們圍觀細辨。

皇上及蔚家所持的那兩幅漠涼邊防圖由蔚昭親手所繪,蔚楚淩很是熟悉,尤其是蔚家那幅,她在軍中時捧在手上閱覽研究過許多次,還據其畫過更動布防圖,正因如此,她才會被那幅證物的還原程度深深震撼——

在完美的依葫蘆畫瓢之下,證物上的筆跡確有裴越之風,且處處透著他想極力模仿原作的痕跡。若非與太子極為熟悉之人,不可能辦到。

人證物證俱在。厲晟間諜死前在皇上和重臣們麵前未改證詞;物證又對太子不利……這便是聖上和太子黨難以為裴越脫罪的原因。

“國師,”秦延湊到了慕容白身側,厚著臉皮問,“當今天下,除了我和太子殿下,就隻有您有能耐繪出這幅圖來了,當真不是您畫的麼?”

慕容白連給他一個眼神都欠奉:“我為何要陷害太子?”

“國師,你與墨家家主墨炎是何關係?”裴越抬起頭,聲如冷玉。

大殿上的交談聲倏爾停了。

太子殿下刀削斧鑿般的臉龐俊美得近乎妖異,肩頭的鮮血沾染上垂落的銀發,仿佛刀刃劍鋒上流過的淡薄的一層血。皇城數十載的風雲變幻,凝成一刹,彙聚在他眸光裡。

慕容白深深凝視太子,臉上看不出情緒:“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2]。我與墨炎是摯交好友,自他離去以後,我便一心向道。”

“國師乃星闕國質子,自小就被送來了幽鄴,與彼時還是太子的父皇及太子伴讀墨炎一同在國子監讀書。星闕國國小力微,無法躲過被燕赤吞滅的命運,皇祖本欲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卻經不住父皇和墨炎苦苦哀求……”

“放肆!裴越,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先帝不敬!”皇帝震怒。

裴越端正肅穆地叩了個頭,而後繼續道:“皇祖遂在國師體內種下蠱蟲,以蠱毒牽製為籌碼,逼質子歸順燕赤,永不反叛……”

“來人,掌他的嘴!”裴羽氣極下令。

“陛下,”慕容白冷然道,“不敬先祖是大不孝,如此處罰豈非太輕?”

“那國師道該如何?”

“說起來臣亦算太子半師,”慕容白將手中拂塵輕輕一甩,“便由臣給他個教訓,令他謹記孝道,從此不敢稍忘。”

裴羽深吸一口氣,麵容微微扭曲:“好,朕便將這逆子交由國師處置。”

隻見慕容白指尖在拂塵柄上輕輕一按,那玄鐵柄身便延長成了一根五尺長棍。他右手拖著鐵棍緩緩前行,在地磚上刮出刺耳的摩擦聲,而後終於站定,朝裴越背部用力揮打過去。

極重的一下,揚起滿肩銀發。裴越的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前一撲,又慢慢撐起身來,腕間的血擦得石磚斑駁一片。

“陛下,太子殿下身份尊貴,不宜當眾受刑,更何況他還有重傷在身,實在經不起這樣罰啊!”祝文遠忍不住勸阻道。

而裴羽臉色鐵青,斬釘截鐵:“他既敢出言不遜,就必定預計了後果。國師,不必留情。”

數棍下去,裴越滿頭冷汗,青筋暴起,唇角留下血線。他雙臂微微顫抖,強撐著緩緩爬起身。

棍影又是一閃,裹著颶風而下,蔚楚淩箭步上前,以手抓棍,裙擺蕩出明麗的流光。

“陛下開恩!太子殿下有心力衰竭之危,原本亟待休養,卻執意戴著重枷上京,身體損耗甚巨,再罰下去隻怕就要一命嗚呼了!”

秦延亦緩頰道:“太子殿下提起國師來曆,定然事出有因,當務之急,是要厘清殿下通敵叛國的罪嫌。”

“罷了,蔚卿與秦相所言有理。”皇帝麵色嚴厲,“裴越,你可知錯?”

“兒臣妄議先祖同君父,是為大不敬,理應受罰。兒臣知罪,謝父王開恩。”裴越伏地叩首,又艱難地撐起身來,冷汗順著額角流到下頜滴落,眸子裡深邃靜默,好似一方雲霧氤氳的幽潭,“兒臣之所以提及前朝舊事及國師來曆,是因為發覺了證物筆跡中的可疑之處,疑其乃國師所作……”

“咣當”一聲,慕容白將那根玄黑長棍隨手丟擲在大殿上。

裴越曲屈著的雙腿被白袍覆蓋,雙臂撐得筆直,即便以這樣的身姿示人,亦沒有狼狽淒迷的情態,一派骨寒玉質的君子之風:“國師年幼啟蒙時習寫的漢字為篆書,因此多年來一直保持著某些字以小篆書寫的習慣,譬如寫‘墨’字時,必會寫其中蘊了一個‘炎’字的篆體,而證物上,‘墨頭屯’的‘墨’字,可見由篆體扭改成楷書的細微痕跡。望父皇明察。”

“是嗎?”皇帝俯下身來,眉宇間透著一股淩厲,雖然聲音很輕,但強勁霸道的天威瞬間籠罩了大殿。

權柄,是這世間無形的殺器。帝王一個眼神,猶勝萬千利刃。

群臣無聲拜倒。

慕容白一人鶴立:“皇上乃萬乘之主,生殺予奪,要舍誰棄誰,不過一句話的事,何必非要找個理由?”

“國師的意思是,裴越冤枉了你?”

“墨府被鄭從自帶假玉璽假龍袍誣陷都不算冤枉,我既有這處敗筆,又豈算冤枉?”慕容白森然冷笑,“裴羽,我與你之間,滅國之仇是真,弑友之恨也是真!反正我九族早已儘滅,唯一摯友亦枉然慘死,今日你何不將我千刀萬剮於殿前,助我曆儘此生劫難,羽化登仙!”

“好,好,好。你此生唯有墨炎一個摯友。朕奉一敵國質子為國師,被多少人指著鼻子罵過荒唐,你卻全然不顧。”皇帝雙目猩紅,“年少時你臉軟心慈、赤子之心,連螞蟻也不忍踩死一隻,想不到多年以後,你竟寧置萬民於水火,也要傾覆朕的江山!”

“人是會變的,陛下!我們三人之中,變得最厲害那個,難道不是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