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假意,推波助瀾(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777 字 2個月前

裴羽走入詔獄時,臉色發白,腳步虛浮,由趙德泉仔細攙扶著,後頭綴有一條長長的人龍。

獄中陰冷,燈火如豆,腳步聲在幽靜狹長的空間裡,密匝如雷,踏落人的心頭。

忽地,趙德泉感到陛下的右手在他掌中一顫。他猛地向上望,見陛下凝視著麵前某處,眸底泛起深深血色。

趙德泉心頭一跳,側頭偷眼瞥了下牢房中的太子殿下,這不看不知道,一看簡直令人觸目驚心。

太子殿下的臉色,瞧著比陛下還要蒼白幾分,白發融進了雪衫裡,整個人單薄得如同一片雪花,仿佛馬上就要隨風而去。肩頭被重枷磨壓得滲出大片斑駁濕潤的血跡,不知有多麼疼痛,刺目得令人幾欲落淚。手腕上也傷痕累累。

偏他坐得端正,似一尺折不斷的薄玉。

趙德泉少有地忘記了謹慎:“陛下,這重枷可以除了罷?”

皇帝不語,牢獄中一時沉雲密布,天威如泰山壓頂般令人窒息。

“奴才多嘴,陛下恕罪。”趙德泉當即跪下叩頭。

身後的宮人和獄卒跟著兩股戰戰地跪倒一片,憂心天子一怒,慘受株連。

良久,皇帝冷聲道:“罪嫌尚在,枷鎖豈能除去?明日金鑾殿上,文武百官麵前,朕親自審問。今日若有探獄者,一律準入。事無巨細,有聞必錄。”

說完,他像再忍受不了詔獄的腥濕,轉身而去。

“父皇,”低啞的嗓音在獄中響起,似因很久都沒有開聲而微微艱澀,“兒臣不孝,請父皇保重龍體。”

裴羽身形頓了頓,沒有回頭。

牢獄中不見天日。

關押著太子殿下的牢房門前,擺著一張方桌。兩個刑部書令吏正攤開案簿於桌前靜坐,毛筆蘸好了墨,擱置在筆架上。

他們前腳剛到,裴鈺後腳就來了。

二人起身見禮:“見過六皇子殿下,殿下千歲。”

“免禮。”裴鈺漠然應了,臉色陰沉,與身邊的侍從耳語了兩句。

侍從竟走到方桌前將那兩本案簿收了,夾在腋下,客氣地衝這兩位刑部小吏一笑:“我們殿下想與太子殿下說兩句體己話。”

“這...”兩名官吏對視一眼,躬身道,“卑職不敢抗旨不遵,還請殿下歸還案薄。”

“好啊。”侍從“啪”的一聲將那兩本簿扔回案上,抄起那兩支毛筆,一根又一根地都折斷了,方道,“您二位先隨小人出去吧,殿下回頭會自請聖裁。”

這回二人哪兒還不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隻得垂著頭離開。

掌獄在裴鈺的示意下將牢門打開,其餘獄卒見狀,眼觀鼻鼻觀心,杵著不動,恨不得把自己當作一根木樁。

陰暗的詔獄中,裴鈺身著錦袍,豐神如玉,腰間掛著的東珠熠熠生光。

他在裴越跟前半跪下來,伸手向那銀色的發尾,將碰不敢碰:“三皇兄……是那餘毒的緣故,還是在厲晟受了折磨?”

裴越本欲勸裴鈺不要如此任性,但聽了這兩句關心之語,責備之辭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裴鈺。”裴越的右手轉動了一下,扯動了腕間磨損的皮肉,帶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微微蹙眉,停止了動作,臉上卻很快浮出一個笑來:“無妨了。我們兄弟二人好久不見,你來看我,我很高興。這顆東珠,我送給你以後,從未見你用過,怎麼今日卻特意戴出來了?”

裴鈺默了默。“你從前送我的東西太多了……”他勉強扯開一個笑,“如今連儲君之位,也要送給我嗎?”

裴越一怔,寬慰道:“是我時運不濟……今後無論誰當國儲,都是天命所歸。”

那嗓音實在太過柔和,裴鈺的眼睛瞬間紅了一圈。

“太子哥哥……”他握緊裴越的手,“容我像小時候這樣叫你。我來,是想告訴你,我舅舅抓到了厲晟的間諜,那間諜本一心誣陷你通敵叛國,卻在嚴刑逼供之下,脫口而出一個“蔚”字。可蔚家軍大敗兩夷,談何叛國?舅舅認為你才是那通敵叛國之人,將此事上報朝廷……我是後來才聽見的風聲!太子哥哥,你萬不能鬆口認罪,我會想方設法為你周旋,洗清冤屈。”

原來蔚郡王府也被牽扯其中,裴越的神情肉眼可見地變得嚴肅起來。

而裴鈺早已淚光閃爍。

裴越顧不得疼痛,反捏了捏他的手心:“裴鈺,多謝你告知。彆擔心,我不會做令自己後悔的選擇。”

是嗎?我的好哥哥……

淚光中,裴鈺隻覺自己的心就如這牢房地底的塵屑,受靴履反複碾踩,每一次,都和入新的血,腥臭不可聞,久久被清理一次,殘身卻要永遠粘連地底,合抱臟汙。

但既成地底塵,應就不怕,日月消散了罷?

.

翌日,金鑾殿上,裴越被賜了座。

百官立在他兩側,神色各異。

老臣們的目光中不約而同都帶了點不忍。

二十多年了,無論聖上是否真的屬意太子,裴越,是當得起儲君之名的,無論德行、文采、武藝、風儀,俱屬皇朝典範,性情清冷,待下寬和,除卻未願開枝綿嗣,幾乎挑不出什麼錯處。

怎料星盤未動,曜星卻忽然隕落,快得似一道殘雪滑過心頭,沁涼柔和,恰如其芒。

那滿肩血色、容色雪白的人越淡然輕和,反叫人越生出綿綿的痛意,越痛越烈。

白發殘疾,半條命幾乎已經斷送,難道還要受此錐心誣蔑,落得淩遲車裂的下場嗎?!

太傅祝文遠捧著朝笏的指尖都在發顫——他就算一頭撞死,也絕不允叛國之名扣在裴越頭上!

上首,帝王威嚴的話語響徹殿堂:“今日朕親自審問太子有關通敵叛國一事,請文武百官和厲晟雪突使臣一同做個見證。若太子確有其罪,依律處置;若有人設計誣陷太子,淩遲處死,罪不可赦!”

祝文遠先一步出列:“厲晟二王子說太子殿下在被關押於雪原木屋之時,為求活命,送上漠涼邊防圖,國王收下圖紙,卻道最恨人賣國求榮,遂將殿下懸掛於石斯城門外,欲令他受燕赤軍亂箭而死,此乃無稽之談。一來,那邊防圖中我軍守備巡防情形如此清晰,若黑鷹軍已獲此圖,為何未嘗試聲東擊西、圍魏救趙等諸般戰術,反而節節敗退,儘失厲晟東北朔岑十二城?二來,漠涼邊防圖隻得聖上及蔚郡王所有,既然兩份邊防圖俱在,獻給厲晟的邊防圖又從何而來?”

“此邊防圖的標記文字極似太子筆跡,若邊防圖聖上曾給太子看過,以太子過目不忘之能,憑記憶摹繪一幅,也並非難事。”禦史陸寒一身紫色圓領襴袍,腰間一條金銙蹀躞帶,高鼻薄唇,雙眉微微斜飛,右眉近額角處微斷,桃花眼眼角有數道細紋,看似含情,卻如淵深。

“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祝文遠清瘦的身形繃至極致,雙拳於袖下緊握。

“見過邊防圖又過目不忘的豈止太子一人,不是還有臣下和不在場的國師嗎?”相國秦延獅目似笑非笑,撩袍即跪,“這麼說,豈非臣與國師也有通敵叛國的嫌疑?”

陸寒斜眉一挑:“相國這就避重就輕、混淆是非了,厲晟二王子和那厲晟間諜可沒有提及你二人。”

“厲晟厲晟,禦史天天把厲晟掛在嘴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厲晟使臣呢。”秦延視線往厲晟使臣處一睨,“我看你與他確實有幾分神似,說不定淵源頗深。”

陸寒臉色陡然一變。

“秦相,休得胡言。”座上的皇帝淡淡開口,“趙德泉,將厲晟二王子呈交的證物給太子看看。”

“奴才遵命。”趙德泉微躬身快步行至裴越麵前,見他枷鎖未除,遂舉著邊防圖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裴越是第一次看這份證物,若不是他確實沒摹繪過邊防圖,連他都疑心是自己畫的,直至他在圖的左下角,看見了“墨頭屯”的“墨”字。

驟然間,他想起年少時的一個場景,隻覺全身力氣仿佛被抽去了般,微微暈眩。

那時他苦練輕功,因私自隱瞞傷情而受罰,挨完打,國師罰他再靜立半個時辰思過。

時間被疼痛拉得漫長。忽有風吹過案上的紙頁,他視線轉移,見那疊紙上寫滿了同一句詩:木落多詩藳,山枯見墨煙[1]。

隻有一個墨字,是用小篆寫的,含了一個“炎”字。

而這張證物上的“墨”字,行筆處,便有從小篆改換成楷書的痕跡。

為何如此?他心中不知問誰。

眾人隻見他掃了一眼那邊防圖就閉起了雙目,臉色一下子慘淡至極。

片刻,他睜開雙眼,眼中似蘊了一卷含煙帶霧的山水,悠悠看向上首,低聲道:“陛下,這枷鎖太沉了,罪人頭暈。”

皇帝心中一震,裴越這孩子,極少在自己跟前示弱,遑論當堂如此,隻怕此時再不除去他肩上枷鎖,他便真要暈在這金鑾殿上了。

"趙德泉,還愣著乾什麼,給他解了!"